同兄妹二人叙了叙旧,也该回了,望着他们的背影,方素洁似乎想到了什么,忽地喊出:“小范!哦不……”
“怎么?”
方素洁有些难为情,手不知不觉挡在嘴边,减小了音量羞愧地对转过头的二人说:“我小时没大没小惯了,方才莫名想起来,还真丢人……下次见面你就别管我叫哥啊姐啊的了,我也改口叫你范大哥,可好。”那会儿可不是见了谁、甭管有多大,都得让叫哥,退而求其次也必须喊声姐,方素洁生怕占不到便宜,如若谁能让她吃了亏去,不得了了。这嘛,自然就是一物降一物了。
范大哥拍着肚皮发出一阵爽朗的大笑,道:“哈哈哈哈!也是啊,咱们如今年纪都大了,不能再跟个小娃娃似的,没个正形,哎……好吧。”
“我没那个意思,范大哥你看着一点不老啊!”方素洁怕触了他的伤心处,急忙解释。
范大哥收起沮丧,释放出一个淡淡的微笑,眼神认真而坚定。
“我没事儿,真没事儿。人有哪个不会老的?”他用手将头发朝后面梳了梳,这动作却掩饰不了他暗淡的眼睛。
顺儿妞愣愣的,她不懂,年轻更像一种心态,或是一种可以做小孩的感受。
霎时,方素洁目睹他那般面容同样恍惚,无从察觉周围的天色悄然低沉,路边昏黄的灯光斜斜地打下来勾勒出兄妹二人一大一小的轮廓,不甚真实。
人有哪个不会老的?是啊,方素洁老了。哪怕再多的遗恨,又能怎样……酉时大了,他就算是个错误,是恶因埋下的恶果,时至今日,也只好由在世的人品尝。方素洁偶尔想,死亡会不会是一件好事,人之所以降生到这世间是不是为了赎罪,因而人生一世注定坎坷,待罪孽清零方可以安然离去。可是,假如真是这样,为什么方素洁曾经遇见过的好人(干脆把自己也算进去),至少没有做过坏事的人吧,他们却并没早早驾鹤西去。罢了,既来之则安之,想不明白的事,暂且不去想,且把糊涂当常态,不是有句话说傻人有傻福,思量得越多反而容易忧思成疾。
墙上的挂钟指向西北方,白天活力充沛的酉时已经陷入沉沉的梦乡,方素洁的小屋可算迎来了宝贵的安宁。方素洁轻手轻脚地将被褥扎进酉时的身侧,关灯回房,却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黑暗中她伸出手,摸索着拉开最底层的抽屉,那张重要的照片被掖在最深处,方素洁还是凭着直觉拿到了它。
借着手机屏幕微弱的光,方素洁在被窝里把照片看了又看,那些被封藏在时光里的人,每一个人她都有说不尽的话呼之欲出。
流光易逝,寒来暑往,方素洁在枯燥的等待中,终归盼到了属于她的机会。那年,她同时带的三四个班里,恰好有一个班的班主任到了退休的年纪,向上头提交了辞职报告。上面的领导看在方素洁诚诚恳恳干了任职多年的份上,抛出了橄榄枝。
方素洁没有不接的道理,她一个人还债,还要支撑酉时的开销,不止学费,衣食住行样样要管。方素洁再笨,也该尝出味儿来了,明白是被煤哥摆了一道。酉时这个累赘不是能轻易甩掉的,她不甘心,于是对金钱的渴望愈来愈强烈,不仅要管理一个班的事务,还要兼任别班的英语老师,甚至周末也不肯休息,跑去兼职送外卖。
一来二去身心疲惫,体检被警告不止一次,方素洁依旧不以为然,脑中唯一的念头就是送酉时上大学,不论学校好坏,方素洁只盼望他能够独立,把钱一还再没有什么能阻碍离婚了。
“家长您好,我们xx高级中学师资力量雄厚,还是国家一级重点中学,现在您眼前的就是我们学校的教学楼……”引导者遥遥一指,顺着她的指尖望去,的确屹立着一幢崭新漂亮的大楼。
方素洁随意应答道:“嗯。”
“怎么样,我来带您参观参观?请。”方素洁紧随其后,听她娓娓道来:“您的儿子分数大概在什么层次呢?我可以负责任的告诉您咱们学校往年的分数线大概就在xxx分到xxx分左右,今年也不会浮动太多。”
嘟嘟,嘟嘟嘟,嘟——
“不好意思哈我接个电话。”方素洁扯出一个礼貌的微笑,转头摁下通话键:“喂,请问是哪位。”
煤哥张口就是一股令人难受的语气:“儿子马上中考了,你到底在了解没有?”
“在看,你能不能别那么冲?我天天忙着赚钱,能抽出时间去看学校已经不错了,什么态度!”
“什么忙着赚钱,你能赚几个钱啊?不说了,你都看了哪几所。”
方素洁急躁地敲点左边的手肘,道:“现在重点是酉时到底能不能考上,否则我看了也没用。”
“考不上你给添钱啊!你不是天天赚钱吗,总能拿出些来吧!”
“老虎不发威,你当我是病猫呢!考不上是他能力有问题,呸!”方素洁啐了一口,怒骂道。
“你是当老师的,你平时不好好教他他才会考不上!不该你出钱么,反正别指望我。”煤哥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姿态,彻底点燃了方素洁的怒火。
方素洁强压下情绪,把道理一套一套搬出来同他理论:“我是老师没错,可我平时有好几个班的学生要教,还要处理班级里的大事小事,几个班加一块儿,我有百来个学生要教,哪有时间再管酉时?他同我没用血缘关系,我照顾他吃穿已是慈悲!”
“喂……”
“够了!”方素洁不想多受气,果断挂掉了。
谁想到刚挂断一个电话,手里边铃声再次吵起来。方素洁想都不用想,送到耳边就是一句:“滚!我说得很明白了,别烦我。”
没料到电话那头的不是煤哥,传来一个柔和中带着些许磁性的男声:“方老师,您的检查报告……”
“啊?啊……你是医生!”方素洁顿时脸红成猪肝色,连连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喔,那个报告我下午来拿!”
“记得按时来啊,下午师兄在,这一块儿的病症咱们科室里数他经验最丰富,到时我让他跟你讲解讲解,这里头的数值都是怎么回事,你好心里有个数不是吗。”
“师兄?璟翎在?”
“是。”
“没问题,谢谢你提醒。”
“不客气。”
中午参观完学校,方素洁就在外面随意吃了顿便饭,稍作休整然后打车前往医院。
方素洁向来不喜欢医院,一进入大厅便有股消毒水的味道,她没有多做逗留,按照记忆里的路线径直走去璟翎的诊室。
门敞开着,方素洁嗅到清新的草木气息,心中不由得舒缓了许多,之前向璟翎询问这味道的来源,原来是璟翎用几味中药材替换掉香包里的香料,时常闻一闻虽然不能祛除病患,却叫人心绪平静。
“还是你有法子。”
璟翎笑了笑:“不敢当,自作聪明罢了。”随即示意方素洁落座。
整洁的桌面显得分外宽大,周遭分门别类竖立着病人的档案以及重要资料,方素洁和璟翎虽然面对面坐着,但似乎隔着一条小河。
璟翎拆开牛皮纸包装的检查报告,戴上一种老式的无边框眼镜仔细查阅起来,空间静悄悄的只剩下手指摩挲纸面的窸窣声。
良久,璟翎揉了揉紧促的眉心,放下纸张,散发出无话可说的僵硬感。
“怎…怎么了……”方素洁纠结地张口,她能感觉到嘴唇正在轻微颤抖,牙齿也仿佛在口腔里打架。
“你最好尽快入院治疗,我想……你的病情已经不容乐观了。”璟翎用手摁着太阳穴,十分困苦。
方素洁站起来,透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什么!”胸口一起一伏,嫌鼻子不够用,连嘴都张得大大的努力呼吸。
“不可能,不可能……一定是拿错了!我的身体挺好的,根本就不……”
“停,我记得你从前并不是没体检过,”璟翎打断了她,“嗯……我找找看……学校组织的,对不对?”
“找到了。”璟翎翻出一叠备份,挨个展开来摆放在方素洁面前,“你瞧,医师建议这一栏上写着的,方女士,您的xx指标显示稍高,请注意防寒保暖、劳逸结合,注意休息多喝热水……为什么你不肯听一听?”
“不会吧,我记得根本没有这样的字。”方素洁不信,认真检查后却发现每一份上都写着相同的提示语。“为什么,我很健康!”
璟翎突然放大了音量:“你别骗自己了!”吓得方素洁瑟缩起来,不得不承认:“我错了……”她低下头,然而这却不是什么知错能改的事,亡羊补牢为时已晚。
两人都沉默了,半晌,方素洁悄悄抬起头,攥紧了衣角,逼自己拿出一种强硬的态度来:“我不能入院,我还有书要教!那么多孩子还等着我!”
“你不教他们,难道就没人教了?学校自然会聘请新的老师来顶替你,不用担心。还是说……你坚持教书根本另有缘由?”
“我对我的孩子们很有感情,甚至超过了……超过了从小看大的酉时……我知道,不做这一行也许能赚更多的钱,可我偏偏不要!我想赚钱,也想教书!璟翎你知道,我小时候不爱读书,厌恶学习憎恶老师,只想称王称霸,没有什么东西能唤起我对知识的渴望。一路走来我后悔了,我恨当初没有早早把心思放在该放的位置,如今我好不容易成为一名光荣的人民教师,我一定要尽我所能的帮助孩子们。我希望他们能有比我更加美好的未来!”
方素洁一通发言行云流水,倒叫璟翎有些无话可说。
“好吧,但愿你说的是真心话。不过——”璟翎推了一下眼镜。
方素洁双手捂在胸前,急切地想得到肯定的答复。“不过什么?”
“不过你还是必须入院治疗,最迟下周。”
“不,我说了不可以……”
璟翎摊开手:“我没有商量的意思,如果你不肯及时医治的话,你的病情会越拖越严重,到那个地步我就没法管你了。”
方素洁仍想争取时间,说:“下周太快了,至少等这学期结束吧。”
“哎……”璟翎终究拗不过她,妥协道,“你拿上这个去办一道手续,转到我的名下,以后每周都要来检查,同时我会为你配好一周的药。”
方素洁感激地点点头。
“从今天开始务必多多静养,少发脾气,我尽力帮你控制住病情,不让它恶化。”璟翎草草签了字,递给方素洁便不再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