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你们看没看最近的新电影《刑警生涯》啊?情节超带感,最后女主竟然……”
“真的吗?这类电影以女生为主角的真心不多啊,我一定要去看!”
平淡的午后,方素洁默默听着手头没有工作的老师们喝茶聊天,一如既往。
加入她们吧?不,没有必要。方素洁早习惯了一个人埋头苦干,习惯过无趣和悲伤共同演绎的人生,她的心上结了一层厚厚的冰,脸上刻着大写的生人勿近。匆匆数年,仿佛只要逼迫自己不去想曾经憧憬万分的美好生活,她就可以当做自己生来如此,而不至于做出无谓的挣扎,痛苦的又怎么会仅仅是挣扎所收到的伤害,更是回天乏术的怨念和数不尽的悲戚。
方素洁深深低垂着脑袋,空中似有一双无形的大手欲将她摁进习题册里,许是暑热难消,眼前昏黑一片,眼睁睁看着习题从一行变成两行、三行……
方素洁又晕又困,手却还循着惯性在纸上画勾勾叉叉,右耳忽然捕捉到一串尖锐的脚步声,提醒她有什么人往这边来了。
紧接着,肩膀多了一片热乎乎的温感。
“方老师,中午也不歇会儿?还批作业呢,整个办公室数你最勤快!”
方素洁按了按长时间低头而十分酸痛的后颈,礼貌微笑道:“没有啦。”
“还没有,你当我夸你呢。你成天不与人打交道,仔细憋出毛病。”卷毛妹倒不是想阴阳怪气,毕竟她在这里也算不上多合群。
“关键她们都是年轻老师,我和她们实在说不到一块儿去。”
“搞得你多老一样,说白了就是没有话题呗,”卷毛妹低头欣赏了一下美甲,“我建议你还是多出去看看,紧跟潮流的人啊什么时候都不过时呢!”
“能像你一样就好了……”
“干嘛说这话,像我一样很难吗?我所做的不过是保持自我而已。对了,你有听见她们刚刚说的什么吗?现在有部电影正火呢,叫《刑警生涯》的,听说男一很帅啊,不知道是不是你的菜。”
方素洁腼腆地笑了笑,说:“什么啊,我都不是小女生了,还这菜那菜的……现在受追捧的奶油小生啊,我一个都不认识,肯定不是我的菜。”
“你不去看怎么知道不是?我还听说,剧情相当紧凑,重重反转跌宕起伏,堪比无间道呢。”卷毛妹耐心介绍道。
“你这么说我倒有点感兴趣……可是工作那么多,哪有时间看电影啊……”方素洁还是摇头。
卷毛妹忽然变出两张电影票,放在桌上朝方素洁一推,言笑自若。
“!”
方素洁迅速将那两张票捡起来,宝贝似的捧在手心翻来覆去的看,虽然极力压抑着,却掩盖不掉眉梢眼角的笑意。
“真的啊……真是《刑警生涯》的票……时间,明天晚上8点!”方素洁张大了嘴望向卷毛妹,确认一件百分百肯定的事情。
“如何?够可以的吧?”
“可以可以可以!”方素洁点头神似小鸡啄米,一改犹豫,当即答应了。
“哎?你怎么不和老公一起去呢?”
卷毛妹嫣然一笑,道:“好啰嗦,约你出去需要这么多程序吗?我就想和你看场电影,就不和别人看,怎么了?”
“好好好,我们一起看。”心底一阵暖意涌起,面部和四肢都变得热和了,方素洁轻点下巴,暗自欢喜。
走进大厅的时候,卷毛妹已经等在检票口了,怀中包着满满两大桶爆米花。
方素洁快步赶去与卷毛妹汇合,一边接过其中一桶,一边打趣:“这么大桶的,咱们两个能吃完吗?”说完就往嘴里塞了一个。
“看电影就要吃大桶的,大家都这样!你来得正好,这下我腾出手了,还有5分钟开场,赶紧再去买两杯可乐!”
方素洁惊呼:“还要喝可乐?呃,不是我扫你兴,我只是担心……又是吃又是喝,等会怕是大号小号上个没完了。”说到后半截,卷毛妹人影都不见了,也只能顺着她去了。
方素洁若无其事地站在检票口等她,没一会儿卷毛妹风风火火地跑回来了。一看手表,还差几十秒。
“刚好!走吧!”卷毛妹满脸堆笑,拽过方素洁跟在队伍的末尾一同进场。
两人找好位置落座,周遭的灯光恰好暗下来,好戏开场。
大致内容是,女主角身为新人警官与各路狡诈的恶徒斗智斗勇的故事,在这个过程中女主获得了成长,最后成为一名优秀的警察。
其中不乏槽点,譬如说好不容易抓到了恶徒的跟班,却发现是组织派遣的卧底,女主角被领导痛骂,深受打击。
不过她很快站起来,重新投入到搜捕工作中,仔仔细细检查每一处蛛丝马迹,终于查出了恶徒的主要窝点,并报告给队长,喜立大功。
然而成功的喜悦没有维持多久,就被赤裸裸的现实击溃了。女主角与战友们即将拿下胜利的旗帜时,谁想歹毒的恶徒看到女主角的面目,立刻揭开面罩,露出他的本相,他——居然是女主角中学时的男神!
女主角在痛苦中按下扳机,想要射杀恶徒,不料恶徒抢先一步,开枪击杀了她。女主角倒在一片血泊之中,眼睁睁看着其他战友也不敌恶徒的手下,相继赴死。
她实在咽不下这口气。恶徒以为杀光了人便万事大吉,正要扬长而去,女主角拼尽最后一点力气,捡起身旁掉落的手枪,对着恶徒的背影万般决绝地发射出子弹……
故事的结局很简单。恶徒死了,女主角亦身患重伤,摘得荣耀辞去职位,回到家乡写下这部回忆录。
令人唏嘘的是,女主角出身贫寒,从小怀有一颗英雄梦,她最大的愿望无外乎保卫人民、惩奸除恶,像极了小时候的方素洁。
可惜啊,可惜。方素洁不是那女主角,她不仅没有面对昔日所爱的果敢,更没有绝地反击的魄力和狠劲,只是个平平无奇的普通人罢了。
世界上有很多很多人,曾怀着同样的一颗赤子之心,有的人拼尽全力只为得尝心愿,有的人半途而废碌碌无为,有的人走入歧途堕落一生。众生百相各有不同,条条大路通罗马,谁能走到最后,不在别的,在他的心。
“你怎么不吃了,还剩好多呢。”卷毛妹抖了抖方素洁的爆米花桶,疑惑道。
黑暗中,方素洁悄悄拭泪,感慨她的青春,总算被最后一个夏天的热浪点点吞没,干涸的水渠无法开出雪白的萼绿君。
有一个人说过,她恰如茉莉纯洁,当时不经细想,如今看来,与她并不相配。所谓天真少女的另一种形态,纯洁有瑕,真诚愚钝,胆大无谋。
茉莉柔嫩娇美,方素洁却不素洁,什么你是我的,呵,一个融化在浣溪涓流里的、不值一提的笑话!
刺目的光束袭来,属于结尾的遗憾乐声婉转悠扬,大屏幕滚动播放演员表,周围的人纷纷站起来,耳边不断充斥对电影褒贬不一的评价。
唯独方素洁呆坐不动,只觉做了一场无比感动的梦,这梦里有她喜欢的自己。
良久低下头,才看到地上满是滚落的爆米花,卷毛妹双手垂落,靠在椅背上均匀地呼吸,她大概不喜欢这部电影而感到后悔了吧。
方素洁轻轻推了推她:“卷毛妹,走了,电影早放了。”
不知不觉又一次叫了她卷毛妹,方素洁庆幸,还好她尚且昏沉着。
“唔……什么时间了……”卷毛妹睡眼惺忪,呢喃道。
方素洁没有想到一部电影的威力如此强大,强大到接下来的七天被同一个梦所侵扰。
一次、两次、一而再、再而三。
醒来,趴在办公桌上。眼前熟悉的环境渐变清晰,方素洁揉了揉疲倦的眼睛。
“手机,几点了……?”把手伸进抽屉乱抓一通,是方素洁的习惯。
脖颈处的汗液与头发粘连在一起,令人心情格外烦闷,抽屉里的手机像个泥鳅一样滑来滑去,专躲方素洁。
指尖触到屏幕的那一刻,方素洁不得不忍受汗液留下的该死的指纹。
“热死了。搞什么,风扇坏了?这么热还怎么睡觉啊?”后几排的同事抱怨着。
“咱们神仙学校啊,老师的办公室连个空调都不给配呢!”
方素洁抓起手边放凉的茶水,一鼓作气喝了个干净。
“呼……”
硬纸板做的简陋笔筒里,直尺、铅笔、红笔和橡皮中混进了一张不和谐的小纸条。展开它,上面的字迹清晰可见,方素洁神情复杂。
“还想着上周的电影呢。”卷毛妹悄悄来到她身后,轻声说。
方素洁惨白的唇微微上扬:“你知道吗,其实我特别喜欢刑侦类的片子。”
“哈哈,改天咱们再去看呗!”
“不用不用,你不喜欢可以不用陪我看的。”方素洁放下小票。
“那我也不客气了,我们看爱情片吧,甜甜的恋爱肯定好!搞那么严肃的东西干什么呀。”
“嗯,你说得对。”
时间推移到下午,方素洁做好了心理准备,可还是被残酷的现实打击得连渣都不剩。
“您就告诉我,我还能带几届学生?”
“一届。”
“我明白了……三年之后,我会离开。”方素洁哽咽着说出了离开二字,心中悲痛欲绝。
璟翎知道,这将对眼前人造成多大的伤害,可他必须把事实告诉她。“是包括现在的一届。”
方素洁攥紧了碎花裙子:“可...可是我……”
“别可是了。难道这么多年,你还想着他?”
“和他没关系,”方素洁拼命摇头,“没关系!”
璟翎手心紧了紧,他已经无法忍受,故而摘去眼镜,捏住眼角:“他送你校服,你便一直念着他的情谊么!我想不通你一直呆在那儿的理由!”
“校服,什么校服?”
“别装傻了,”璟翎睁开眼睛,“你骗我容易,骗自己难呐。”
“你怎能用那样的心思来揣度我!”方素洁相当气愤。
“算了,我只是个医生而已,我有什么资格干涉你的想法。你走吧…走吧……”最后璟翎几乎说不出话来了,茫然地看着窗外随风轻摆的树叶,一动不动。
方素洁努力回忆起一些关于校服的碎片,然后说:“我们也曾同窗,那时我们靠在栏杆上吃零食、谈天说地,你不记得,反倒在意那早消失了的人?”
“告诉我真正的理由,别说是因为喜爱孩子们。”
“好,我会告诉你,明天,明天一定告诉你。”方素洁脱口而出。
卷毛妹订了一家格调优雅又充满复古的咖啡厅,方素洁站在最后一级台阶上,远看卷毛妹在座位上招手。
“跟我讲讲,好吗?”卷毛妹故作随意地笑了,抿一口咖啡,随后眼神落在大玻璃窗外的一处风景。
吧台在播放舒缓的古典音乐,方素洁合上眼:“好……”
千言万语皆会聚在这间小小的咖啡厅里,无数个日夜心中所想的,渴望吐露的真心话,通通刨根见底重见光明。
卷毛妹不厌其详地听,始终面带笑容,如花似玉。
“那个时候,没想过直接告诉我吗?”
方素洁吞下一口酸涩的黑咖啡,苦笑道:“我总以为你有天会自己想起来的。假如你一辈子都无法恢复,那……也算好事一桩。”
“是吗。”
“我对你感到很抱歉,真的。我不想再搅乱你的人生了。”
卷毛妹轻笑,放下手边的咖啡杯,随意说:“放心,今时不同往日。大局已定,不会再有改变了。”
“我还可以叫你吗……卷毛妹?”方素洁试探道。
“当然,随你喜欢。”
方素洁放下心,用叉子挖了一小块儿甜点送进嘴里。
“酉时呢?他如今怎样?”
“这两天他回浣溪了,备战中考头疼得很,给他放放假。”
“喔。”
“恕我直言,”卷毛妹接着说,“你的病情已经不能再拖了,钟效国那边,你不打算给他个交代?”
“给了,我答应六月之后离开学校。”
“不,不是这个交代,而是青梅竹马的交代。同舟共济数年,你和他早不是普通关系了,难道你想留下终生遗憾么。”
“这,”卷毛妹的直白令方素洁一时不知如何作答,纠结道,“我还不知道该怎么向他坦白。”
一晃数年,习惯了遮掩,还能够在最后的日子学会坦白吗。
方素洁愁眉不展,似乎很为难,卷毛妹不打算逼她,转换话题说:“听你说了这么多,我脑海里倒真记起一件事来。”
“记得小时你说你喜欢大闹天宫的齐天大圣,不喜欢历经艰险西去成佛的孙行者,到底是你只看到他腾云驾雾来去无影的威风派头,却不理解脱胎换骨舍身求法的意味。
每个人都要经受风雨的洗礼,尽管我们不想长大,长大也是我们不得不去做的事。方素洁,你的小矫情小幼稚,可以是童心未泯,不过重要关头还摆出这一套来,就不是什么可喜的事了!”
方素洁乍一听以为卷毛妹是说坦白的事,细细品味觉得不对,难怪她恼火,当年为了谁旷课追去机场,被折磨得失去记忆却依旧无力改变现实,换谁谁能不怨!
“我…我对不起你,我低估了你对我的好,卷毛妹,你是我一生中最要好的朋友……”来之前方素洁下定决心,要与过去和解,现下还是忍不住啜泣起来。
卷毛妹叹了口气,调整姿势靠在椅背上,一改之前的笔挺。
“罢了,也不全是你一个人的错。追根问底,你说煤哥同你出老千,我心里暗暗觉得有问题。”
“什么?”
“最后他怎么把钱还你了?不是,他凭什么呢!那样抠门的一个人,到了你这里为什么转性了?”
“记不清了。”方素洁摇头说。
“我怀疑,他是从那时开始瞄准你的,靠打牌摸清了你假强悍的性子,为了拿捏你故意还钱做好形象,后面乱玩出了事,找你背锅。不然,他怎么会在雅雯怀孕之后上你家门提亲的?”
方素洁嘴巴微微张大,却又无可辩驳,低下头默默无言。
冷清的咖啡厅只有杯勺碰撞的清脆声,偶然的一两句话惊起涟漪却再次迎来良久的沉寂。
“呵,他多会利用人的弱点啊。”卷毛妹嘴角微扬,勾起一丝讽刺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