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屏幕上弹出一条信息。
卷毛妹:
我常常觉得,像我们这样在内陆长大的孩子,从没有看过海的模样,也许,海在我们心中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
方素洁领会,迅速打出回复:“明白。”
次日天不亮,人却自然醒了。
打开掉漆的二手衣柜,翻翻找找,方素洁想,我一定要穿一条白色的裙子,只因它和碧蓝色的海是那样般配。
克洛米亚是个少有人知的度假圣地。方素洁也是几年前偶然看过报纸上的一张配图,除去捕捞的渔民,只有三两游客慵懒地躺在沙滩椅上。
背靠417公路的克洛米亚海湾虽不像哈维宜有“海上明珠”之称,却也是同样的冬暖夏凉,风光旖旎景色宜人。
要知道当下的季节去海边游览只会被晒成块黑炭,但克洛米亚不会,克洛米亚的海风甚至夹杂着薄荷般的清凉。
一只脚踩上沙滩,不仅湿软中带有颗粒感,还有适宜的温度。尽管有些小动物从身边路过,沙粒钻进脚趾的缝隙里令人痒痒的,方素洁依然闭上眼享受温暖的日光。
日光是世界上最好最好的东西,它会平等地照在每个人身上,感受它甚至不需要任何成本。皮肤暖烘烘的让她感觉既安心又踏实,于是把另一只鞋也脱掉了。
左手拎着一双浅蓝色水晶凉鞋,右手扶正头顶的草帽,方素洁沿岸行走任海浪拍打双脚,眼看波光粼粼的水面和遥远的彼方。
有时飞鸟会高高盘旋在天上,有时又低低地掠过成片的海浪。
绕过悬崖,来到另一侧,方素洁发现这儿不似刚才的平坦,大大小小的礁石分布在浅滩上。她看着其中一块出神,想,童话中的美人鱼大概就是坐在类似的石头上等待心爱的人吧。
背后沙沙的行走声,方素洁知道,他来了。
“谢谢你,璟翎。”
“没有想到你也知道这里。”璟翎身着蓝绿色花衬衫,手提泳圈,他肌肤白净,有点像正在出外景的白人模特。
二人并排漫步,方素洁做个眺望手势,示意璟翎瞧那美丽的地平线。
“待到傍晚的时候,天边就会霞红一片了。”
“是吗。我也期待。”
方素洁始终明媚地笑着:“钟哥,我还是叫你钟哥吧。你我青梅竹马一场,今时今日我也该把话说开了,我问你,你记得我小时候最大的梦想么?”
璟翎轻点下巴。
“记得,你说你想做女警。”
“啊……”方素洁仰起头。
少顷,她道:“你啊,对什么游戏都嗤之以鼻,现在,愿意陪我玩儿吗?警察抓小偷的游戏。”
“好。”
“三、二、一,开始!”
不必说谁扮演警察,谁又扮演小偷,两个人很默契地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几分钟不到,璟翎脚下的人字拖积满了细沙,索性也脱了鞋。
“不许趁我这时候偷袭!”
璟翎飞快地丢掉了累赘,光着脚趾跑起来,每跑一段路,他便回头看看,落得远了就把速度放慢些。
方素洁用两只手比成手枪的形状,跟在璟翎的身后穷追不舍。
“站住!”
没玩多久,方素洁已经有了提不上气的感受。可她还是笑着,投入到后半生最纯粹的一场游戏。
目睹一切的只有高高悬挂的太阳、盘旋的海鸥、及无边无际的海。
方素洁蹲下来休息,忽然发现身后的脚印全不见了。
薄浪一层覆一层,随着奔跑不断变换的影子交叠、独立,再以另一种形状重叠,之后分离,淹没在咸咸的海水中。
海浪可以冲洗沙滩上的脚印,能扭曲身后的影子,是不是也可以把她带走,带到一个没有是非的地方。
“我跑不动了,钟哥……”
璟翎听闻立即折返查看情况,方素洁突然狡黠一笑:“哈!抓到你了。”
“大人饶命啊!我投降了,呼…投降了。”璟翎明白过来,假装中枪捂住胸口,皱着眉“痛苦”地向后踉跄两步,倒下去形成一个人形的小沙坑。
“好好好好好好!耶——”方素洁像个孩子一样为自己的胜利手舞足蹈,一不留神脚底打滑,干脆躺沙子上打滚。
两人脚对脚躺着,璟翎把自己摆成了一个大字,卧在坑里舒服得不想起来。方素洁手脚并用,把自己当成活蹦乱跳的小泥鳅在沙堆里拱来拱去,沙粒漫天飞舞。
璟翎拍了拍身子站起来,走到方素洁脸边懒洋洋地伸出手。“起来,素洁…起来呀……”
“唔,我不起。”一开始方素洁玩儿小孩子脾气,故意做作地将沙子刨到脸上盖着,一听璟翎要走,又自己乖乖爬起来。
“等我。”
璟翎回头一笑,如沐春风。
他们找了个好地方,支起太阳伞,璟翎拿出摄像机,想为方素洁照相,方素洁却拒绝了。
“不如把相机摆在这儿,等到日落就可以拍到美景了。”
璟翎欣然接受,坐下来和方素洁一起等待日落降临,中间他们有一搭无一搭的聊天,方素洁本有一箩筐的话,可看着璟翎那透亮的泛着一点点霞色的眼睛,她觉得此刻或许什么也不必说,什么话都已领会了。
人是不是能感受到心里最在意的人的消亡?璟翎觉得是。他知道这是最后一次,他不想去问一些你为什么执意千里迢迢飞来克洛米亚的废话,真心的交流才是必需品。
他们紧握着双手,见证太阳渐渐西沉,沉到水里去,红晕染就了一整片海域。给雪白的裙边镀上金黄,些许还夹杂不易察觉的紫红,微风习习吹动鬓边的发丝,金光灿灿根根分明。
方素洁侧过脸,璟翎恰好一样,二人相视而笑。她想到过去他们曾有那么多的矛盾和误会,如今却都不重要了。
“和你在一起,哪怕死也没关系。至少这一刻,我们拥有彼此。”方素洁在璟翎的手心写下。
璟翎双目含情,泪眼朦胧,将方素洁的手握得更紧了。
……
她终于融入了绚丽的云霞。
可叹,世上不论何种的花,皆逃不过凋谢的宿命,故秋娘道——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谁会知道,困扰她的梦啊,梦中的人,向她举起枪的人,也是她挂念到最后一刻才学会坚定,放下卑微去爱的人。
“每每想起那个梦,我总是惊出一身冷汗,我好害怕,怕你变成那样。可我又知道你不会变,你就是我印象中那个颇具正义感的少年人,你永远不会变成他,不会令我失望,令我伤心欲绝。”
方素洁拍打自己的脑门,在日记上继续写道:“所以我在怕什么呢?大概我天生缺乏一根稳定的神经,无形中花费了大部分的时间去寻找踏实的感觉,即使我已经过得不错。”
“大部分人给我的评价:十分要强的女子。他们说得没错,强势是我为自己粉刷的保护色。现在的电影啊,拍的越来越好了,女主角像极了我理想中的自己,偶尔犯迷糊,大事上绝不掉链子。”
“我知道啊,我是个多么活该的人。”方素洁顿了顿,又写,“没能嫁给你,过去我很遗憾,现在竟释怀了。也许……也许分手是最好的安排,你不必和我捆绑,不用被我耽误你的青春。”
“等我走了,我会在那边为你祈祷,好让神仙保佑你的身边出现一个善良体贴的人,必得是方方面面都与你般配的。你不许不接受,一定要和她好好过下去。”写到这儿,方素洁辛酸极了。
“我已经寄去了离婚协议书,想来煤哥很快就会收到了。我并不是有意要拖欠他什么,只是柳鹤霄还有柳初霁他们两姐弟,不管出于友情还是恩情的考虑,我都得优先偿还他们。其他的人,我同样记在心里,你们搭救我落难之躯,除了感谢,还是感谢。可惜我时日无多,不知死前能否悉数还完,如有缺少,我只能说一声抱歉……”
方素洁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合上笔记本。
闭上眼,脑海中闪现的是浮躁的夏日,听着蝉鸣满嘴红油的靠在栏杆上,有时候也坐在上面,记忆中的栏杆摇摇晃晃的,可能就是像自己这样瞎玩的小孩多了,它才会不结实吧。
听说,校园改造预计明年开春彻底完工,到那时候,真就是另一番景象了……
方素洁不愿想,它会在哪个阴暗的小屋里孤零零地落满灰尘。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