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素洁休了一周假,回来才知道,璟翎已经辞职了。
“他说,”孔老师挪开玻璃板,取出一张比手掌略小的卡片,“如果你来就拿给你。”
鹅黄色的卡片中央,他用挥洒自如的行书留下两句诗文: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凑近竟还能闻到一股淡淡的芳香。方素洁不禁想起一句话:赠君茉莉,愿君莫离……
凝神片刻,屋外传来一串急急的脚步声,紧接着医务室的门被敲响了。
“方老师,你在吗?”似乎是实习生小李来了,他继续说:“运动会马上开始了,还请您赶紧去操场!”
“好!”方素洁回头对孔老师投去一丝歉意,同时将卡片放进袖口,开门出去。
“哎,小李,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
小李抱着一箱运动器材,有跳绳、接力棒、迷你路锥等,应该是走器材室那边顺道过来的。他情不自禁的伸手挠了挠后脑勺,呵呵傻笑道:“当然是张老师告诉我的,她说你指定去找老情人叙旧了!”
话音未落,随着哗啦一声响,原本朝上开口的纸箱像栽了个大跟头似的,其中的器材也变得七零八落。
方素洁可顾不上帮忙了,心中只想着卷毛妹为什么会知道这个,得找她问个清楚才行!
“对不起了,你自己收拾吧!我先走一步!”
方素洁足下生风,不到三分钟就赶到了目的地,不过这儿的音响开得简直要震破人的耳膜,才刚站定,方素洁就有点受不了了。
捂住双耳,方素洁的眼光拼命寻找着卷毛妹的踪迹。
心想:“如果你恢复了记忆却不告诉我的话……”
“想多了,”后来卷毛妹说,“你心里那点小九九旁人一眼就看穿了。”
方素洁听完脸色如刷漆一般红,忙为自己开脱:“不可能,只是你而已。”
卷毛妹淡定的笑了笑,并不想同她争论:“随便你怎么说。倒是,找我需要这么长时间吗?”
“当然!”
此时卷毛妹刚休完一个月的蜜月假,整个人焕然一新,拉直了长卷发,换掉了高跟鞋,脸上也不再有夸张的色彩。尽管冬天很冷,她还是仅披一件藕荷色开衫毛衣,下面搭一条奶白色毛线裙就出门了。当下在冷空气中冻得脸色有些发紫,只好不停的跟着学生做广播操来缓解周身的寒意。
“你和之前大不同了。”
卷毛妹抬起手做了个嘘的手势,凑近了低声说:“备孕嘛。”
“备孕你穿这么少?也不怕冻坏了身子!”方素洁气冲冲的说。
“不会,我活动着呢。”
方素洁知道拗不过她,干脆从上到下唰的一把拉开长款羽绒服,又脱下一边袖子,将卷毛妹包进去。好在两个人都很瘦,加上羽绒服足够宽大,勉强纳下了她们。
在羽绒服构建的狭小空间里,方素洁小声询问:“卷毛妹,你告诉我你到底恢复了没?”
一股热气打到卷毛妹脸上,卷毛妹瘪了瘪嘴,重新解释道:“没有,这个问题真那么重要吗?”
方素洁难过地叹了口气。
“你直接告诉我呗。”
方素洁沉思良久,摇了摇头。“你不知道也好……”
卷毛妹如堕五里雾中,十分不解:“你到底是想我知道还是不知道。”
我既怕你知道了,怨恨于心,你我再不能保持今日和睦的关系。又寄希望于……说不定你仍念着儿时的情谊,与我重归于好,像从前那样。方素洁张了张嘴,却没有说出来。
“你现在还跳舞吗?”方素洁冷不丁问道。随着韩流文化的盛行,跳舞几乎成为了年轻人的一种大众娱乐方式。
“嗯?”卷毛妹不停地搓着手,抬眼与方素洁对视了一秒,垂下眼眸说:“嗯,等会儿我要带领我们班儿学生表演开幕式舞蹈。”
“听说你当上副班了,果真如此。哦,我好像还没有送你新婚礼物呢,本来准备了一套指甲油,不过……”方素洁尴尬的笑了一下。
卷毛妹的眼睛亮了一瞬,很快接下了话头:“我觉得挺好的。”
密不透风的小空间升温很快,使人肌肤红润,感觉面颊和手心出了一层细汗,实际并没有。方素洁思考回复的短短片刻,体操声响就停止了。
卷毛妹简单的告了别,方素洁重新整理好着装,看着她远去指导学生变换队形的身影,想叫住她却不知道之后该说什么。
是有什么被遗忘了吧?或者无中生有。
天空飘起微小的白色颗粒,平添了几分唯美的气氛,卷毛妹站在方队的最后面,班主任站在前面,音乐响起的那一刻,卷毛妹放在背后,两脚屈起来,露出绚丽的笑容,就像是霓虹漫画里的美少女一样。可叹岁月从不败美人,忆起自己那些酸涩的过往,便犹如误食莲心一般既苦了口又苦了心。
大约十多年前,依稀记得方素洁还是个怼天怼地、威风十足的野娃娃,怎的如今憔悴得白发一根一根的生出来,还有再厚的粉底也盖不住的疲态。
一粒雪花险些掉进眼里,方素洁揉了揉,它化开了,冰凉冰凉的。
她决定悄悄溜出去走走,没想到走了很远,先是走过门口那颗巨大的梧桐树,沿着磨底河继续走,走过一品天,来到一座狭长而了无生趣的公园。公园的标志是一个金色的大牛。
路上方素洁神游似的过来了,没觉得难受,当下才开始嫌脚痛,只好随意找个长椅坐下来。
这人还没沾着凳子呢,兜里一通响,给方素洁吓得心突突跳,以为自己偷跑被发现了,接通却是煤哥的声音:“你赶紧回来吧,妈不好了。”
短短四个字,方素洁立时心揪起来,举在耳边的左手微微颤抖,右手则放在膝盖上紧紧攥成拳头。
“怎么了?你说明白!”
煤哥只是不耐烦的重复着没用的话语:“我在电话里头跟你说不明白!你赶紧给我买票就是了!我告诉你啊,妈这回真的病得严重惨了——”说着说着开始咒骂:“老子伺候她端屎端尿的烦死了!你就不能尽点孝心吗?什么都是老子扛着,tmd你是不是家里的一份子,不是快滚!”
“哎,别挂!”方素洁火急火燎的捧着手机大声嚷道。“带妈检查过没有,究竟是什么病?”
“什么病?羊癫疯!嗬——呸!”煤哥一口烟嗓,隔着电话都隐约能感受到那种烟雾缭绕的处境。
“你能不能少抽点,妈还病着!行了,我买票去,明天回浣溪,你先把妈看好了。”
煤哥还欲叫骂,被方素洁毫不客气的摁断了。
第二天到家里,才知道黄红英得的根本不是羊癫疯,方素洁气得将煤哥骂了个狗血喷头,随后煤哥不得不道出真相,再一次被方素洁唾骂在如此严肃的通话中开玩笑。
方素洁走进卧房,看向床上奄奄一息的母亲,神色不由得转怒为悲,跪在床头泪盈于睫。
黄红英僵直的身体微微动了动,约莫是想挣扎着坐起来,察觉到此事,方素洁颤颤巍巍地抬起头。
“素洁啊,我的好女儿……你回来看我,我便安心了……”黄红英面色发白,用她那双枯木一般苍老的手轻轻拂去女儿的泪珠。
方素洁极力争取道:“妈,妈…你千万别往坏处想,咱们到城里去治病,一定能治好的!”彼时身体跃跃欲起,向着母亲更加靠近了。
“妈老了……管不住了。你瞧啊,现在连女婿都不待见我了。人终有一死的,便死去吧,莫给他人添麻烦,自己寻个清净……”
“胡说,什么添麻烦,什么寻清净,这呀那呀的。你平时对他什么态度,他现在竟连这点事情都不愿做了!一片真心喂狗吃,呸!”方素洁故意提高了音量。
又说:“妈,你听好了,以后可不许惯他,他不肯侍奉,让他背上包袱赶紧滚去!”
黄红英呢喃了几声,听不清是否是答应了,煤哥在客厅里踱步绕圈子的声音却清清楚楚的,以至于牵动了方素洁暴躁的神经。她逼自己深呼吸几个来回,强行按下了一腔怒火。心想:你不能再找煤哥吵一架,那样什么意义都没有!
黄红英又开口说:“我只不过一个没有用的老太婆罢了,大费周章去城里做什么……日日吃着药不见好转,想必我时日无多,老天自有他的安排……好好照料酉时。我若去了…最放心不下的……是酉时!一定要记得。”
“妈!”方素洁听罢,情绪失控唰的一下站起来,顿时眼前发黑,险些跌过去。
黄红英这般的铁石心肠,岂能不叫当女儿的伤心?!然而靠在床头的她竟是一副不解的模样,冷眼睨视、昂昂不动,根本不明白为何方素洁会如此激动。
方素洁站着自顾自地擦干眼角,随后勉为其难的挤出一个标准微笑,神色淡漠道:“没事的,明天咱们就出发去市里。好了,我去收拾东西,现在大冬天的,棉袄还是要多带些,围巾、棉拖鞋也要一一备好。其他生活用品,就拣必要的带,比如保温杯什么的……”
说完一席话,便干脆利落地转身离开,让黄红英的脸消失在慢慢闭合的门缝中。
大概在那一瞬间,方素洁终于明白,很多年前烛光下用细腻温和的口吻讲述一个个美好童话故事的母亲,那个既严厉又温柔的母亲,会责怪她下雨天出去玩沾了满身泥点,也会耐心的亲手将脏污的衣物洗得焕然一新的母亲,已经随着时间的长河逐渐撑船远去……时间像看不见的洪流,冲淡了一切回忆,置身于当下的人恍然如梦,只因存在和不存在的界限模糊不清,上一秒的我们究竟是死了,亦或是被一帧一帧完好的收藏在上帝的文件夹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