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寒冬来的格外早,似乎预示着什么东西将被皑皑白雪掩埋至深处,陷入长久的沉睡。推开窗户,天地间茫茫一片,芙蓉迎来了二十一世纪的第一场雪,欣喜的南方人们即使鼻尖冻得通红,也要走出门去,迎接冬季的美丽雪花。方素洁蜷缩着身体,哆哆嗦嗦挽起窗帘,楼下的广场上,老人、小孩在雪地上踩出许多串长长的、大小不一脚印,然后它们的轨迹交汇在一起,像一团乱糟糟的毛线。
方素洁双手捧着一杯热热的牛奶,闲情惬意的站在窗前,被褥里的手机正在播放一首熟悉的歌。方素洁举起杯子,刚想尝一口,背景音乐戛然而止,转而发出另一种刺耳的声音。方素洁下意识地蹙了蹙眉,心想谁这样不懂事,打扰别人清净的早晨。
不曾想,电话那头道出一个毛骨悚然的消息,而且,是由璟翎亲口说出的。
曼德尔落网了。
方素洁听闻,心脏噗通噗通的跳了好久。并非难过,更不是伤心,确切的说,是怨恨曼德尔为什么要破坏这般好的清晨,它原本祥和、安宁,方素洁还没来得及下楼感受雪花落在枝头的浪漫,芙蓉市十年一遇的大雪!
“他要死就赶快死吧!我…我……”方素洁蹲下身,整个头埋进了被褥,身体轻轻抽动,上牙撕咬着嘴唇疼痛难忍。
被丢在一旁的手机说:“喂,素洁,还好吗?”“我很好,我很好…非常的……好,”方素洁抽抽搭搭挤出几个字,“曼德尔没有遵守约定,他都不知道,真是可惜了——我现在过得有多好!”
手机那边叹了口气。“素洁,看来你还在乎他的感受,其实,他不知道你过得怎样又有什么关系?一个人永远都应该活给自己看,不是吗?”
方素洁呜咽道:“我知道,我知道…璟翎……我只想证明给他看……”
“罢了。你赶紧出来吧,我有东西拿给你。”
方素洁突然抬起头,拾起手机贴在耳边,激动的问:“什么?你在外面吗?”
银装素裹之下的女神雕像更增添几分清高和圣洁,璟翎穿一身素白色羽绒服配蔚蓝色围脖,于雕像边长身鹤立,雪点依依不舍的驻留在他秀气的眉毛还有睫毛上。
“璟翎……”
他回头见方素洁双手插兜碎步跑来,脸颊耳朵冻得通红,泪珠尚挂在一双含情目上,惹人怜爱。
“入冬了,我给你买了一条围巾,你看看喜欢吗?”璟翎不知从哪里变出来一条崭新叠好的红色围巾。
“好漂亮。”方素洁感叹。这样上好的羊绒围巾,复古红的底子隐约可见花骨朵暗纹,只是不好辨认究竟是种什么花,但大家都晓得,红色的东西总是怕俗的,一旦设计稍有偏差,就要被镀上一层年画娃娃般的憨里傻气了。不过璟翎选的这一条全然避开了老气、土气的雷区,方方面面透出大气且艳丽夺目的质感,恰到好处的色调烘托出女主人白皙的肤色,细密光滑的羊绒非常称职的发挥了御寒的本领,想必为了挑选到如此称心的礼物,璟翎下了不少功夫。
“戴上试试看吧。”
明白璟翎要给的居然是它,方素洁忽然不敢要了,忙拉过璟翎的手,要把围巾塞回去。
“你还我做什么?大冬天的你不冻脖子么?”
方素洁不语。
“好,你是贪吃蛇,没有脖子,”他停下,脸色突变,“既然你不要,我立刻扔掉!”说着猝不及防转过身去,拿着围巾的右手丢铅球一样贴近肩头,作势要抛出去。
方素洁忙不迭按住他,大喊:“别!多可惜呐!”
“原来你知道可惜,不过——晚啦!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说话间红色围巾向高处飞去。
方素洁追随着空中的轨迹,最后目光落在七八米高的女神雕像上,气得颤抖起来。
“钟哥!你……!”
璟翎大笑不止,道:“你不许有意见啊,因为这是我的围巾,我想怎么办就怎么办。”
巧在围巾刚好落在女神雕像的肩头,说是原本的设计也不为过。石膏女神一如既往地微笑着,此情此景倒仿佛在对璟翎表示谢意。
方素洁端详着璟翎清爽的笑颜,惊觉自己越来越不了解眼前人了,他真的是学生时代那个呆呆木木的男孩吗?其实璟翎早就变了,大概……方素洁粗粗的神经没有发觉吧。
两人的距离不到五公分,璟翎记得,上次和她这样近的时候,是在高中,噢,那一天可以说很糟糕了。
上一次推开你,我很抱歉,这次,我不会了……璟翎心说。
方素洁沉迷于长远的追忆中,回过神,脸色终于变红了。大脑来不及反应,她的脚掌向后踩去,雪地靴陷进松软的草坪,璟翎抬手却是虚扶了一把。方素洁有些心惊,不由得更加窘迫。
“你也不提醒我。”方素洁跳出来,口吻不单单带了抱怨的意思,还添了几分玩笑话的色彩。旋即抬手顺了顺耳边的发丝,有意无意的往脸颊边上盖。
璟翎收敛了些许,淡淡的说:“我不怕人看,反而好奇你能不能把我盯出个窟窿来。”
“好啊,你现在开始假正经了,”方素洁假意嗔怒道,“围巾呢,你打算怎么办?不会真的送给女神吧。”
“听你的。”
“真的?先声明,我不可能爬上去的。”方素洁叉着腰,再次仰望雪中的女神雕像。
“我记得你小时候挺会爬树的。”
璟翎当然不是真的想让方素洁爬上去,别说芙蓉雪景难得一见,换谁舍得放过与心上人短暂的独处时间。
方素洁真有点儿生气了:“它可不是树。再说雪天地面尚且湿滑,你怎么可以叫我去爬那雕像呢?”
“我以为你会大发雷霆呢!想当初……”璟翎忍不住嘴角微微上扬,挤出一对儿好看的梨涡。
方素洁面色不悦:“想什么当初,我早没了当初。”说起来心里酸酸的。
“噢,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方素洁静静的感受着雪越落越厚。
“素洁……我有几句心里话特别想对你说,很抱歉缺席了你几年的青春,我始终对此感到无比缺憾。在你需要我的时候,我远在海外,错过了陪伴你的机会,我的懦弱无能害了我。”
“你为了奔赴前程,有什么不对的?”
璟翎摇了摇头:“不对,我本可以早早归国,是我自请留下的。”
“什么?你自请留下?”
“我回来也没有去找你,而是在省医院做了实习生,几年间我非常努力,几乎要转正的时候……”
方素洁接了下去:“你辞职了,选择做一个校医,简直……疯了。”
“是啊,怎么了。不过我现在很开心,每一天都能见到你,看着你慢慢老去也是好的。”
“好个屁!”一瞬间方素洁感觉头脑炸开了,举起拳头暴跳如雷。“看我变老有什么意思?寻常的老太太和我不一样吗?当年,不提也罢!是我作孽我自己承受就够了!你来这一出,我很生气!难不成你也放不下过去的情感吗?”
“我就是放不下!我摊牌了。”
“你……够了。”方素洁双膝一软,泪花四颗八颗的抖落下来,把璟翎给吓坏了。
今日的天气,泪珠一旦掉在地上,顷刻间便融入雪被中了。明明没有变化,方素洁莫名感到天气在几分钟之内骤变了,寒风嗖嗖的钻进棉服,好像在拼命刺痛她的伤疤。
鸡皮疙瘩起了一层又一层,方素洁跪在雪地上瑟瑟发抖,雪还在不断的下,殡葬了过去,留下纯白一片待人书写。
“我今天本不想说这些的,我……我想和你度过美好的一天,共同享受二十一世纪的第一场雪,可还是情不自禁的说了……我们已经错过了一次又一次,所以我怕,现在不做此生再没有机会了……我知道你并不爱他,我希望你能离开他。”
……
“我不会要求你照我的意思做事,我只想告诉我心里的想法,你怎样都没关系。你结婚,我也可以结婚,我会看着你,但我再不会靠近你、对你说逾越的话,绝不会,今天是最后一次。”
“曼德尔是疯子,钟效国,你也是!”方素洁歇斯底里的大吼道。
“好!即使折磨自己,也要坚持,对吧?你到底在守护什么?那个孩子?你难道不觉得,没有你他会过得更好吗?对不起,我言重了。”
方素洁怔怔地看着他,哑口无言,半晌才道:“你是说,雅雯有可能嫁给煤哥,那么她不必逼婚而死,酉时就该父母双全了。”
“你的丈夫,你需要他吗?他顶着你丈夫的头衔,他对你好吗?你和他分居两地,和离异有区别吗?你若是认为我自私,成心破坏你们的家庭,也不用考虑了。”
……
“我有时候甚至觉得,你在乎那个坏蛋都比在乎我多。起码你想让他知道你现在过得好不好,我呢,哪怕只是看一看,你也要赶我走。你爱过他、你恨他,你对他的情感远比我强烈。”
“我没有爱他。”
璟翎垂下肩头,沉重的呼出一口白雾,犹如深谭的黑色眼眸几近混沌。天空连续地降下绵软的雪点儿,模糊了万物,无论是深海或是荒原、群山万壑皆粉刷成一样。单调的人间没能洗清他眼中的幽暗,而是愈发深邃,纵使无法用手触摸,也能体会到那直逼而来灼热感,与外面的冰天雪地形成无情的对抗。
方素洁忽然颤颤巍巍的站起来,没有看璟翎一眼,只拖着蹒跚的步子一脚一个坑,渐渐走去。北风凌冽吹动蔚蓝色围巾,几度翻滚着,似乎牵扯着璟翎的脖子不受控制的慢慢向她离开的方向去了。
良久,璟翎回头,瞧见女神雕像始终对世人绽放她那如沐春风的笑容,即使是今年这样早来的寒冬里也不例外。一阵大风刮来,女神的围巾在空中打了几个旋儿,最终落在璟翎的手上。
时间为围巾表面附上一层透明的晶体,握在手中凉飕飕的,毕竟她是一尊没有血肉的石膏像,根本不会温暖什么。
璟翎想得出神,余光瞥见侧边似有人踏雪而来,是个男的。
“您好,请问您是这里的业主吧?”来人吸了吸鼻子,脸冻得又紫又红。
璟翎揣测他可能是快递员之类的,便问:“你有什么事?”
“是这样,您知不知道二单元往哪边走呢?我这边有一件方女士的快递要送。头两天上班,对附近不太熟悉,麻烦您指指路,谢谢了。”来人双手合十用恳求的语气说。
“方女士?哪位方女士,可是叫方素洁吗?”
“正是。”说罢他从怀里抽出一件扁扁的类似文件袋的东西。
“我刚好认识她,不然你交给我吧。”
“噢不不不,”他摆摆手,“我这边是要本人签收的。”
“行,我给你带路。”璟翎没有为难他,随口说:“这个年代寄信可不多见了。”
他扬了扬手里的纸袋并以笑容道谢,璟翎趁机偷瞄了一眼,寄件人一栏写着何xx,地址来自一所监狱,璟翎登时提高了警觉。
方素洁没有多看便胡乱签上字迹,快递员笑嘻嘻的走了。璟翎看准机会,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夺过了纸袋,睁大眼睛仔仔细细检查上面的地址,脑海中不断回想——
新闻虽是今早发的,可曼德尔被捕获已经是大半月之前的事了,有时候为了顺藤摸瓜一网打尽,会故意拖延迟迟不放出消息。同时妥善结案势必需要很多善后工作,包括登记赃物,审讯犯人,判处刑罚等,时间上完全成立。直觉告诉璟翎,这位何先生,一定就是他!
“你认识什么姓何的先生吗?”
方素洁头发散乱眼睑浮肿尽显疲态,一副颓唐的模样靠在门框边摇头。
“大概是寄错人了,我去帮你处理吧!”大概是璟翎太心急了,原本垂首的方素洁察觉一丝异样,伸手要拿回纸袋。
“给我看看先。”
这下璟翎乱了阵脚,额边不由得渗出两行汗液,他急急的护住胸口,道:“不用,一定是寄错了!我走了,再不去人家该走远了。”
搪塞完方素洁,璟翎随意找了个没人的角落撕开纸袋,里面掉出几张纸,目光落到最后一行,落款果然是曼德尔。璟翎假啐了一口,他寄来的信,一定没有什么好话,还好及时拦下了。
回到开头细细看来,几分钟之后,璟翎说不出的难受。因为里面竟然没有企图蛊惑方素洁的反动言论,而是书写了满满登登露骨的自白,依照璟翎的理解,他没有任何忏悔的意思,而是用刁滑恶毒的语气陈述了自己的一生,其中不乏有狂妄自大的段落,末尾处表示自己会欣然慷慨的死去,实在令人不寒而栗。细品个别字眼,真使人恶心至极几欲呕吐,过了好一阵璟翎才恍然明白,它是一封遗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