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不是让你把酉时带来吗?你怎么……”方素洁扶额,心中暗自嘀咕,早该料想到的,妈这个脾性!
黄红英一手牵着酉时,另一边肩膀挂着书包,左手边站着煤哥。她甚少穿的鲜艳,今日却身着一件大红毛衣来到这里。笑容更是吃了蜜似的甜,浑身上下喜气洋洋。低头逗弄酉时:“小酉,咱们进城啦!你瞧,楼房高不高?大马路漂不漂亮?”
“高!漂亮!”
煤哥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双手插兜,嘴边叼着一根快燃尽的烟,眼神迷离,对周围的事物不屑一顾,时不时出声打断黄红英,说的都是诸如“有什么好看”“没什么了不起的”“这玩意儿实用吗”之类的话。即便是这样,黄红英依然没有表现出半点不满。
方素洁趁煤哥去扔烟头的功夫,凑到黄红英耳边,小声说:“为什么煤哥也来了?不是说好只带酉时吗?”
“有什么?不就多一个人吗?”黄红英手一挥,并不认为违反约定是件多么大的事。
事到如今再说什么也没用了,方素洁气得捶自己大腿:“哼!”
煤哥回来了:“他们人在哪儿呢?”
“前面酒店,就快到了,跟我走就是了,少废话。”方素洁没好气的说。
黄红英就低头对着酉时的耳朵说:“你瞧你妈那个德行!你可千万不能学。”
“知道了——”酉时嗦着棒棒糖随意搪塞过去了,他正沉迷花花世界呢。
抵达包间发现大伙都到齐了,柳鹤霄站在房间的最里侧,却不嫌麻烦立刻绕过来握住方素洁的双手,激动的喊:“大姐!”
不待二人一高一低相拥而泣,身后稚童的一声瞎叫打破了氛围。
“炸丸子!”
方素洁感觉屁股被突然蹿出的“火球”磨了一下,紧接着就看见酉时攀上椅子,双膝跪下手一伸捞起来一颗炸肉丸子。
“哎哟,烫!乖乖,切莫使手抓呀!”黄红英急冲冲上前去。
方素洁白了一眼,直道:“活该。”
不明真相的柳鹤霄还以为是别人家的小孩走错了房间,上前礼貌地提醒:“老婆婆,赶紧把孩子带走吧,菜我就不让您赔了。”
“对不起鹤霄,这是我妈妈,这是莽酉时,是我的儿子,给你添麻烦了……”转而瞪着闯祸的酉时,“我出发前怎么告诉你的?叫你讲礼貌、守规矩,真是对牛弹琴!”
“儿子?”柳鹤霄依然不明就里,看着她,又看向里头站在座位边的璟翎。“钟哥?”
璟翎忙摇头,暗示他别多说。
柳鹤霄回头,这才看见跟着方素洁进来的人还有一个,身形高大粗壮面容黝黑的男人。
“不好意思,您是哪位?”
“叫我煤老板就行了。”
“我丈夫。”
之所以解释,并非方素洁乐意,而是当年土木哥惹得谣言四起,到了校园内无人不见了方素洁与钟效国二人就叫骂的程度,方素洁实在不愿流言再起,尝二遍当年的苦了。
“她就是那个婊子呀!真骚,看着老实背地里脚踏两条船呢!”
“你看,前面是谁?文绉绉那男的!你以为是什么好东西,男小三……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三人成虎众口铄金,足够把一个人塑造得敏感、脆弱和多疑。
眼见方素洁神情黯淡,柳鹤霄还以为是自己伤了她的心,立刻一改脸色,对祖孙二人客客气气:“啊,误会误会!小朋友,这里的东西你随便吃,爱吃多少吃多少,就是别用手抓了,来,筷子。”说罢亲自抽了一双筷子递过去。
“老婆婆,坐,我扶您,慢点儿啊。”
月晚樱也在,她穿着一身奶白色镶粉色蕾丝边的公主裙,肩上搭一个珍珠小披肩,换了旁人怎样都俗气的装扮,竟在月晚樱皎如秋月、耀如春华的容貌加成下格外闪耀。
豆蔻少女眉眼带笑,口音清脆悦耳:“各位,都落座吧,准备开席了。”
被乌龙事件折腾了一出,方素洁总算能坐下好好叙个旧了,看着印象中活泼奔放的小少爷长成了如今略显俊朗的少年模样,显得既熟悉又生分,像是把柳鹤霄的灵魂塞进了另一个年长些的皮囊之下。他浓眉大眼、目光炯炯,令人想起年轻的璟翎,不过不同的是柳鹤霄他胆子不小、脾气也很拗。
众人先是举杯同庆,接着有一搭没一搭的摆起龙门阵,与此同时主菜也陆续上了,诚然吃饭不是此行的重点,可有句话说得好唯有美食不可辜负,于是各自举起筷子开始大快朵顾。
半途方素洁感觉酒水有点喝多了,起身说了句抱歉随即退出去,走出不到十步,转头一看柳鹤霄跟了出来。
对视之后,他就径直向这边走来,到了跟前,这个大男孩突然像只被冤枉的乖顺金毛一样,委委屈屈的问:“大姐怎么不和钟哥在一起啦。”
方素洁没想到他会问这个幼稚的问题,有些好笑,转眼间想到他个头长得快是快心理俨然还是一个小屁孩呢,反觉得情理之中了。便轻轻扬起嘴角,回答说:“只是正常的聚散离合罢了,你还小不要想太多。”
“不,”柳鹤霄正色道,“我已经不小了,请你告诉我是怎么回事吧,我想知道!我真的不理解你的家人,尤其是……”
尤其是那孩子吗?想想应该就是了。
“不是,虽然那个黄毛小子确实讨厌极了,但我更加讨厌你的那位‘丈夫’,他甚至比不上钟哥的一个脚拇指——”
“住口,越来越没规矩了。早知道该拿针线把你这小嘴缝上才是。”明面上训斥,话里话外那腔调,始终有挥之不去的宠爱与温柔。
“大姐……”柳鹤霄垂下头一副沮丧的样子。
“哈哈,”方素洁上前拍拍他的肩,“没有真的责怪你,小傻子。”
柳鹤霄的眼睛立刻变得亮晶晶了,还露出了暖洋洋的笑容,不过只一瞬就消失了。
“告诉我,你不告诉我今天就不放你走了。”拽拽的看上去又像个小少爷了。
“真是孩子大了管不住,算了,我不说你迟早从别人那儿撬,是不是?”
“是!”柳鹤霄挺起胸膛似乎很骄傲。
瞧给他厉害的……
为防其他人察觉不对,方素洁拽着柳鹤霄噼里啪啦连珠炮似的把当年的事说了个大概。
听罢一席话,柳鹤霄懵了。
方素洁见状摇摇头,心想自己真是傻,竟然对一个初中生讲这些。
柳鹤霄直直的站着消化刚才的信息,她是一刻也不想磨蹭,拉着他大步向前:“赶紧回吧……”
“等下,我没听懂……”
话还没说完呢,远处门忽然打开,闪出一个人影,方素洁心里一毛,还是晚了!
柳初霁快步而来,显然是冲着她俩的,此时的方素洁拼命动用脑细胞,却还是没能想出个合理的借口。
“你们两个站在这儿干嘛?”
幸好柳鹤霄接话了:“我有一道数学题不会,正好今天大姐来了,请教一下。”
但是,这话显然骗不住柳初霁。
“有什么数学题问我不可以吗?一定要找洁哥?”
方素洁突然觉得膀胱一阵酸胀,正事儿不干,光顾着说话去了!再说,柳鹤霄这小子真不靠谱,编谎话也编个像样点的呀,她方素洁的数学水平,不提也罢!
方素洁只好挽住柳初霁,脚底装了个自动导航似的朝厕所快走,而柳初霁不知不觉就被带着走了。“哎,柳小妹,你别生气,容我上个厕所慢慢跟你说!”
“什么?你出来这么久还没上厕所吗?”
进了坑位一泻千里,瞬间身心舒畅。柳初霁依靠在门外的墙上,一脸无奈的问:“可以说了吗?”
“没啥,”方素洁一边麻利的提裤子,一边说,“臭小子好奇心重,我给他讲了一下那件事。”
“行吧,反正他迟早会知道。不过,提起往事,我倒真想问你,难道心里没有一丝后悔吗?呃,我不是多管闲事,我只是……认为现在二十一世纪了,没必要被所谓‘结婚生子才是完整的人生’这种老套的观念束缚吧?”
“我知道,你是个思想超前的女人,可绝大部分人怎么能轻易对‘传统’说不呢?”方素洁叹了口气。
柳初霁蹙起眉头,随即又说:“有时候我在想,如果你是蕾丝,那么你就不得不对‘传统’说不了!也许这会花光你的所有勇气,但金蝉脱壳之后的你会更加自由。”
“自不自由的,谁说得准呢?不过我有一点羡慕你,那么年轻就已经想好了以后的路,做的一切事情都是自己所愿的,做着喜欢的工作,坦荡的爱着所爱的人,你所爱的人也爱你,哪怕前路漫漫,两个人在一起,彼此也安心。”
“羡慕了,也不会有所期待吗?”
“期待,我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期待了。现在,无非就是盼着儿子一天天长大咯。”
“你的那个儿子……”柳初霁咬牙道,“钟璟翎告诉我,他可不是你亲生的。”
“那又能怎样?”方素洁关上门,“他娘死得早,我也是存一份善心。”
“善心?洁哥,善心不是这样用的。你在帮一个小三养孩子!”
“雅雯她不是小三,她早在我和煤哥结婚之前……”
“退一万步讲,福利院也是一个好选择。”柳初霁立刻堵住了话茬。
看样子她不想听关于“小三”的争辩,方素洁苦笑了一下:“柳小妹,对不起。”
柳初霁呆住了。“为什么向我道歉呢?”
“我为……经受你那么多‘先进教育’,最后还是走向了一条截然相反的道路而道歉。我这算不算一种背叛?算是吧。”
不知怎么眼角湿润了,柳初霁不再说话,而是扑过去给了她一个大大的熊抱。
良久,柳初霁说道:“洁哥,不管怎样,我希望你好好的,一定要健康、快乐,还有从心。”
方素洁想说“当然”,张了张口还是用平淡的语气说:“嗯知道了。”
“洁哥……”
“对了,不是说卷毛妹也来吗?她人还没到啊。”
“别提了,我以为她会来,谁知道现在她仍把这些当成‘柳家的事’呢。”
回到饭席,大家依旧是聊得火热,尤其是黄红英全场带节奏,其余人看在辈分纷纷附和,只是在这虚伪的热闹中,方素洁不禁感到孤寂。
熬到结束,黄红英打包了好几份菜,说是带回去给酉时改善伙食,好长身体。
把一家人送到车站,方素洁终于松了口气。回头准备找个ATM机,给柳鹤霄转点钱,希望他别太介意。
抽出卡片,方素洁一身疲惫,干脆破例打个车回去吧。结果一出来就收到了柳鹤霄的秋秋信息:“姐,我是那么扣的人吗?”
“我知道,今天让你不愉快了,所以这钱就当是给你赔罪的好不好?”
“什么赔不赔罪的,我不要!”
正想回他点什么,突然对面一个小男孩跑过去。天上正飘雨,这孩子却顶着雨跑得那样急,可要当心摔跤啊!方素洁本能的想。
好在自己出门前有所预料,包里带了一把折叠伞,虽然不大,但想来是能再遮住一个小孩的。方素洁不多想,打开伞冲进雨里。
“小朋友!等等,小朋友!”
那个小男孩似是没反应,仍旧踉踉跄跄的向前跑,每迈出一步都几近跌倒。
“小朋友,慢点,阿姨有伞,我们一起走好不好!你家在哪里?阿姨送你一程!”
小男孩这才有所犹豫,停下脚步,紧张的回头望了一眼。
方素洁乘胜追击,可算将伞举到了小男孩的头上。
“你是谁?”
“小朋友,阿姨并不认识你。阿姨只是想帮助你,你看,你的衣服裤子,还有书包都淋湿了,回去怎么和爸爸妈妈交代呀。”
小男孩低下头,嘟起嘴有点懊恼。他看上去4岁左右,上幼儿园的年纪,为什么没有家长接送呢。
谁料小男孩说出了惊人的一句话:“我的爸爸妈妈不爱我,他们忘记来接我了。”
方素洁吓了一跳,急忙说:“小朋友,不可以这样想,你爸爸妈妈一定只是有事情耽误了,绝对不是不爱你!天下没有哪一对父母不爱孩子!”
小男孩摇摇头,带着哭腔接着说:“不,我的爸爸妈妈,他们不爱我!爸爸也不爱妈妈,妈妈也不爱爸爸!”
小男孩哭声愈大,方素洁忍不住伸手抚去他滑落的泪珠,柔嫩可爱的包子脸上五官却紧紧的拧在一起,惹得方素洁心疼不已。
“小朋友,不哭不哭……”大概有些事,孩子们虽然不懂,却天然的能够感受到吧……家里那种冷漠的磁场,无处不在的争锋相对,空气里也飘浮着压抑的成分,他不是不知道,而是不理解,并且为自己用唯一能做到的办法——全力哭嚎——取得毫无成效而感到悲哀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