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到小区门口,雨停了。小男孩很有礼貌地向方素洁鞠了一躬:“谢谢阿姨。”
方素洁折起伞,微笑着挥手说再见,待小男孩终于通过门禁转入更深的小道之后,她才显露出心事重重的面容。
面对另一个家庭的惨剧,方素洁能做的不过是为孩子撑起一把伞,可是今天有人‘撑伞’,明天、后天呢?
这个不知名的小男孩,或许是命中注定出现然后流星般划过,是邂逅、也是诀别。然则流星划过的那一瞬,夜空下的某个人是否被触动了心弦?
那个孩子回到家以后,会面临什么情况?方素洁不禁想。可是,自己的家庭已然一地鸡毛,如何顾得了他人的蹇舛。
细想方素洁人生轨迹上的种种事件,越来越觉得一切好像上天开了一个恶意的玩笑。既让她知道,路途的坎坷艰险,又让她时不时看到渺茫的希望,再给予刚拾起信心的她一记重拳!这世界上有很多人活得很好,只是方素洁并不属于其中的一员。
打车回到家,一看见床就眼皮子打架,方素洁条件反射的飞扑了上去,然后立即睡着了。
人在焦虑时所做的梦格外离奇,今天就是这样。
方素洁先是感觉自己在踢皮球,场地是在小学里的操场,噢不,那怎么能叫操场呢?根本就是一块四四方方的水泥地。
周围都是熟悉的小伙伴,就是自己曾经的小弟们。
迎面来球,方素洁抬脚一记飞踢,皮球在空中形变成了弯弯的椭圆。
不等各位仔细欣赏那空中的优美弧线,它就直接冲进了对手的球门。耳边立刻有人欢呼:“好球!”
方素洁咧开嘴,冲斜下方空打一拳,十分得意。
画面一闪,方素洁背着书包激动的跑出教室,可是等待她的却是一场瓢泼大雨。方素洁脱下书包倒过来抖三抖,没看到雨伞,她意识到,丢三落四的毛病又犯了。
这下她只能坐在屋檐下静静的看着其他同学说说笑笑结伴踏上回家的小径。望着阴沉沉的天,方素洁的心一点点沉下去……同学的嬉笑声逐渐消失,整个校园空空荡荡,唯独回荡着雨声和风声。
也许今天,雨真的不会停了。方素洁开始想,她要在学校打地铺,该上哪儿找个暖和点的地方。真傻,连被子都没有,想这些有什么用。方素洁闭上眼睛,默念:“妈,快来找我啊……妈,你听到我的呼唤了没有?”
“方素洁,怎么还不回家?”是老师来了。
方素洁只能老实交代自己没有带伞。
老师回头招来一个三年级的男孩,说:“钟效国,这位小同学没有带伞,请你和她一起走吧。”
“要是不顺路的话……太麻烦了,不要不要。”方素洁连忙摇头。
老师就让钟效国说他家住在哪,这时方素洁才发现,他就是住在自己家附近的那个寡言少语,不爱出门的男孩。其实方素洁不是没见过他,可惜每次都是匆匆一瞥,他就消失了。
这下方素洁才很乐意的接受了,一步一跳的来到了钟效国身边。
路上,方素洁对这个男孩充满了好奇,一边走一边东扯西扯,一会儿问:“你啷个老是不出门哦?家里头有啥子好耍的?”
一会儿又说:“你会踢球不?明天我们一起踢球噻!我只有那么厉害了,来比一下看看。”
“听老师叫你钟笑果,问题是你一滴点都不爱笑,为啥子?”
“你想不想来我家吃我妈妈做的烧饼?喷香,我发誓。”
终于把钟效国惹烦了,他憋着难受说:“首先,我出不出门和你有什么关系?第二,我不会踢球。第三,我不是钟笑果是钟效国,请你把我的名字念对了。还有,我不喜欢吃烧饼!”说完就把脸别过去了。
他个子高出方素洁好大一截,现在方素洁彻底看不见他的脸了。可是方素洁哪里是好打发的主,不让看还偏偏要看呢。
“你这家伙,刚才问你你不理我,现在叽里呱啦跟和尚念经一样!”
钟效国感觉是有点不占理,就转回来一脸傲娇的认了个错。
“嘿,你认错倒挺快的哈。”方素洁没料到他会这样,一时竟想不出该说什么。
“呃,我……我只是,不习惯有人对我说这么多……”他一边说一边比划着。
方素洁虽然不明白他的意思,还是很大方的接受了。
“好嘛,那我就不计较了。”
“嗯。”
“所以说,去我家吃烤饼吧!”
“???”
到了分开的路口,雨已经完全停了。没给钟效国说出再见的机会,方素洁就使出吃奶的劲儿把他跩到了自家院子里。
“我知道你不爱吃烧饼了,但是我妈妈做的红糖烤饼也很好吃。快来吃吃看!”说着递给他一块刚出炉的热乎乎的烤饼。
烤饼外脆内软,一口咬下去里面的红糖馅就会流出来。红糖流心有着漂亮浓重的棕红色,散发出甘蔗的甜香。钟效国原本只有一个念头——不吃,但手和嘴十分诚实的打了个配合,接过饼咬了一口,有点粘牙,但非常美味。
“好…好吃……”他手里捏着饼仍是拘束的样子,脸颊红润,微微低着头若有所思。
那天过后,方素洁就和钟效国热络起来,课间的时候总是楼上楼下来回跑,放学也要一起回家。尽管钟效国一开始既别扭又抗拒,大半学期过去他也逐渐适应了有这样一个人环绕在身边甚至觉得很多事情有了方素洁的参与,变得容易起来。比如有同学试图偷走钟效国的零花钱,被他本人当场捉住,按照往常的惯例,钟效国一定会本着“大人不记小人过”的原则放他一马,可是偏偏不巧让方素洁看见了,硬是逼着那小贼绕学校跑了三圈并一路大喊“我是小偷”。像这样品行不端正的,不给他个教训,下回一定卷土重来!不然怎么说小时偷针长大偷金呢。原先钟效国遭了好几次窃,因为数额不多就没追究,那小贼便屡次三番对钟效国下手,若不是今天运气好,不知道还要受几回气。经此一事,钟效国罕见的动摇了他的想法,他说,原谅不一定会得到感恩,有时候反而招致更多的麻烦。
很快方素洁提出结拜兄弟一事:“这样,我管你叫钟哥,你管我叫洁哥。”
“为什么?明明我比你大,我们两个怎么能互相喊哥呢?”钟效国不解道。
“莫管那么多,我们各喊各的,互不影响。”
“不行,我不会喊你洁哥的。”
方素洁胡搅蛮缠了半天,钟效国一点儿动摇的趋势都没有,只好放弃。
“好嘛,钟哥,你爱喊啥子喊啥子,我反正就喊你钟哥了,你不准不应!出去,你也要说是我哥,晓得不。”
“嗯?好。”钟效国眼睛亮了一秒,旋即恢复平静。
“拉勾。”
于是,他就把“小同学”改为了“素洁”。每一次方素洁走在路上,被钟效国这么一喊,旁边的同学立马咯咯笑,当时就羞耻极了,可是说出口的话如同泼出去的水那叫一个覆水难收啊。没法子,方素洁只好逼着自己习惯它,不过心里该吐槽还得吐槽啊,什么素洁,实在太娘炮了!要怪就怪爹妈起的名儿不相称。梦到这边,方素洁禁不住想,小时候真幼稚,谁的爹妈也不会希望他们的女儿当个野丫头、疯丫头吧。再说娘炮这个词一下子把男的女的都得罪完了,到底是哪根筋不对才要自己骂自己。
话又说回来,不爱运动的钟效国可算是下定决心改变了,方素洁内心窃笑着,不这么说怎么拐你走呢。
“钟哥,你看你这么高一个男生,瘦得跟小鸡一样,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以后怎么办!不如大课间跟我一起,下楼运动运动,强身健体。”方素洁撩起短袖,露出聊胜于无的肱二头肌,握紧拳头说道。
这一举动实在让钟效国看笑了,他微微低头,太久没剪的头发呲出来挡住了一部分眉毛,噢,他的眉毛也在肆意生长着,凌乱却带着几分随意的美好,口中呢喃:“好。”
画面转到操场,方素洁正跟随着皮球滚动的方向飞快的奔跑,她的背部已经湿透,头发一缕一缕的粘在后颈上,眼神坚定滚烫,湿润的皮肤在刺目的阳光下柔润透亮。
钟效国看准时机,上前一脚踢去,可惜扑了个空。球被对手抢去,在对手灵活的脚步交替下十分听话的向我方球门滚去。钟效国急切地追赶上去试图挽救,没注意到乌云悄悄覆盖了天空,滴答小雨紧随其后,一个不慎脚下打滑,整个人像只反卷的虾子,栽倒在地。
方素洁的双眼本来紧紧盯着皮球的去向,耳边忽的传来异响,便再也顾不得什么比赛输赢了,调头飞奔而去。好在钟效国只擦破了些皮,并无大碍。
与此同时,敌方队伍抱作一团欢呼起来,他们赢了。
“你没事就好,看我下一场不狠狠收拾他们!”
“别玩儿了,雨越来越大,赶快回教室。”
“我……”雨点吧嗒吧嗒每一滴都像老天在用力吐口水,砸着人还有点痛,今天只能作罢了,方素洁赌气似的重重跺了一脚。
“走吧。”
手突然被抓住了,方素洁抬眸,被雨淋湿的男孩有着清澈如泉水、倒映出一片靛青的眼瞳,透过他的眼睛也看到她要强的模样和其中同样黧黑的眼睛。
眼前渐渐模糊了……一个充满温柔的梦,一片片被雨水冲刷的记忆残痕,真实和假象的交织,究竟如何呢?
方素洁喜欢听雨珠打在地上有节奏的弹响,喜欢雨帘为她隔绝出的小世界,喜欢雨初停时短暂的万籁俱寂,喜欢雨后潮湿又清新的风。
不论欢欣雀跃或是悲愤欲绝,雨一概替人们保存着,绝不遵从人们的意愿。某种特别的情绪,和突如其来的雨一起偷袭心的港湾。让方素洁既喜爱着雨,又抵触着雨。
迟迟醒来,掀开窗帘,雨已停了。
如同观赏完一部超长的电影,方素洁犹在梦中,久久不能清醒,可钟面显示的数字却无声的催促着:回归现实。
哄闹的讲堂,堆积如山的作业,坐在硬板凳上心浮气躁的划勾或叉,还有一只该死的苍蝇绕着头顶挑衅。
“安静!是不是不会自习?”嘶,手掌好痛。
总算有了片刻清净,方素洁按下红笔的顶端,对作业本落下一笔,那脆弱的纸张立刻留下了勾状的裂缝。只好拉开抽屉东翻西找,弄来一卷脏兮兮的透明胶,勉勉强强黏上了。
翻开下一本,红笔没水了。
方素洁埋下头,不想被学生看到抓狂的样子。“真是够了!”
拧开保温杯,里头的水温温的,方素洁一口干完,然后对下面说:“你们安静自习,老师出去一趟。课代表!”
“在!”
“把纪律管好,不听招呼的,名字记上报给我。”
“是,方老师。”
空荡的卫生间弥漫着一股尿骚味儿,方素洁打开水龙头洗了把冷水脸,感到好多了。不知道为什么,总想去一趟医务室看看,把昨天那个小男孩的事情告诉他……
“方老师。”
镜子里突然出现一个美丽的女人,方素洁立马关上水,回头说:“张老师……我还以为厕所没人呢。”
卷毛妹笑得不咸不淡,若无其事的走到方素洁身边,一边洗手一边端详镜子里的自己,说:“怎么样?你们的聚会。”
方素洁很欣慰,积极的阐述了一些聚会上的事,多数是关于柳鹤霄的,也稍带了一些柳初霁的事,为了试探她的态度。
“真无聊,我的那个姐姐。”卷毛妹从包里拿出一支唇釉,用手撑着台面凑近了描绘。
“你终于肯叫姐姐了。”
“从血缘上讲,她的确是我的姐姐。不过我是不会允许他们一家人介入我的生活的,绝不。”
卷毛妹没有再和方素洁说任何一句话,而是潇洒的带着她的包,踏着高跟鞋走了。
方素洁擦了擦手赶紧出去,倒不是想跟着她,确实没事要做了。此时前方的卷毛妹缓慢且妩媚的侧转过来,她的动作和神态都透露出从容,就像是预先排练好的一样。
可是她说:“差点忘了,这个给你。”
方素洁接到了一张红色的贺卡样的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