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是把杀猪刀,却对长相优越的人格外留情。六年时间不仅没有在他脸上留下遗憾的痕迹,反而将稚嫩的面孔刻画成气宇轩昂、英姿勃发的青年。
“什么青年,我都快而立的人了。”他垂下眼眸自嘲的笑了笑,又道:“反而是你……正值花样年华。”
方素洁仰头望着天,天空的蓝色依然是那么纯净,絮状的云朵互相粘连在一起,似成一片却又不成一片。该怎么诉说当下的心境?心酸大过欣喜,像喝了一杯意式特浓咖啡,在之后无论吃什么,嘴里总是回味着淡淡的苦涩。
她睁大双眼直到眼睛发痛,怕一闭眼灼热的水滴顺着眼角飞流直下。
“你……还好吗?”他试探着说。
方素洁只好伸出手掌暂时遮挡住双眼,以迅雷之速悄悄拭去眼角的渗出的液体,继而调整角度,平视前方的实习医生。
“我很好,谢谢关心。钟……医生。”
显然在情绪的巨浪面前,理性的克制起不了任何作用,方素洁飞快地逃跑了,她来不及思考这些年他过得怎样,有没有成婚,为什么来到这里,又为什么好似没事人一样打招呼。她不管了,也不愿意听,所谓的八卦消息也好,他本人亲口承认的也好,一切都与她无关了!他的人生一切都与她无关了!
短短六个字“我要去上课了”,已经耗尽了全部的力量。
再见他算什么呢,所谓年少的喜欢,六年之后不过人群中匆匆擦肩而过的陌路人。说不定他早已坦然接受了现实,不然怎会那样神情自若,只是她还在纠结往复,自作多情……一旦开始回想当年的事,对她来说是一种类似酷刑的惩罚,难以抑制的怨恨失忆的人怎么不是自己,那样她会以为自己所爱的一直是煤哥,也许会过上夫妻恩爱相处和睦的好日子,而不是…而不是……
学生们可能会记得,那一天英语课上,老师诡秘的面容。他们不知道面容的背后有着什么样的故事,于是善于写作的同学打开奇思妙想之门,创作了一个黯淡凄婉的故事,从此变成了校园怪谈。怎么说怪谈呢,因为大家都不相信平平无奇的方老师能有什么深刻的虐恋,如果是真的,那岂不是比鬼故事还吓人?话说那位同学听闻了这些评价,信心大大受挫,一气之下撂笔不干了,故事自然没了结尾,由得下一届乃至下下届学生自由发挥,甚至传出了四大版本……这是后话了。
书归正传,一次方素洁下课回来,一屁股坐在办公桌前,腰酸背痛还嗓子发炎,只好屈着手臂自己给自己按摩。感觉好多了,便走向办公室的一角准备接点水喝,背后蓦地响起一串久违的哒哒声。饮水机距离门口很近,莫不是谁班上调皮蛋的家长来了?抱着凑热闹的心情,方素洁搓着水杯顺着好几张办公桌中间狭窄的走道挤过去,没事的老师全在你一言我一语的聊天。好不容易才看到,那个女人的全貌。
她睫毛又长又翘,玫红色的眼影沾满整个眼皮,嘴上点的是时下最流行的口红色号,当然这些都不足为道,重要的是她标志性的蛋卷头,每一根发丝都染上了极为飞扬跋扈的烈焰红。
“卷毛妹——”方素洁惊呼出声,登时双手向外一扒,从人群中间开出一条空道,五指分开附身向下,盯着卷毛妹叫道:“这是别人老师的办公桌,你不能随便坐的!”
“切……你能做老师我就做不得吗?”卷毛妹撅了噘嘴,眼睛仍看着随身镜中的自己。
此言一出,方素洁整个目瞪口呆。
“呃……我……”
不过仔细想想也是,卷毛妹再怎么样也不至于孩子上初中了吧。
“对不起,我说话欠考虑,”方素洁愧疚的低下头,“你渴不渴?我去给你倒杯水吧!就当赔罪了。”
卷毛妹轻哼一声,把带手柄的小镜子插到了书本收纳盒的边上。拿出小包手帕纸,把办公桌里里外外擦了一遍。
方素洁回来了:“卷毛……柳……呃……张嘉嘉,你之前的工作怎么不干了?”
“不想干了。”卷毛妹敷衍了事,接过一次性纸杯一饮而尽。
真是话不投机半句多,方素洁有点懊恼,不过她还是开心以后能经常见到卷毛妹,也许感情会慢慢好起来。机缘巧合之下,自己的发小还有曾经的恋人都回到了身边,虽然物是人非到底不同了,可看着他们两人的脸,至少能找回一些曾经的感觉,至少还可以麻痹自己,一切和当初一样。想到这,方素洁便宽慰的笑了。
隔天早上刚过校门,便一眼望见那高大的梧桐树下有一抹白色的细长背影,不必说一定是他。
要不要打招呼?是个值得思量的问题。正踌躇不决,没想到他已经大步而来,微笑着说道:“早上好!”
“早。”方素洁僵硬的点点头。
“我刚刚瞧你盯着远处,是在看什么?”
“没什么,就是……”方素洁解释不清,支支吾吾的很别扭。
钟效国把手拿到她的眼前晃了晃,方素洁半晌才有反应。
“啊!怎么了!”以为自己犯傻了,尴尬的惊叫出来。其实是双眼迷离,难以聚焦。
他只能无奈的摇摇头,轻声说:“你大概率近视了,可能还有些屈光不正,跟我来吧,我帮你测一测。”
“测什么?测视力?不要,我最讨厌这些了。”
“听话,像你这样每天伏案工作,不及时矫正度数增长会很快的。”
方素洁不自觉就用着很任性的语气说:“增长就增长呗。”
“你……算了。”
本以为钟效国打算放弃了,谁知刚迈开腿预备走向教学楼,手腕就被他一把拉住,整个人轻飘飘的、脚步稀碎。
被逼着看了好久大E小E,钟效国沿着裁剪线整整齐齐的撕下一张纸,上面写满了配眼镜的注意事项。
手里猝不及防的多了这样一张纸,方素洁一边看,一边听他说:“有空可以泡点菊花茶,可以缓解眼部疲劳、干涩等等。多吃菠菜、蓝莓、红枣……”
“嗯,好了好了我知道了。”
“哎,我说你又不听。拿来我给你添上。”
方素洁连忙捂着纸后退,道:“不用了!我光看这么多字都够呛的,你再添我跟你急。”
“好吧。”
方素洁连连道谢,试图拔腿开溜,可惜太久没上体育课了,腿脚愈发不利索,刚出门就栽了个大跟头。
“你没事吧!”不过眨眼间,钟效国立时冲出来,双手伸向地面。
方素洁反倒不着急,瞧着他有些狼狈的模样觉得好笑,上衣的第一颗扣子掉了,头发也被风吹得掀起来。
“我当然没事,你的扣子。”说时从地上捡来一颗纽扣,手心朝下丢进他的掌心。然后拍拍屁股,挽好手提包。
两人都一副德行,自己的事自己绝不上心,钟效国拿了纽扣随手塞进兜里,不想着找补反而逮着方素洁闲聊。
“听说你有个六岁大的儿子,他叫什么名啊?”
“莽酉时。”
“喔……所以是真的。”
“哈?”方素洁歪着脑袋想,他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不是亲生的,你听没听说过,我们家乡有个叫雅雯的女人。”
“没有,什么意思。”
“一言难尽。”方素洁叹了口气,断断续续的说了关于雅雯的事。
“她是个愚蠢的女人!”
不想他竟如此怒发冲冠,从过去的相处来看,钟效国一直是个温和儒雅的男子,甚少这样直白的骂一个人。
“虽然你说得也没错,但是……孩子毕竟无辜。”
“……”
对面突然沉默了。
钟效国有时不懂她的心,有时也会气恼自己,于是在日记中写道:“你果然还是嫌弃我笨嘴拙舌。”研学一年,大家都如期归国,只有他眼巴巴求着教授留下他。那次他说了人生中最长的一篇谎话,他知道自己就是个懦夫,不敢见她,连撕烂一封分手信的勇气都没有。小时候,老师家长总是给予他“稳重”这样的评语,却从没有人告诉他,你差一点冲动,差一点活力,永远活在框架之内,绝无例外。他并非不想,而是害怕,害怕毁掉自己的“好形象”,害怕不堪重用的一面被揭露,害怕喜欢一个人。其实哪个小孩没有玩世不恭的一面?天性使然罢了。
有一次上山拜佛,顺道去禅房拜见了寺中有名的方丈,方丈一见钟效国,即叹道:“这位小施主眉头紧锁,是为哪般?”
当时尚且年幼的钟效国抬起头说:“回方丈,昨天的功课没做好,只得了B等。”
“仅仅是这样微不足道的小事,何至于此。”方丈怜爱的看着钟效国。
“可我过去每一天都是A等呀。”
方丈转而问:“你叫什么名字?小施主。”
“我叫钟效国。”
“效国……报效祖国……这个名字对你来说太重了。”
“不,我不觉得,在我看来人人都该以报效祖国为终生目标!”钟效国响亮的答道。
方丈似笑非笑的拨弄起手中的念珠,闭上眼绕着钟效国转了一圈,继而站定在钟效国面前。
“老衲送你一寄名,唤作——‘璟翎’如何?愿你温尔儒雅、光风霁月、休休有容。如散发玉泽的羽毛一般,渺小却出类拔萃。”
“可是……寄名是要认……”
“小施主不愿认老衲为义父也可,《大智度论》云:譬如有人初生堕地,即能一日行千里,足一千年,满中七宝,奉施于佛,不如有人,于后恶世,一声称念阿弥陀佛,其福胜彼。”
时至今日,璟翎仍没有完全理解方丈最后所说的话,但是心中有主见,处事自然豁达洒脱。
“我明白了。你不是要去上课吗?走,我送你一程。”
“不误事吗?”
“不耽误的,我和孔老师打个招呼就好。”孔老师正是那位老医者。
“也代我向孔老师问好。”
……
不到片刻,璟翎出来了。二人一前一后走着,方素洁很想问什么,不过一直憋着没说,默默地看向前方的路。
“有件事我想告诉你。”是璟翎开口了。
“什么?”
“我改名了。用上了原来师傅给的寄名。”
“师傅?是云顶山上那位有些小名气的方丈吗?”
“是的,他给我的寄名叫作‘璟翎’,当时并不喜欢,可是时过境迁,我的心境也改变了。”
方素洁早前听闻过璟翎上山一事,倒不觉得多惊讶,只是没想到他真改了名,一般来讲,寄名充其量就是一个“外号”而已。
“很好听!”
“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