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里胡哨的贴纸铺满柜门,唯独中间有一不和谐的事物,一张进城的车票。方素洁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要把它贴起来。可是它自己很满意,于是牢牢地巴在那里,看着这间屋子和它的女主人。
秋总是悄悄包围这座群山中的孤独小镇。人们总觉得夏季很长,长得像一整个炽热的青春,却抓不住夏的尾巴,一场夜雨袭来方知浓浓秋已深。她又在课上打盹了,重心猛的下沉——“不!”方素洁两腿一伸,教室里立刻响起一声巨大的闷响。方素洁害怕地睁开眼,自己的课桌倒在地上,抽屉里崭新的书本也颠得乱七八糟交叉在一起。好在教室里并没有其他人,只有卷毛妹。“呼…呼……”“啥子梦愣个吓人哦?”方素洁回过神,发觉背上披着卷毛妹的肉粉色毛衣。饶是如此,她还是头脑发热。
“谢了,现在啥子时候了?咋个没得人呐。”
卷毛妹绕着发梢仅剩的一小段金色毛发说:“十二点零八。”
察觉方素洁有些不对劲,卷毛妹立刻上前摸了摸她的额头,又趁手上还有温度,放到自己的额间比对。“你发烧了。”
方素洁揉了揉眼睛,口中含含糊糊地说道:“咋可能…我就是才睡醒有点热…”
卷毛妹不理会,转身自顾自地走了。“我去叫校医,然后再给你打饭。”
三条扇瓣在呼哧呼哧的转,方素洁目不转睛的盯着它们飞速旋转留下的残影。
啪嗒一声,停了。“开什么风扇啊,你现在需要好好睡一觉,捂出汗来。”
方素洁吃力地挺身坐起,说道:“热啊…”便用手作扇子状,朝脸的方向邀风。这所技校并不是什么正规学校,随便什么人给点钱就能进,方素洁总说自己是考上来的,实际上还是妈妈背地里花了钱。环境设施你指望它好到哪儿去呢?就拿医务室来说吧,和门口的保安亭差不多大,只有一个医生,一张小床和旁边靠墙的药柜。方素洁觉得,这儿唯一令人欣慰的东西,当属头顶的吊扇。校医是个大约三十五岁的男子,他给方素洁开了退烧药,头上枕了毛巾,之后就坐到一旁看起了医书。方素洁不好学,可是生病在床是件十分无聊的事,她什么也不能做,就连看风扇转圈都不能!睡了一上午觉,此刻清醒得不能更多,她眼珠子乌溜溜地转,找来找去最后目光落在了那本医书上。
“医生…你要看好久哦?”
校医瞥了她一眼:“好好休息。”
“能不能给我看一下…”
校医轻轻摇了摇头,慢吞吞地把书递了过去。方素洁翻开书,忽然想起钟效国说过,他将来想要成为一名医生。“要不然我也切当个医生,护士也行…以后说不定能跟钟哥一起工作。上回我把他气得那么恼火,干脆我就把这本书背下来,等他元旦节回来的时候,我就背给他听,他听到肯定原谅我了…”方素洁心想。长吸一口气,紧了紧拳头,就这么做!
“论曰:余每览越人入什么之诊?望齐侯之色,未尝不慨然叹其才秀也…”
“虢,入虢之诊。”校医提醒说。
半小时后。
“而进不能爱人知人,退不能…呼…嗬…”方素洁还是睡着了。
“半小时才读了这么点,不是这块料啊…”校医轻手轻脚地为她盖上了被子,抽走了手中的书
本。
“元旦节快乐,洁哥~”
“你也快乐。”方素洁有气无力地答道。
卷毛妹稍一低头,瞧见她手上竟拿着一本书!“洁哥,你想通了要开始读书啦?!”
方素洁摆摆手:“啥子哦,这不是学校里头读的书!”
“未必是…”卷毛妹一脸“我懂”的表情。
“不是你想的那样!”方素洁小心翼翼地拆开封皮,露出里头的标题《伤寒杂病论》,是她前天从书店买来的,不得不说的是她活了十几年才知道浣溪镇最大的书店在哪。她亲自包上了牛皮纸,以表尊重。
“本来想把这本书背完的,嗨呀,背了三天序都没背到…”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洁哥,何必为难个人呢…”卷毛妹捧腹大笑,把路过的狗子都吓得汪汪叫起来。
“算了,实在不行我把书送他。”
话音刚落,钟效国就来了。浣溪镇有个蓝天坝子,是镇上居民们最爱来摆龙门阵的地儿,每逢佳节,此处更为热闹,聚满了人叽叽喳喳与好友寒暄的人。
“哎,你晓得不,那个舅子,二十九了还没结婚…”
“叫姨妈!叫大伯!”
“你娃儿上几年级了?”
“去年子还是比今年热和些…”
“……”
“素洁。”
方素洁听到熟悉的声音,急忙转身:“钟哥!你听我讲,论曰…曰…曰啥子来着?”
方素洁挠挠头,又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哦,那个余…余没懒月人!”
钟效国被逗乐了,眼镜下那双清澈的眼睛有了小月牙般的弧度。“你是说余每览越人入虢之诊吧。”
“你晓得这个,我就晓得你晓得这个!”方素洁见钟效国接了话茬,高兴得跳了起来。
钟效国将手背到背后,侃侃而谈:“嗯,这是张仲景的《伤寒杂病论》,我从前读过,大概记得一些。主要讲述外感病与内科杂病,集秦汉以来医药理论之大成。我相当佩服作者张仲景,因为他虽然逝世多年,可他传下来的这本书,仍然在替他挽救生命,也使得很多人对中医产生兴趣而走上从医的道路…”
方素洁眼中闪闪发光,十分崇拜。卷毛妹见局势大好,连忙补充道:“哎哟,你是没看到哦,洁哥啊滴点儿书都读不进的人居然主动找人家校医学习呢~”
钟效国眼中的笑意愈深,甚至忍不住夸赞两句。
“你总算懂事一点了,知道主动学习就好,要是有什么不懂的也可以来问我。”方素洁有些腼腆的笑了笑,这回是真的害羞了,谁能想到她只不过背了两句序就得到了钟哥的赞赏!大喜事啊,卷毛妹嘴角都快咧到太阳穴了,觉得自己像在看言情小说。不过这样刚好的氛围十分短暂,钟效国很快意识到奇怪之处。
“不过,你是怎么忽然想起来去找校医讨教的?”
“呃…那个…”
卷毛妹用胳膊肘撞了一下她,暗示她实话实说。
“我那天发烧了。”
嘻嘻,钟效国肯定很心疼吧,卷毛妹心想。
“原来如此。”
什么?就这?呸!卷毛妹摇摇头,真是不领情,还不如曼德尔呢,曼德尔多浪漫…
“钟哥,你一回来就直奔蓝天坝子啊?”
“噢,那倒不是,我昨晚赶的最后一班车回来的。”
这么着急赶回来,肯定是为了早点见到洁哥吧!希望之火又燃起来了!
“哥你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一起吃个饭吧!”朝方素洁眨眨眼。
“嗯嗯,吃个饭吃个饭…”方素洁附和道。
三人便相约到镇上的一家地道本地菜馆。今儿过节,生意格外好,去时只剩最后一桌了。待方素洁与钟效国二人落座后,卷毛妹忽然大声嚷嚷:“啊——我肚子好痛哦!”
方素洁立马蹦起来:“咋了,卷毛妹?早上吃坏肚子了?”
卷毛妹一脸狰狞,捂着肚子叫道:“不晓得…”
方素洁急忙扶住她,转而对钟效国说:“我陪她切斜对面诊所瞅一哈!”
卷毛妹脸色立变,忙说不用,隔一下又说自己问题不大。
没想到钟效国也起身说:“张嘉嘉,你到底要不要紧?我自学了一些常见疾病的治疗方法,如果你不是很急的话,我可以给你瞧瞧。”
完了,这下说急也没用,说不急也没用了…卷毛妹干脆挣开方素洁的手臂,拔腿就跑。“你们好生吃饭,我自己去一趟就好!”
钟效国似乎一下子明白了,有些尴尬的脸上生出点点红晕,缓慢而僵硬的伸出手拉着方素洁坐下。
逃跑成功的卷毛妹心中雀跃不已,如同一只欢脱的小鹿,在大街上乱跑乱跳。不知跑出多远,她瞥见一边有一条小巷子。一条冷清的暗巷,这样没有光照也没有人来的巷子即使在白天也十分骇人。卷毛妹探头往里瞧了一眼,嘶…似乎有什么东西呢。出都出来了,不能这么快回去嘛,今天我张嘉嘉就来探探你这条怪巷!卷毛妹蹑手蹑脚地走入了巷中,一边注意着脚下,一边时不时窥探巷中的东西。此时,巷中传出十分微小的人声:“事不宜迟,咱们快走。”
卷毛妹心下吃了大惊,捂住嘴巴努力让自己不要叫喊,同时降低重心,另一只手扶住墙。
“慢着,我还有事要办。”
“老大,你不会又想…?”巷那边传来砰的一声,随之出现一个人影。卷毛妹屏住气息,仔细观察着那边的动静。紧接着又有更多的人影出现,卷毛妹悄悄逼近,才瞧见那儿是有一辆车。不过这车怎么有些眼熟呢?刚想着,脚边就滚出一只易拉罐,咕噜咕噜地跑向对面。遭了,想得太入神,竟忘了注意脚下!
“谁在那儿!”有人喊道。
卷毛妹不敢出声,只能蹲在地上藏身于暗处。车那边的人也没有了动作,如此僵持了一会儿,有人说:“算了,估计是小猫小狗。”
卷毛妹暗中点了点头。
“别大惊小怪,上车。”
疑似是首先下车的那人声音:“你们先走。”
“好吧,我们在那处等你。”
此后再无人声了,只听汽车发动的轰鸣声。卷毛妹松了一口气,站起身来。
“还不打算走吗?”响起了脚步声,卷毛妹闻声是冲自己这边来的,果断三十六计走为上计。跑出那条暗巷,到了有光的地方,终于不那么害怕,好奇宝宝小心翼翼地回头望了一眼,是一个男人站在里面。那个男人也走出了巷子,他的步伐可以说是大步流星,充满了力量与气势。卷毛妹心想,他怎么敢出来?像这种对话,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好在外面人虽然不多,还是有几人来往,卷毛妹给自己壮了壮胆,管他呢,只要他敢走出来定要把他的脸记住!万一是在逃罪犯,对比一下通缉令基本就能确认,那岂不是大功一件!卷毛妹捂着心口,死死地盯着对方。
“曼德尔…”
“你是上次吵着要烫头发的小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