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素洁哆哆嗦嗦地站在ATM机前,看着那触目惊心的巨额数字——42.3w——她根本不敢想象有一天会拥有这样多的钱。然而,此时此刻却半点也高兴不起来。方素洁几乎不敢多看一眼那数字了。她的指尖飞快地按下退卡键,在它弹出的那一刹那宝贝似的接住,迅速塞进手提包的内袋,仔仔细细夹在腋下。方素洁佯装不经意扶了扶墨镜,实则掩饰她的仓促与窘迫,急急地迈着小碎步逃离了那封闭的空间。
到了外面,她才敢大口大口的呼气,左臂仍是紧紧护住那要命的玩意儿。还钱,从刚才开始,方素洁脑中就一直循环播放着两个字,还钱。柳初霁和月晓寒共凑了10w,柳鹤霄一家捐了20w,还有璟翎的7.3w,天大的恩情。往后,方素洁便成为了金钱的奴隶,彻底失去了对月薪的支配权,因为她挣的每一分钱都是别人的,而不是自己的!可是她没时间想今后要如何过,当务之急是赶紧带上生病的母亲飞奔出国!
等飞机落地,黄红英也住进了d国最大最先进的医疗中心,方素洁才稍微放下心来,开始利用空闲时间找护工。在d国语言不通,加上人生地不熟的,方素洁费了好一番功夫不说,还不敢保证这个护工是否尽职尽责,要知道黄红英这个岁数,万一有个三长两短的,恐怕就难了。方素洁别无选择,只能祈祷上天,同时自我安慰道:“不相信她,还能相信谁呢。”就这样方素洁毅然决然的将一切交付于她,赶着周末最后一班机回国了。
方素洁必须工作,欠下的巨款像警钟随时在耳边长鸣。即使透支自己,也要给母亲最好的救治,没有缘由,只因一层血缘关系。哪怕她的母亲,实际上给予了她前半生最大的不幸,她也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她去死。
日复一日,就这样三年过去。
方素洁看瞄了一眼桌角的台历,本周末又是去探望黄红英的日子了。原本疲惫的内心暗自添了几分欢喜,握着钢笔的手不觉加把劲,在堆成小山一样的书本、试卷、教案中来来去去,任由时间安静的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感觉肩头覆上了一只手:“方老师,你打算评职称不?”
方素洁对这位哥坐在自己后座的老师并不熟悉,素来没有交集,因此只是客气道:“什么职称啊,我倒没听说。”
“你马上就知道了,早有人告诉我说,评上了还有奖金拿。”
“哦?奖金?”方素洁一听有钱便坐不住了,连忙追问:“是什么职称呐?麻烦您给透露下呗。”
她俯下身凑近耳朵,神神秘秘的说:“就是……光荣大同优秀教师。”
方素洁眼睛扑闪,有点心痒痒,拽着她的袖子笑道:“嘻嘻,姐姐,评这个要什么条件?你也一同告诉了我,好不好?”
她也不拒绝,轻轻甩开方素洁,婉转道:“其实不难,大概几点,一是……”
“哦……明白。”方素洁点点头,心里默默记下。
“怎么样,你准备试试看吗?”她试探着向前推蹭了一把。
方素洁仔细对比了自己和评选的条件,果然全部符合,极为肯定的对她说:“嗯,我会试试看。”
听到答复的她心里似乎落下了一块大石头,倍感安稳,她微笑着向方素洁表示鼓励,径直回去了。
没多久,上头下达了评职称的通知,事实如她所说,方素洁就放心填入了自己的名字。
背后传来两个人议论的声音,方素洁正好没事,泡了杯茶坐在位子上侧耳倾听两人攀谈。
其中一人的口气很是苦恼,道:“我们班的学生真是太不听话了!哎,怎么管都没用啊,愁死我了。”
“我也遇到过这个问题,不过现在解决了。”另一人云淡风轻的笑着。
“我不信,我试过好多种方法,可他们该怎么着还怎么着,难不成你有什么巧妙的法子?”那人抄着手一脸不信。
“实话告诉你,管学生并不难。学生最讨厌跑步了,谁不听话,你就罚他们绕操场跑个八九圈,谅他们不敢再犯。”
“不会吧,这也太狠了!”
“狠什么,别的班还有更过分的。”说话者轻蔑一笑。
那人蹙起眉,垂下头沮丧道:“哎,看来我还是太温柔了。教育学生,需得用雷霆手段才行。”
当时方素洁听完没有放在心上,但是第二天上午……
“现在开始抽背单词,从第一列开始,One by one。”
第一列的孩子们成绩都不错,方素洁每次有什么吩咐,都会记下来并且完成得很好。不过到了转弯处情况便开始急转直下,一个背得比一个差劲,越往下走,方素洁火气越大。
终于她忍不住了,大力敲打讲桌:“Stop,stop!停下来,你究竟回去背过没有?十个词有七个不会,但凡你课间抽五分钟出来也不可能是这样!”
学生委屈道:“不是我不背,而是昨天的作业太多了,语文有一张试卷两页习题,数学有三页习题还有试卷改错,物理有……”
“够了,别找借口。”方素洁本就火冒三丈,听闻此话更不耐烦。“什么作业都做,就是不做我的英语作业?好,你要这样说的话,你就给我到操场上跑三圈!”
教室里顿时炸开了锅,学生纷纷交头接耳,议论方素洁该举动的合理性。
“不动?是要我来请你吗?”
“不,不敢……”那个可怜的娃只好众目睽睽之下走出教室,半点不敢耽误。
“好了,我们继续抽背。”方素洁心想,我都算仁慈的老师了。
这件事看似翻篇了,可是在明天的年级会议上,出乎预料地,再次被提及了。
“那么关于职称的评选问题,经过校方和各个年级主任的商讨,最终一致决定,本职称就由刘xx老师获得,恭喜。”随后会议室里响起稀稀拉拉但并不真心的掌声。
“还有任何疑问吗?”
方素洁举起手。
“你说。”
“我想问,我是哪里做得不好吗?哦,我不是说刘老师不好,我只是想知道个缘由,方便我改进自身。”
主持人还未发话,刘老师却站起来。“方老师,你上周体罚学生的事,这么快就忘了?”
“什么?”方素洁一下脑子短路,以为那件事根本就是小到不能更小的惩罚,老师都会做的。
“方老师,你当老师也有些年了吧?你难道不清楚体罚学生是绝不允许的吗!我们学校积累的口碑都让你一个人砸了,你还想评职称呢。”
“我……我听不懂,你说什么?我没有体罚过学生啊?”
“还否认呢,昨天上午第三节课,你让你们班一个叫xxx的学生去操场上跑三圈,可想起来了?”
仿佛晴天霹雳,把方素洁的脑子一劈两半,心也凉了半截。“我…我以为这不算体罚……何况是他有错在先呀,我的初心只是给他个教训……”
在座的其余人纷纷摇头叹息。
方素洁茫然地左右扫视,目光停留在那天谈话的两个人,其中一个就是她的后座。
可恶……
“还狡辩,赶紧回去写检讨书吧。”
“是。”方素洁咬着牙低头答道。
后来她才明白,评选结果是早早内定好的,知道刘老师背景的人都懂事地没有干预,其余的要么不符合条件要么不争不抢佛系人生,只有方素洁傻傻的报名了。
“真有这么好的事,她干嘛要告诉你,还多一个竞争对手。”卷毛妹扶着额头怒其不争的样子。
“你呢,你也不评,不会也是知道刘老师的来头吧?”
“不知道,第六感告诉我那个女人心机深沉,所以本能的不想理她,她说的话我都懒得听。”
得罪了刘老师,晋升之路变得更加坎坷,方素洁背负巨额债务,究竟何去何从啊……
“我本想多挣点钱,毕竟为了妈的病,已经支出太多了。谁想到,我的心理居然被人利用!”方素洁气得直掀桌,狠狠怒视着那女人座位上残留的一丝气息。
卷毛妹欲言又止,苦笑道:“阿姨的病可好转些了?”
“说来难过,至今不见起色……”方素洁摇头叹息道。
“你当初筹钱也不告知我一声,嫌我这儿拿不出手的。”卷毛妹嗔怪道。
“不,我当然不是……”方素洁忽而有了一丝笑意,又说:“谢谢你的好意,我心领了。真没想到你到了今天仍愿意对我伸出援手……”
“我看你像个好人,就是脑子有点坑,一天不看到你我心里就怪不好受的。今天我身体不舒服,请假没去开会,刚走出校门心头格外不安,我怕你又做出什么癫事傻事来,果真如我所料,你又闯祸去了。”
卷毛妹一席话叫方素洁无可辩驳,只能面颊通红搅着手指,呆愣在那边尴尬又无地自容。
方素洁一抬头,已经站在医院的门口了,可是卷毛妹昨天的话却在脑海中挥之不去,每每想到既觉得害臊又窃喜自己长到这般岁数,还有人时时记挂着,自己的一举一动都会牵动她的心,即使是坏的,怎不叫人自私的想恒久留住这份羁绊呢。
“妈,我来看你了。”
黄红英闻声朝门口暼去,身体微微耸了耸,想坐起来。
方素洁提着果篮,里头尽是精心挑选的新鲜水果,道:“我来给你削个梨吃吧。”
“不用了,素洁。过来妈有话同你说。”黄红英招招手。
方素洁放下果篮,从病床下面熟悉的位置抽出折叠凳,坐在黄红英旁边,说:“怎么了妈?”
“咳,咳咳,你快快和那煤哥离婚吧!”黄红英一边说一边比划道。
方素洁显然是吓了一跳,捂着胸口难以置信的问:“妈?!为什么,怎么突然说这话?”
黄红英乍一下眼中滚出两颗热泪,激动道:“不病不知道,三年来,我总算……咳咳,看清了那东西的真面目…哎……可怜我儿,老妈子害你一生啊!造孽啊……啊!”说罢举起拳头用力锤打起孱弱的双腿。
方素洁连忙拦住:“妈,做什么呢!我…我……”说不怨恨是假的,方素洁决开不了口。
“儿啊,妈成天呆在这里,好累……咱们别治了,咱们别再乱花钱了,好不好?”黄红英恳求似的说。
“不行,再坚持坚持,还有钱呢,不用担心,我借了四十多万呢……”
黄红英叹息道:“不必了,白费功夫。老婆子我自己什么身体还不清楚吗?咳咳,治不好了!想想我到了这个年纪,该是尽头了……你把剩下的钱,打哪儿来的还哪儿去,找个人好好过日子,你还长着呢…啊……”
“不行,不行……”方素洁眼睛发烫,拼命摇头,泣不成声。
“当年你爸得了怪病,都是我这个发妻的不对,咳咳……我若是多关心关心他,多照顾照顾他,兴许能早早发现,救得了他……他身上,尤其是胳膊上,那一条条都是小刀划的痕迹,我怎么会心盲眼瞎,看不出呢…哎哟……”说时黄红英又开始捶打自己。
“妈,不是你的错……时隔多年,何必再自责呢?”
“儿啊,妈不懂得爱人,没照顾好你爸,连你也……咳咳,如今死到临头,才悟出一点道理来……晚了,晚了……妈错了!妈错了…妈不应该逼你和煤哥成亲,妈已经有一段失败的婚姻,还叫你走上更悲哀的道路……”黄红英哭肿了眼,泪光闪闪真挚地看着方素洁的同样婆娑的泪眼。
“不要说了。”方素洁抬手抹去黄红英将落的泪珠。
“好孩子,好孩子……好好活下去!”
黄红英主动撑开怀抱,方素洁抓紧了裙角,只觉耳边留下一串长长的叹息。
随后,黄红英回到原位上,用手掩去半边脸,神态疲乏,好似说出方才的一席话已经耗掉了她大半的气力。
方素洁脖颈通红,眼下仍带着泪痕,起身说:“妈您累了,我去倒杯水。”
“哎……”此刻黄红英已是气若游丝、行将就木,她反而有种说不出的解脱感,身体轻飘飘的,慢慢浮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