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水来了。”
黄红英合上眼,躺着并不发话。
方素洁怪道,怎么几分钟就睡着了?用手推了推,黄红英还是安详的闭着眼毫无反应。
“妈……?!”方素洁捂着嘴,心头一惊,随即放下纸杯向外冲去。“来人呐,有人吗!我母亲她……”
……
黄红英已去了。这话从护士口中说出的那一刹那,方素洁除了难受揪心之外,竟还存有三分侥幸心理,她知道这样的想法无疑是凉薄的,哪怕只有一点儿。迟来的道歉对于十年的煎熬来说根本于事无补,真心的诉求得不到保护,只好由那感激涕零的假象来遮掩。
等人都走了,方素洁站在黄红英的遗体前,重重地鞠了一躬,怅然道:“妈,我恨你。”
“我恨你为什么直到今天才对我说那一番话,我恨你让我活得好辛苦,为了碎银几两,跌入歹人的陷阱,你死了,你超脱了,可是我呢?我不会因为你的死而得到你从我身上夺走的一切!好比破碎的碗盏,纵然天下多少能工巧匠,也不能修复如初。”
我不能甩掉你,更不能不救你,否则我就要背上不忠不孝的骂名。我倾尽一切来挽救你,哪怕你心中的答案,是一个与你没有血亲的孩子。”
方素洁抽出手帕拭泪:“可是,我也曾爱过你啊,妈。离开外婆外公之后,我最大的愿望就是快快长大,我可以做一个顶天立地的铁娘子,我要把您护在身后,让您做全天下最幸福的老太太。”
“大概,打我结婚起,你就精神失常了。”
方素洁口吻逐渐冷淡下来:“你渴盼我成人,实现你的愿望,一家四口,其乐融融。你没错,是我叫你失望了,因为我并不想要牵线木偶一样被控制的人生。”
“我结婚与不结婚,和谁结婚,生子或不生子,都是我站在人生路口上的重要抉择,我想跟随我的意志走,后悔也是我一人承担。我真的,好想好想对你说,妈,我不想活成您眼中的好女儿模板。听起来的确很好,但那不应该是一种标杆,您更不应该把它强行套在我身上。”
说完这些,方素洁忽然笑了笑,道:“酉时他,姑且算作是你的孙子吧,毕竟你那样疼爱他,远胜过疼爱我。也好,现在我不用纠结于要不要告诉你事实了。呵呵,妈你放心,我一定一定会照拂酉时直至他年满十八岁,当做我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
“讲到酉时,不得不提一嘴酉时的亲生母亲雅雯之死,说起来有我的一份过错,怪我年少无知,以为事事都能照我的预料发展,后来我常常想,如果那天死去的人是我,该多好……罢了,既然你选择用死亡来回避,我又何必在这儿自说自话?”
“倘若我年轻十岁,我想接下来是我活动身躯,大展拳脚的时候了,可惜……其实我知道的,有些事并不能全怪您,好了,请您安息吧。”方素洁最后叹了口气。
从d国回来,方素洁也不过是每天浑浑噩噩的上班,对任何新鲜事物都提不起兴趣,加上得罪了有后台的家伙处处遭人白眼,身体状态每况愈下。
她把剩下的几w块钱还了回去,顿时感觉自己成了一具空壳,如同风中柳絮无所依存又如同水中浮萍漂流不知去处。
午休结束,睡眼朦胧中瞧见手机屏幕弹出一句话:离婚,你做梦!先把老子的5w还来!
方素洁瞬间清醒,憋着一口恶气敲出:钱我照样还你,你少要挟我!
这还不算完,屏幕上立即弹出了一个语音通话请求,方素洁便撇下座位大步走出房间,摁下接听键说道:“你把我当什么人了?区区5w块钱我会欠着你?”说得倒是理直气壮,事实上按照方素洁目前的收入状况,相当逞强。
“口气不小啊,我可是早听说了,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学校里得罪了有背景的,现在上头对你可是全面打压,恐怕根本没有升职加薪的余地吧?你哪儿来的钱还?你的钱不都拿去给妈治病了?”
“呸!”方素洁听到煤哥嘴里吐出“妈”这个字眼感觉厌恶至极,干哕道:“不关你的事,你只要知道我会还钱就行了!”
“啧,还不让人说。不提这个,那我们来商量商量其他事吧。”煤哥莫名放缓了些语气。
方素洁胸火正烧呢,没耐性的问:“我们之间还有什么好商量的?”
“不是我们,是酉时。过不了两年酉时也该小升初了,你忘了?”
“升就升呗,怎么?”方素洁砸吧着嘴,根本没心情听下去。
“你也知道,浣溪是什么地方,又小又穷,没什么好学校,你不为了酉时着想,也为了咱妈想想,她生前最喜爱的就是酉时这孩子了!”
“给我闭嘴!你到底想说什么,直说来便是,别一口一个妈!你根本不配叫妈!”方素洁气得胸腔一起一伏,鼻子嘴巴都张得大大的,一个劲儿踹气。
“你听我说完好不好!酉时他多可怜你又不是不知道,干脆,你就把他接过去,让他在城里上学,多好啊。”煤哥把话说得轻飘飘的,好像这是一件非常自然的事。
方素洁攥紧了拳头,怒吼道:“真会盘算啊,是要把我最后的利用价值都榨个精光了?”
“你仔细想想妈说过的话,好好照顾酉时,你现在这种态度,是在好好照顾他吗?你连一丁点儿都不为他打算!”
方素洁本想继续咆哮,忽然想起自己在病床前说过的话,只好稍微换口气,假装笑了笑,说:“对,你说的是没错。就把户口迁过来吧,我会安排他上学的,不过,成绩怎么样我不会关心,那是你的事。”
“对了嘛,那就说好了,下周我把酉时送到你那儿。”煤哥满意地挂断了语音。
方素洁余火未消,走进办公室喝了几大口茶水,险些呛着。
上课铃根本不给方素洁调整心态的机会,急促地响起来,方才办公室还很热闹,短短几十秒便空无一人。
方素洁深呼吸几个来回,然后抓起上课四件套,教科书、教棍、教案还有小蜜蜂马不停蹄地疾走出去。
大约所有人都猜透了方素洁的心情,个个埋头奋笔疾书,唯恐惹祸上身。方素洁无奈的想,平常也这么乖巧就好了。
方素洁照常讲课,40分钟过去倒相安无事,偏偏就在最后5分钟,突然有个爱管闲事的小丫头悄悄与同桌拉呱道:“哎,你说今天方老师怎么回事啊?脸色好差劲,是不是和老公吵架了?”
此话正巧被方素洁听到了,责备吧,传到上级耳朵里,指定是挑她一通毛病,装没听见心里又不大痛快,一时间心烦意乱,不知所从。
最后方素洁放下书本,倚在讲桌边上,五味杂陈的望着远处的天花板。
“老师并不是和谁吵架了。只是伤感时间流逝,青春不再,看着你们正值年少,稚嫩轻狂的样子,不由自主地惆怅了起来。”
丫头的同桌小声说:“我明白了,肯定是她老公嫌弃她年老色衰。”
“你……!”为了抚平情绪,方素洁只能一遍一遍地在心里重复:“不生气不生气,气出病来无人替。”
稍晚点,方素洁才说:“离下课还有几分钟,既然大家好奇,不如我来讲一讲故事。”
“老师,是讲你年轻时的故事么?”丫头举手说。
方素洁莞尔一笑:“若问及豆蔻梢头的趣事,也是别有风味的。”
听闻这个,全班同学的耳朵立刻竖起来了,抬头的抬头,停笔的停笔,比划重点的时候还要聚精会神。
“那年恰逢立夏,为了出去和小伙伴们斗蛋,我偷偷把家里老母鸡下的蛋全都拿来煮了,用彩绳套好,挂在脖子上……”
一、二、三……数了数,足足有十余个蛋呢,脖子上沉甸甸的特别有分量,方素洁照了照镜子,心满意足地走出门。然而,没找到人斗蛋,反叫各家各户的狗子馋的涎水满地淌。
“你是女孩儿,不跟你玩!”男孩子聚在一起斗蛋斗得热火朝天,方素洁根本融不进去。索性气得一边朝家里跑,一边利用沿途的树把蛋壳敲烂,一个人赌气吃了三四个蛋,差不多快到家门口,才停下来。
“素洁,你干什么去?”钟效国迎面走来,疑惑地看着满嘴蛋黄渣的方素洁,推了推眼镜。
方素洁心想,钟效国就是个书痴儿,绝对不会对斗蛋这种小孩儿过家家的事感兴趣,说不定还觉得她幼稚呢。“没什么,闹着玩。你要不要尝一个?”说完方素洁取下一颗蛋递给钟效国。
“天呐,二、四、六、八……”钟效国看向手里的,“九个蛋!你们斗蛋用得着拿这么多吗?”
方素洁挠了挠脑袋瓜,感觉被看穿了。
“你就别管那么多啦!我去斗蛋不成,帮我分担几个吧!那里有棵树,走咱们坐树下吃。”
钟效国看了看手里的蛋,又看了一眼方素洁被勒出红印的脖子,叹道:“唉,走吧。”
小时候好吃的不多,这水煮蛋也算一道美食了,每逢立夏饱饱吃上一大回,心里舒坦得不得了。不过,蛋虽好,吃多了喉咙却又干又哽,尤其是全熟的蛋黄,跟粉面似的。
“哎呀,钟哥,吃不下了,好干……”方素洁双手掐着喉咙,咳嗽道。
钟效国放下蛋,用手给背上顺了顺:“你等着,我去给你弄水来。”
“不,不……太慢了。”方素洁急忙摆手。
当时的画面在脑海中闪回,方素洁回忆着说道:“初夏的天乍暖乍寒,昨个夜里下过雨,今早停了不到一个时辰,树干都被淋成了深褐色,细小的枝丫松软,甚至可以徒手捏断。彼时我不听劝阻,偏爬到树上去摘早熟的青梅。”
“等他回来,发现我坐在树干上,不仅薅秃了一大片树叶子,还把梅核像喷子弹似的到处乱吐。”
不等钟效国出口责备,方素洁抢占先机,得意洋洋的说:“这些核儿说不定来年能长出新树呢!我干了大好事了!”说完冲树下的钟效国扯了个鬼脸。
“你真是……你说你浪费这些蛋也就罢了,怎么还爬上树去……”
方素洁别过脸啧了一声,钟效国就是这样,少年老成,满嘴大道理,不听也罢,于是又往嘴里塞了个梅子。
钟效国啰嗦了半天,方素洁毫无反应,一点下来的意思都没有,他自认无计可施,站在下面干着急:“素洁,吃够了赶快下来吧!”
方素洁摸了摸圆滚滚的肚子,调整姿势准备下地,她自信从小爬山爬树,不会有事,谁料这一脚下去滋溜滑,树干仿佛会躲人一样,直叫脚底朝着空中踏去。迷信的还以为青梅树在此修炼多年成了精怪,专门报复方素洁呢。
说时迟那时快,方素洁凭着三分天生的胆大,眼疾手快抓住了一根较为粗壮的枝干,才不至于摔下去磕掉两颗门牙。这么一来没吓着方素洁,却把钟效国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围着树干团团转。
“别慌,我有经验!”方素洁一手抱着湿滑的树干,一手紧紧扣住刚才的救命树枝。但是,如此僵持不下终究不是办法,凹凸不平的树干磨得方素洁掌心生疼,上肢肌肉力量薄弱的她很快就开始坚持不住,瑟瑟发抖。
给力的是,钟效国叫来了好几个在附近玩耍的小孩,一起搬来了茅草跺,在下面大呼:“跳吧,有我们接着,还有茅草垫住你!”
方素洁虽然羞愧难当,也只能硬着头皮往下跳,顾不得丢失的面子了。
人算平安获救了,可惜脖子上挂着的四五个没来得及吃的鸡蛋,乘人不备滚得满地都是,妄想回家找它们的鸡妈妈呢。
别看她没事了,心里照样恼着,简直丢大发了,都怪那烦人的鸡蛋!若不是为了斗蛋,她才不会大清早起来煮十几个蛋,编彩绳挂在脖子上,被勒得跟吊死鬼没有两样。
但是,归根到底能说是蛋的错么?
“谢谢大家,谢谢钟哥……”方素洁小小声说。
“刚才不是斗志昂扬的么,怎么现在没气了。”钟效国损她是不假,可他的口气怎么比人家用来捏的陶泥还软和。
“谢——谢——你!钟——效——国!满意了吧?”为防止他用大道理给自己来一个长达半小时至一小时不等的催眠级说教,方素洁更是对着他九十度鞠躬。“不满意我还可以重复,嘿嘿。”
“哎,算了。”
其中一个小子说:“事情解决了,咱们回去斗蛋吧!”孩子们一致认同,咋咋呼呼作鸟兽散去。
钟效国把散落的蛋捡起来套在手里,另一只手伸出来:“我们也回去吧。”
方素洁跟着他走了两步,眼睛始终望着之前那群小孩散去的方向,过后干脆定住不动了。
明明才吃过亏,怀里这颗贪心却怎么都按捺不住,越过大脑的控制,让她不玩不罢休。
钟效国侧目,方素洁露出两排牙齿的痴痴的笑容映入眼帘,他先是一声浅叹转而眉眼舒展,笑意盈盈。“我陪你去就是了。”
“好!!!”
几个孩子中最大的一个比方素洁大两个月,最小的比方素洁小四岁,他们几乎没什么心眼,心底纯良懵懂无知,和他们一块儿整日闹哄哄的,倒也十分快活。
最大的孩子是个小胖子,后来方素洁爱管他叫莽娃,只因他行事莽撞不经大脑,谈起来和方素洁的性子挺相似的,事实证明两个人的确很合得来。
“东边的那些家伙,真的好可恶啊。他们斗蛋居然要求输一赔三,我现在就剩一个蛋,还是刚刚问小六借的。”
“没听说斗输了还要赔蛋的,自创的规矩?”
“可不是,我开始不知道,兴致勃勃的跟他们斗蛋,输了才晓得他们要赔蛋!还说,跟他们玩就必须遵守他们的规矩,不然把我暴打一顿。”
“然后呢?”方素洁越往下听,眉头越发蹙得紧。
“我只有两个蛋,都赔给他们了,于是他们拿脚踹了我十下,抵我剩下的蛋。”
方素洁一拍大腿,站起来:“你还真让他们踹!没骨头!”
“他们人多,我打不过来!要是能打我才不会乖乖听话呢。”莽娃也站起身,搞得肚子上的肥膘来回晃荡。
“实不相瞒我也找过他们,但他们根本不和我玩儿,气煞我也!”
“可恶,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迅速拉近两人关系的最好办法,就是给他们一个共同的敌人。
“去找他们算账!”
在方素洁的怂恿下,莽娃带着其他几个小孩子一起组成一支“娃娃军”,准备朝东边进攻。
“且慢!”钟效国从后面赶上来,大喊道。
“什么?”
“你们不能去打架!”
“你在说什么呀钟效国!我去讨我的蛋有错吗!啊?”莽娃两手叉腰,挺起他壮硕的胸膛,颇为理直气壮。
“人之为善,百善而不足;人之为不善,一不善而足。你们打架,是损人不利己,对大家都没有好处,不如就此作罢,反正只是被要去了几个蛋,借此机会看清了对方的面目,当做买个教训,下次避开他们就行了。”
“钟哥,你又来了,动不动就搬出古话,一股读书人的酸臭味儿!”方素洁坐在路边的小石头上,翘着脚很不服。
“你怎么不听呢。子曰:躬自厚而薄责于人,则远怨矣。你报复他,他又报复你,如此反复,永远不会有解开恩怨的一天啊。”
方素洁气呼呼的想起来反驳,奈何自己没读过几个书,更别提什么圣人之言了。支支吾吾半天最后还是使出了惯用伎俩——耍无赖。
“我…我不管,反正他们有错在先,我偏要追究!”
“呃……从理论上来说,你想追究他人的过错本身没有任何问题。好吧,至少答应我不动手,可以吗?”钟效国无奈退了一步。
“不动手?我怎么可能憋的住!钟哥,难不成你要我像你一样和对方打嘴炮吗?我可没有那能耐。”
“哎,我去试试看吧,我想不讲道理的人总归是少数。”
接着,钟效国偷瞄了一眼方素洁,不巧被察觉到了。方素洁故意装作凶巴巴的样子瞪回去,心里默默对号入座了所谓“不讲道理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