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的气氛有些压抑。原本整齐摆放在书案上的奏折散落了一地，其中还夹杂着碎瓷片和水渍，整个御书房看起来一片狼藉。内侍宫女乌泱泱跪了一地，战战兢兢连大气也不敢出。
永宁帝坐在龙椅上，脸色阴沉的仿佛能滴出水来，他面前的桌案上放着一块玉佩，这是不久前那个女人留下的，他盯着那枚玉佩，眼底汹涌着一抹复杂的情绪，说不清是怒火还是什么，良久，他猛地拿起那枚玉佩，狠狠地掷了出去，玉佩落在地上，顿时被摔得四分五裂。跪在下面的内侍和宫女忍不住抖了抖，忙道：“陛下息怒！陛下息怒啊！”
永宁帝怒吼道：“滚出去！全部给朕滚出去！都滚！”
宫女和内侍们连忙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偌大的御书房里安静的只能听到永宁帝还在粗喘的呼吸声，良久，永宁帝的目光转移到那已经四分五裂的玉佩上，抿了抿唇，他缓缓起身走过去，附身将那几块碎片捡了起来，走到书案旁，又小心翼翼地将碎片重新拼接在一起，隐约还能分辨出那玉佩上繁复精美的花纹中间，雕刻着的是一个“姝”字，而玉佩的背面，同样的位置雕刻着的是一个“鸿”字。
静默了一会儿，他伸手解下一直挂在腰间的锦囊，将里面的东西取出，那是一张女子的小像，手指轻轻摩挲着画像上女子的容颜，喃喃的声音在空旷安静的御书房里响起，“静姝，你要与朕，恩断义绝吗？可是朕，后悔了啊！”
“啪嗒！”一滴水珠悄然滑落，在他的手背上炸开，他有些怔然地看着自己手背上的水渍，眼底闪过一抹意味不明的情绪，似是哀伤，似是痛苦，最后却都转化成了愤怒。不！不可以！朕不许！“来人呐！”
一个内侍快步走了进来，恭声道：“奴才在，陛下请吩咐。”
“替朕拟旨！”永宁帝沉声道，书案下，他的拳头捏得咯吱作响，云静姝，你既为了你那个女儿要与朕恩断义绝，那朕便如你所愿，必定给她指一门门当户对的婚事！
……
云府，穆仁堂。炉子上的茶壶咕嘟咕嘟地响着，壶口升起白色的水雾，一名身着石青色布衣的老者取过茶壶，倒了两杯茶，一杯放在对面，一杯放在自己面前，口中道：“苍林，你今日怎么有空到我这儿来？”
对面的白衣老者捋了捋胡须，笑道：“怎么？我还不能上门向你讨一杯茶水了？自安，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小家子气了？”
青衣老者笑道：“今年秋闱刚过，嘉虞书院又出了不少好苗子，如今也该忙着准备年后的会试了，老夫这不是怕你这个院长贵人事忙吗？”
白衣老者端起茶杯轻啜了一口，道：“有嘉衍在，哪里需要我这个老头子？难道云家的那些事情敬儒还交给你不成？”
青衣老者也抿了一口茶水，道：“也是，横竖有嘉衍在，也轮不到你操心，至于敬儒，那些琐事他基本上都交给了谦儿打理，自己倒是做惯了甩手掌柜。”
白衣老者笑道：“霁谦那孩子不错，还有静姝丫头家的那个小子，论起天资只怕比霁谦还要强上几分，你这老东西是个有儿孙福的。”
青衣老者闻言有些意味深长地道：“说起来转过年谦儿也该有二十四岁了，这婚事却还没个着落，我记得你的那个孙女今年也有十七了吧？你看不如……”
“嘿！你这老东西！”白衣老者胡子都快竖起来了，“就知道你没好话，平时老夫让着你也罢了，你居然还敢打我孙女的主意？合着便宜全让你占了不成？”
青衣老者哈哈大笑：“你啊你，一把年纪了还是这么个不服输的性子，也罢，他们年轻人的事情就随他们自己折腾吧！我们也别乱点鸳鸯谱了！”
这青衣老者正是云家的上一任家主云自安，也就是云静姝的父亲，而那白衣老者乃是慕容氏一族上一任家主慕容丘，自号苍林先生，当年太子妃慕容氏自尽后不久，苍林先生便宣布慕容氏一族举家退出朝堂，之后在城外的虞山上开了一所书院，名为嘉虞书院，从此教书育人，再不理朝中之事，嘉虞书院也在短短数年内便成为了整个大楚最有名的书院，苍林先生也真正做到了桃李满天下，如今朝堂之中更不乏他的得意门生，也因此，尽管慕容家已经退出了朝堂，却也依旧不容忽视，也算是个特别的存在。
“静姝丫头今日入宫的事，你怎么看？”苍林先生突然问道。
云老家主闻言看了他一眼，道：“你的消息倒是灵通。”
苍林先生道：“我虽老了，却也还算耳聪目明。自安，宫里那位是个什么秉性，你我都清楚，想让他改变主意可没那么容易。”他的语气带着些许的冷意。
云老家主叹了口气，道：“这是姝儿的决定，当年她与那位……也算有些情分在，父母之爱子，必为之计深远，姝儿的性子我清楚，成与不成她总是要试一试的。”
苍林先生也叹了口气，道：“罢了，我只庆幸静姝丫头当年没有与……否则，只怕是要步了嘉敏的后尘呐！”
云老家主摇了摇头，淡淡道：“不会，当今这位，不如先明仁太子，先太子宁愿忤逆先帝也要求娶嘉敏，当今这位可不会。当初若不是如此，怕你也不愿将嘉敏嫁入太子府吧？”
苍林先生的笑容有些苦涩，“我如今倒是宁愿当初没有将嘉敏嫁入太子府。”
两人正闲聊着，突然，一个青衣男子急匆匆地走了进来，看到苍林先生也在微微愣怔了一下，连忙上前行礼道：“见过祖父，苍林先生也在。”
云老家主问道：“谦儿？你这么急匆匆的是做什么？你父亲不是让你去宫门口等你姑母了吗？”
云霁谦迟疑了一下，道“回祖父，姑母早早就出宫了，也成功说服了陛下不再让表妹和亲，只是……”
“只是什么？”云老家主和苍林先生对视了一眼，问道。
云霁谦看了苍林先生一眼，脸色有些古怪，“只是，我刚送姑母回到御王府，宫里便传来了旨意，陛下赐婚表妹与……与先明仁太子遗孤。”
闻言两个老人俱是一怔，苍林先生有些不确定的道：“云澜？”
云霁谦点点头，“正是澜公子。”
屋子里一阵沉默，半晌，云老家主才轻笑了一声，道：“苍林，现在是我的外孙女被你的外孙给拐走了，你可有什么想说的？”
苍林先生没好气地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情说笑？”叹了口气，沉声道，“云澜那孩子自幼性情孤僻，外面的人都说他命数不好，这么些年他独自幽居在原先的太子府，连我这个外祖父都甚少见面，怎的陛下突然想起他来了？”
云老家主敛了笑容，看向云霁谦，问道：“这件事谦儿怎么看？”
云霁谦凝眉思索了片刻，道：“陛下此举是想以表妹来掣肘云家？”
云老家主示意他继续说，云霁谦点点头，道：“表妹虽然姓林，但终归是我云家的女儿，至于御王对表妹的态度不提也罢，而澜公子……”看了苍林先生一眼，垂眸继续道，“澜公子身份虽然尴尬，但毕竟也是皇室中人，将表妹嫁给他也就是是将表妹嫁入了皇家，这相当于是把云家的一个把柄放在了眼皮子底下，只要有表妹在，云家就不敢轻举妄动，更何况，澜公子身份特殊，此生势必与权势无缘，最多也就在王府里做个闲人罢了，就算有了云家这样一个岳家也掀不起什么风浪，可若是换了皇室中的其他人却难保不会节外生枝。另外，陛下已经下旨册封澜公子为慎郡王了。”
后面的话云霁谦没有继续说，意思却已经相当明了了，楚云澜虽是先太子遗孤，却长年幽居于太子府，身上连半个爵位都没有，几乎要被世人给遗忘了，更不用提当年他出生之后发生的一系列变故，他也被认为是个天煞孤星，满上京还有哪家愿意将女儿嫁给他？如今陛下不仅以御王府和颐郡主与他相配，还赐了郡王的爵位，谁听了不得称赞一句陛下仁德？毕竟以他那尴尬的身份，传言又克死了先帝，若换个皇帝怕是早就斩草除根了！
只是这话云霁谦却不能说，人家的亲外祖父还在这儿坐着呢！
云老家主摇了摇头，道：“天命一说，本就虚妄，就算真有天命，也各自是各自的命，如何能将过错推给一个孩子？愚不可及啊！”
苍林先生看了他一眼，笑道：“你就不用安慰我了，老夫这一点还是看得开的，嘉敏也看得开，嘉敏的儿子自然也不会拘泥于这些。如今圣旨既下，只怕是没有挽回的余地了，说起来，老夫还没有见过静姝家的那小丫头呢，算算年纪应该和我那孙女差不多大，改天让静姝丫头领过来，也让老夫看看未来的外孙媳妇儿。”
云老家主举起茶杯，轻轻和苍林先生的茶杯碰了一下，笑道：“看样子，便宜还是让你这老东西先给占了啊！”其实他又何尝不知道苍林先生的话也是在安慰他？想想外孙女额间的那块胎记，让她从出生便被认为是个不祥之人，还险些被她父王给掐死，这件事虽然知道的人不多，但当年的风言风语却也不少，从某种程度上来说，那两个孩子也算是同病相怜了。
……
御王府，正厅的气氛有些沉闷。
林业坐在上首的太师椅上，脸色阴沉得仿佛能滴出水来，云静姝沉默地拿起那明黄色的卷轴，神色有些复杂，似是哀伤，似是惘然，林清樾走过去轻轻握住了她的手。林清娴站在一边，眼底满是幸灾乐祸。
林业冷冷地道：“现在你满意了？”
云静姝看了他一眼，淡淡道：“王爷觉得，我应该觉得不满意吗？”
林业冷哼了一声，却没有再多说什么，而是转身拂袖而去。
林清娴掩唇笑道：“真是要恭喜妹妹了，马上就要成为慎郡王妃了。”只是那眼底却满是幸灾乐祸，那先太子遗孤无权无势，如今这上京还有几个人记得他？就算有人记得，也是因为他那天煞孤星的命数，克死了父母不说，还克死了先帝，这满上京有谁敢嫁给他？
林清樾淡淡瞥了她一眼，道：“多谢，能成为王妃之尊，自然是极好的。”
林清娴一噎，眼中划过一丝怨毒，尤有不甘地道：“你……郡主刚回京，怕是还不知道这楚云澜的底细，别怪我没好心提醒你，这楚云澜可是……”
“放肆！”林清晏突然打断了她的话，冷声道，“慎郡王的名讳岂是你可以随意叫的？规矩都学到哪里去了？来人，带大小姐回去闭门思过！”
“你……”林清娴气的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恨恨地瞪了兄妹二人一眼，转身跑了出去。
大厅里只剩下母子三人，一时谁都没有说话，过了良久，云静姝才有些迟疑地道：“樾儿，母亲与先明仁太子妃，也就是云澜的母亲乃是手帕之交，这桩婚事……”
林清樾连忙道：“母亲，您不用觉得为难，我都听您的，更何况，先明仁太子宽厚仁爱，深得百姓爱戴，您也曾跟我讲过先明仁太子妃是如何的聪慧贤德，那他们的儿子一定也不会差就是了。”反正嫁谁不是嫁，对于她来说，不管是到梁国和亲还是嫁给这什么太子遗孤，区别都不是很大，既然如此，如今能够不远离母亲，自然是再好不过了。
云静姝当然知道这是女儿在安慰自己，如果可以，她还是想让女儿自己去寻找自己喜欢的人，可如今圣旨已下，却是没有转圜的余地了，既然如此，樾儿能够想开点也好，不管怎么说，那都是嘉敏的孩子啊！
想了想，云静姝对一旁一直没有说话的林清晏道：“晏儿，你替母亲给云澜下个帖子吧，我想见见那孩子。”
林清晏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是，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