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阳光和煦的下午,方素洁坐在院中的矮凳上,掰着手指头数数:“三十七减二十四……嗯,三减二得一,七减四得三……”
忽而嗅到一股糯米的香气,厨房里她奶奶掀开木头盖子,一锅蒸好的白白胖胖的糯米糕就躺在里面。“蒸好咯,红英,孩子算完了没有?”
黄红英赶紧跑到院里,瞧方素洁那个傻样儿,几道算数题硬是坐在院里半个下午,扣破了脑袋才勉强做个八九成。黄红英简直恨铁不成钢,怎奈何这位小祖宗打也不是骂也不是,你说她不用功吧她可是屁股都没离过凳子,你说她用功吧考试次次倒数!
方素洁见老妈来了,嬉皮笑脸地问:“糯米糕,奶奶是不是蒸好糯米糕了!”
“是是是!快去吧,反正你也算不出个名堂。”
方素洁起身蹦蹦跳跳地往堂屋里去,还没进屋呢,她奶就把糯米糕都盛好在叠子里,端出来了。
黄红英见了立马起了怨气:“妈,你就惯斯她!”
老太婆立马不乐意了:“我惯我孙儿,你发啥子牢骚。”
黄红英只好作罢,憋着口闷气抽出一根矮凳,坐下跟方素洁一块儿吃米糕。方素洁不懂她们大人间的较量,只晓得有糯米糕吃就是好的,小嘴吧唧吧唧吃得可香了,一手拿糕一手还端着算术本,好像在看书那样。
“哎呀,我们素洁多出息,多用功呐。”
黄红英又忍不住打断:“她那哪叫用功……”
老婆子不满地甩了个眼色给她,不待黄红英多说,院中的大黑狗突然汪汪叫起来。
“老爷子回来了。”
老爷子近了,大黑狗识得人便不叫唤了。可老爷子脸上却尽是焦急之色。
“瞻远出事了!死婆娘,莫吃了!”
“远娃咋了?啊?”老太婆立马站了起来。
“好端端的要跳河啊!没骨气的儿!”
老太婆大惊失色:“他在哪儿?啊,我去找他!我的儿啊…你可千万别有事……”
说罢双手合十,神神叨叨地念:“佛祖保佑,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黄红英急得直接拉着老太婆手肘,一边交待好家里:“素洁,好娃娃,待在家别乱跑,我跟你爷你奶去去就回!”
一边又对老太婆说:“妈,别念了,什么年代了,要相信科学!走,咱们找他去!”
“哎哟……”老太婆几欲晕厥,根本没气力同黄红英拌嘴了,只好任由她拖着走。
方素洁呆在原地无辜又茫然的样子,小脚在凳脚边摇摇晃晃,像荡秋千一样。看着大人们远去消失在视线中,方素洁觉得应该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就继续拿起糯米糕开开心心地吃上了。吃完了糕,方素洁把剩下的几道题做了,回到堂屋觉得有些无聊,就开始逗弄一只不小心飞进来的蛾子。方素洁只记得,那天大人们去了好久,回来的时候,自己的老妈还有爷爷,一人扛着老爸一条胳臂。
“孩他爹,到了到了,坚持住。”
方素洁抬头,老爸浑身湿透了,双目紧闭,眉头深锁,肤色惨白,好像有某种小朋友无法理解的痛。终于勉强把人弄到床上躺着,黄红英身材瘦弱,接连踹了好几大口气儿。
老太婆却是无视她一般,擦身而过跪在床前,哀嚎:“儿啊……你这是怎么了……”
黄红英没敢多歇,奔去厨房烧开水,又去拿毛巾给方瞻远擦身子换衣服。老太婆依旧簌簌地啜泣着。折腾了一晚上,终于在隔天清早,人醒了。
第一个发现的是老太婆,她立马疯了似的大叫:“醒了!醒了!瞻远呐……”
黄红英累极了,好不容易睡着了,生生又被吵醒,却又不敢埋怨什么,连忙凑到方瞻远跟前,关切地问候:“孩她爹,怎么样了?口渴?我去倒水。”
方瞻远整个人像被抽了魂儿一样,眼神空洞,完全不理会老太婆的哭诉。
“我儿啊,你知不知道我……差点白发人送黑发人呐……”
黄红英服侍着瞻远用了早饭,瞻远还是不吭声,也不知道脑袋里到底想什么。
老太婆觉得不对劲了,逮着老头问:“死老头,瞻远是不是傻了?啊,他平时不是勒副样子,你瞅一眼!”
老爷子不耐烦地说:“死老太婆,老子又不是医生,我啷个晓得!”
“那啷个办嘛!焦人得很。”
黄红英听着烦躁,手上残羹“磅”一声砸在桌上:“够了,您二位消停点吧!这么闹下去也不是办法。”
老爷子才注意到黄红英顶着一副大大的黑眼圈。“红英啊,辛苦你了啊。”
老婆子则没个好脸色:“你说怎么办?啊?说啊。”
黄红英其实也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但她可不想叫老婆子给个下马威,定要拿出点行动来。她跑到杂物间,那儿放的多数是柴火,还有少数旧物,老爷子早年自制的竹筏就是其一,现今他上了年纪不敢多折腾,竹筏自然派不上用场。黄红英费了吧劲的搬出了竹筏,老头子老婆子都不明白她想干什么。
“我说红英啊,你不懂就别乱来……”
“老太婆,你先听听红英怎么说。”
“爸,妈。咱们把瞻远放上来,然后一起抬着去中心医院。”
老婆子当即不应:“中心医院?那多远呐,怎么抬嘛……”
“你还想不想儿子好了?”黄红英急了。
老太婆这才半推半就地在老爷子旁边搭把手,把方瞻远抬到竹筏上。
临走老爷子有点犹豫,说:“红英啊,这医院能接吗?我看他不像生病呐?”
“还能有什么法子?总比自己发愁好。”
老爷子点点头,三人吃力地抬着一个壮汉来到中心医院。
谁知道那里的医生竟然不负责的说:“治不了,你们应该把他送到疯人院去。”
黄红英当即恼怒了,一拍桌子:“什么?不是,你们怎么能这么说话呢!我们是来看病的,不是来听你辱骂的!”
医生吓得后退两步,哆哆嗦嗦地说:“哟哟别,女侠,别动手!这…真治不了,依我看啊,他就是疯了。”一边说一边用手指着太阳穴转圈圈,暗指方瞻远脑子有问题。
老爷子也愤愤不平:“医生,我们尊敬您,但是您不能就这么下决断吧!他可不是什么疯子,他是我儿子,他很正常,你不要信口开河!”
医生摇摇头:“在下医术不精,要不,您三位另请高明吧!”
浣溪镇就这么点大地方,就这么一个像样的医院,上哪再另请高明呢?这不是给方瞻远下死决了吗!难道,难道她男人就真的治不好了?黄红英的眼泪如千里决堤,控制不住地汹涌而来。
老爷子见了不忍:“红英呀,咱们别急,他就是个庸医,走!”
老婆子也说:“是是是,走,别理他。我儿子好着呢。”
最后,黄红英也不知道怎么的,稀里糊涂地就出来了。
“现在咋办啊,要不真去疯人院问问?”
老婆子差点破口大骂:“死老头,你疯了,你要把咱儿子送进疯人院呐!”
“我这不是也没办法吗!”老爷子摊手。
黄红英注视着丈夫的脸,只见他不似从前那般少年意气、生龙活虎,而这一切的变化却不是一日之间的,黄红英忽然感觉,婚后自己对丈夫的关心远远不够,否则怎么会到了这个时候,才知道不对劲呢。黄红英心中郁结不解,借口说人有三急,到附近转了两圈,顺便想想办法。
仔细回忆,方瞻远时常下班后对黄红英说他好累,黄红英总是笑着回答,累了就早点睡吧。她以为方瞻远是劳作了一天身体疲乏,却不想方瞻远真正感到疲累的不是身体,而是心理!黄红英自婚后便做起了家庭主妇,对丈夫的事业自是不多过问的,可以说她根本不知道丈夫每天究竟身处何等环境。没有人读懂了他的求救,直到他终于选择了轻生。黄红英想起,她的丈夫总是划伤胳膊,导致胳膊上到处都是深深浅浅的疤痕,黄红英有时候也会问,方瞻远说只有这样才会让他感觉活着。黄红英不理解,方瞻远又改口说,其实是工作时候不小心划到了。黄红英只能叫他小心一点。
黄红英回来了,老婆子责怪老头子没有看住儿子,老头子责怪老婆子拉着他吵架。而方瞻远,悄无声息地起来,去到了医院后门的河边,这一次,他没有获救。黄红英不知道为什么,孩子他爸宁愿抛弃自己这个结发妻子,还有他们可爱的孩子,执拗地去到远方的世界。
方家的一大家子人都来了,事实上,他们离方瞻远的住处不超过十米。这个大家族世世代代聚居于此,但凡出什么事情,是绝瞒不住他们的。
葬礼上,一家子人以老太婆为首,对黄红英议论纷纷:“好好的人怎么就跳河了?八成跟这个媳妇有关。”
“还能怎么着,姓黄的德行有亏。”
“你的意思是,她克夫啊!”
“我早就觉得她不是什么善类,果然不详啊。”
“可不就是个不祥之人吗,不知道她给瞻远下了什么降头。”
黄红英委屈得说不出话,是,是她没有察觉到方瞻远的异样,可在站的各位又有谁察觉到呢?何况,这一切根本与她无关,她也无力挽救。
在忍耐了一月过后,黄红英终于搬出了方家。
“既然你们见不得我黄红英这个人,那我走,你们满意了吧!”
谁想到,黄红英带着方素洁回到娘家,却遭到了父亲母亲的催婚。黄红英心里还念着瞻远,仿佛他还在世一样,根本无心相亲。再说来者皆是嫌弃黄红英年纪又大还带一娃,话虽不假,可他们自己不也是如此吗!黄红英干脆下定了决心,谁说女人一定要靠婚姻维持生活,她要去做工,盖房子,然后把孩子好好地养大。
做工虽是挣个辛苦钱,却让黄红英觉得格外充实,她感到一切正在朝着好的方向前进着,时间的神奇力量会洗去伤痛。当初脱离方家着实是个不小的挑战,她获得了自由却收到了十里八乡的质疑,因为这无疑证实了方瞻远之死与她有关。黄红英成了孤家寡人,与方素洁相依为命。好在命运始终眷顾她,机缘巧合之下,她结实了同为寡妇的范孃。范孃听了黄红英的故事,称赞黄红英勇敢,说女人就应该这样,自强不息。黄红英很意外,范孃是个通情达理之人,与那些传播流言蜚语的老婆子大相径庭。后来,范孃在黄红英的支持下,决定放手去做自己想做的事——烤羊肉串。范孃说,我已经一把年纪了,还不能随心所欲,真是白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