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素洁开始换上白衬衫白裤子,看起来很是简洁、朴素,把追求时尚抛之脑后,整个人似乎清爽了许多。卷毛妹毫不吝啬地称赞道:“简直像一朵雪白的茉莉花!”的确雪白的底色更能衬托方素洁本身端正耐看的五官,可谓“虽无艳态惊群目,幸有清香压九秋”。当初曼德尔为方素洁取名Jasmine,卷毛妹不知所以,今儿看来却尤有道理嘞。
不仅仅是外在,方素洁的心境亦有所转变,她常常抽空阅读一些书籍,内心越发趋于平静。她不再纠结迪莉娅说的话,而是询问自己的内在,嗨,你在想什么?方素洁明白了,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人追逐独特的生活方式,往往体现在他们的穿着打扮、爱好习惯、语气腔调等方面,而她方素洁,并不是其中之一。方素洁的奇装异服,源于内心深处的不安感,她看似一个身披甲胄的勇士,实则通体柔软的蜗牛。一旦卸下坚硬的外壳,蜗牛就会水分蒸发而死。方素洁不要做一个色厉内荏的人,她想学会心如猛虎,又不露锋芒。脱去浮夸的打扮,那感觉就像一条小蛇,刚刚经历完成它生命中的第一次蜕皮,神清气爽地迎接崭新的模样。方素洁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面对镜子微笑着点点头。
今天是中秋节,方素洁回到阔别已久的浣溪,刚过家门,厅中一头花白格外扎眼。来不及感叹白驹过隙忽然而已,满屋酥香率先控制了嗅觉。
“回来啦?月饼,尝尝。”
方素洁接过油纸包的月饼,不是先放入口中,却是从中一分为二。“五仁馅儿的……”
黄红英拧起眉毛,好像生气了又好像没有那样,一贯训诫式的长辈口吻:“有的吃就不错了!”
方素洁嘿嘿一笑,她知道老娘的脾气,小孩儿一样屁颠屁颠地黏过去:“妈,你做的啊?”
“哼,赶场买的。原来也不是没做过,你几时稀罕吃了?”黄红英手边摞好了一叠牛皮纸,她把几个月饼放在纸中央,这么一折,那么一包,再捆上一根细细的红绳,待会儿就可以拿去走人户。
“妈,我从小就不喜欢吃五仁馅儿的,我要蛋黄馅儿,有没有蛋黄馅儿?”
黄红英一边忙着,一边抽空数落她:“五仁月饼好,五仁是最考究的,晓得不?你哦,山猪吃不来细糠!”
“我不管嘛,妈~我就爱吃蛋黄馅的!”
“讲不听,你这个娃儿!那边,自己拿。”
方素洁拿了一个掰开,果然是蛋黄馅儿,立刻津津有味地享受起来。“哎,妈,等会儿我去送。”
黄红英整理完月饼包裹,手在围裙上蹭了两下,说:“好,你也要懂点事嘛。”
方素洁一嘴蛋黄,嗯嗯回应着。不过那包裹怎么瞧着那么多,都快堆成一座小山了?
“妈,今年还有新人?”
黄红英笑道:“啥子新人哦,是你爷奶。”
“咳!!!”似是蛋黄太干巴了,方素洁呛了一下,眼珠子瞪圆了:“妈,你要给我爷奶送月饼?”
黄红英无奈地说:“哎,当年的事终究是有我的一份,这么多年啊,也看开了。你爸爸他是个男人,可到底是个人,什么人没有三长两短的?我没照顾好他,他的病拖到了那个地步……”
方素洁把月饼带着油纸啪地砸在桌面上,按住黄红英肩头:“妈,别说了。不是你的错,你不要自责好不好!”
“你妈我没那么严重,坐下。要怨就怨那个时候太封建了,家里头都觉得不吉利,这是其一。其二是,没有好的医疗条件,在最后,才是我的问题!”
黄红英喝了口枸杞泡的水,又说:“看在你爸爸确实是个好人的面上,都过这么多年了,甭计较那么多了…当然不是说要搬回去,只是,这关系缓缓也好。我跟他夫妻一场,我有我身为妻子的不对,我体察不到他的异样,他先去了,我怎么也不能让两位老人孤苦伶仃地度过天年……”
方素洁不知如何是好,老妈说的有道理,可这真是万全之策么?爷爷奶奶还能重新接纳她吗?
“前阵子听人说两老身体如今不大好了,哎,就当临终前再尽一尽儿媳之责吧。”
话既说到了这个份上,方素洁也没有转圜的余地,只好顺着她说:“好嘛,那我一个人去,你就呆在家里。”
“不行,别的人家可以,但是你爷奶那儿,我得亲自去一趟。”黄红英带着决绝,势必不会放弃此行。
一路上,方素洁揣摩着黄红英的话,她想,父亲去世的真相究竟如何呢,究竟是什么样可怕的病症,让医生都束手无方?黄红英也同样心事重重,她不是没有怨过、恨过,可到底是时间磨平了叛逆,俗话说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到底是丈夫的爹娘,孩子的祖父母,如何能够弃之不顾。纵然老太婆对她完全称不上一个好字,可那有什么办法,家家有本难念的经,黄红英骨子里是软的,她是一个多么善良的女人。她对丈夫忠诚,对家庭负责,唯独对自己欠缺一点坚定。方素洁外强中干的性格或许部分来自于母亲黄红英,来自于每日的耳染目濡。一路无话,漫长的徒步过后,来到了浣溪另一边的家。自打黄红英带着方素洁搬出来之后,方素洁就几乎没有再去过这个家,偶然路过的时候,她只小心地向院中窥视一眼。母女二人站定了,方素洁抢先扣响了门板。其实方素洁的心里也正突突跳,可她不想让老妈来迈出这一步,这太沉重了,太折磨了。没有回应,方素洁心跳愈来愈快,她捏紧了拳头。黄红英的脸上也是一把冷汗。
“一定要成功,既然要做就一定得成功!”方素洁心道。
门终于露出一条缝隙,开门的是满脸沟壑的老爷子,他已经太老,太沧桑了,苍白的胡须几欲垂地,拖着长长的嘶哑的音说道:“你…哪…位?”
方素洁松了一口气,她放缓了语气:“老人家,我是方素洁,这是我妈,我们是来看你们的。”
她没敢叫爷爷,考虑到老妈未必会高兴,这趟来毕竟不是认亲。黄红英点了点头,方素洁这才敢说:“您不记得了?爷爷,我是方素洁,你的孙女。”
老爷子记性本来就不好,何况方素洁已经长大成人,相貌与儿时相比截然不同。老爷子还是十分迟疑、警惕地看着二人。三人僵持不下,屋中却忽然传来一段沙哑的女声:“谁啊……是…她来了……老爷子…是不是…她来了……”
老爷子回去了,但留了门。二人就跟随着进来了。老婆子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样子,老爷子打了一碗水过来。
“我就知道……咳咳…肯定是你……”
“老…太婆……先…喝水吧……”
女人的直觉即使到了这个岁数依然很准,方素洁不禁有些感叹。手臂上微微吃痛,正愣着呢一下子回神了,黄红英悄悄提醒:“别把正事儿忘了。”
方素洁立马上前一步,对着二老九十度鞠躬,说:“爷爷,奶奶,中秋节快乐。这是我跟老妈给你们准备的月饼。”一顿,又忽然想起来:“是五仁馅儿的。”
谁料老婆子恶狠狠地说:“谁要吃你们的!我……我管你…管你什么馅儿……”
说话时,眼神直瞪着方素洁身后的黄红英。“你害死我儿……害死…我儿……”
方素洁不知所措,侧身看向黄红英,惊讶地发现黄红英泪流满面。
“您都到这个份儿上了,还要对我恶言相向吗?!”
“妈…”月饼随手一扔,方素洁拉起黄红英的手要走,可黄红英却如一棵松树稳稳地不肯动。
“好,告诉我,告诉我到底哪儿做错了?早些年我在方家还不够兢兢业业吗?彭玉华!”听到这个名字,方素洁浑身一颤,彭玉华正是奶奶的大名,黄红英过门后,从来只叫“妈”。
“而你是怎样待我的?我好心来看你,你却……”
话音未落,彭玉华便撕心裂肺地大喊:“闭嘴!”
她挣扎着抓住床边,方素洁看见,她手上的血管和指骨与盘根错节的老树根部有着惊人的相似,并且令人联系到一块棕褐色的皱布盖在白骨上的场景。彭玉华的眼球异常突出,血丝密布红白交错,比黑暗童话中的巫婆更加可怖。方素洁难以想象,这位老人真的是儿时记忆里亲切的奶奶。
“滚,滚……死女人……”
“老婆子…消停吧……”
黄红英流着倔强的泪,她的心中满是不甘,整个家没有人考虑过黄红英的处境,更没有人体谅过哪怕一点点她的感受。他们只会在人祸来临时对黄红英进行驱逐、诽谤、谩骂,许多年的时间黄红英都从梦魇中醒来。黄红英从未原谅方氏一家对她的伤害,可是有一个人始终是黄红英的软肋——方瞻远。成亲那天,花轿红盖头、洞房停红烛,黄红英心中暗许,她一定要做他的贤内助,做他背后那个永远无法替代的皎皎明月光。而今斗转星移物是人非,再回味当初的美好不过是徒劳。
回去后没过几天,街坊传来二老升天的音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