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缓缓睁开眼,眼前是一张放大的老虎的脸,它庞大的身躯,半立起的姿势,深黑的眼珠里,那令狼群忌惮恐惧的竖瞳,正泛着慈悲的光。
我第一次看到这样的老虎。
它一身洁白,没有斑驳的线条染就,连一丝杂色纹路都没有,唯一的点缀就是耳朵上蜿蜒开来的一只鸟翅般的形状,淡淡朱红色,在张开大嘴咆哮时,那翅膀似的耳朵就会起飞一样,扑打起来,左右耸动,有种别样的生动。
明明是它莫名其妙的出场打断了群狼对我的攻势,也算是救我一命于狼口。
但是......
不知道为什么,第一眼开始,我就讨厌它。或许比讨厌的情绪更加多一个层次。
说实话,我一般不会在脑海里存储厌恶这个词,哈扎咬断我的膝盖的时候我没有,被颂奇鞭打羞辱的时候也没有,被阿日善当做牲口忽视随意对待,被草原上人议论冷艳旁观,无论什么时候,我的记忆里,我从没用过这个词。
但对于眼前的这只老虎,我想到了厌恶这两个字。
猝不及防,没有理由。
于是我自然而然地皱着眉,瞥着它。
“嗷!”
它以防备的姿势后退了一步,但眼里晶晶亮亮的,透明又睿智,像是弥漫着我看不懂的情绪。
它一直注视着我。
整个世界安静的可怕,连呼吸声都被隐匿起来,毫无踪迹。
“嗷!”
巨大的石板墙将我们和狼群围的严严实实,壁面上扎着无数泛着冷光的尖锐铁碎,那就像是一把把每安剑鞘的利剑,能轻易划破每个人类的脆弱的脖颈。
好久才有人反应过来,看台上细小的杂音开始慢慢放大,直到变得喧嚣不已。
“老虎!是老虎!它从哪里蹦出来的!”
“是观兽台的特别节目吗?”
“有意思!这是要狼群和老虎同台竞技吗?山中之王跟无往不胜的狼群,谁强谁弱还真难说!”
“这下有好戏看了。”
“先把最弱的人干掉吧,吃饱了干活!”
“吃掉吃掉!”
“吃掉她!吃掉她!吃掉她!”
“吃了她!吃了她!”
不知不觉,人们统一了口径,从看台上坐了起来,激烈地摇摆着手腕,喊着,热切而激动的五官都变得清晰起来。
“一群比野兽还要野蛮的人居然喜欢看野兽争斗,也是好笑。”我看着沸腾的场外,嘴里无意识地吐出了这句话。
看着往后退的已经快接近墙壁的狼群,我能清楚看到它们茂盛的皮毛下正瑟瑟发抖的骨骼,它们能安稳站在那里就已经花费了全部的力气了。
哈扎甚至已经软了身子呜呜叫喊,这是它在恐惧,在示弱的标志,我只见过它对阿日善这样。
没想到它也会害怕。
我对上从刚才开始就一直注视着我胸口某个部位的白虎,觉得奇怪上手摸了摸,并没有什么异常,于是问道:“怎么?看着我胸口干嘛?你要咬碎我的心脏吗?”
它的眼里没有攻击的戾气,但却还是让我感觉到危险。
“嗷!”
它目光灼灼,似乎在思考,又像是什么都没想。
就在这停顿的当头,意外发生了。
小珊玉似乎回过了神,从已经散的没边的包围圈里走了出来,她的步子迈得极小心,声音呐呐的:“野驴姐......”
半句话没说完,哈扎和一头饿的已经几乎脱骨的饿狼像是突然发现了破绽,只两步高跃的功夫,那尖利的大牙就要一口咬在珊玉的脖子上,我只觉得恍惚那一刻,还没来得及思考,我整个人已经拦在了珊玉的面前。
“撕!”
“啊!”
反应过来的时候,有尖锐的疼痛在我心脏处由点点滴滴变成彻骨的暴虐,鲜红染黑了我的灰色裙子,从胸口处一直有血液淌下,落在肮脏的土地上。
有吸气的声音从身边和外间传来。
窃窃私语声和惊呼声此起彼伏,仿佛他们就在我耳边说话。
“你看呐,那是什么啊?”
“她是人吗?”
“好可怕。”
......
他们在惊叹我的伤口?
我瞟了一眼我的胸口,那跟锁骨相连的地方,连接着心脏中心的位置,一端月牙般的形状,染着黄金的色彩,正露出了一个小头......
摸了摸,硬硬的。
那是什么?
我的骨头吗?
可看着不像啊,为什么是金色的?
它的颜色实在太过耀眼,让我一下忘记了身体的疼痛和场面的复杂,我伸出了手,想要碰触它,想要看看这个长在我身体里的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嗷!”
白虎突然发怒了,连着长吼几声,这次的声音跟之前的都不一样,更具毁灭力,短短几秒内,头顶和地底都在震颤,细小的沙石从头顶簌簌落下,下雨一样,越发强烈。
地下如同要钻出来一个不安分的野兽,一边奔腾一边剧烈的挣扎,人在原地根本站立不稳,看台上还在看热闹的人们突然意识到危险的信号,再呆下去自己的小命可能不保,于是纷纷醒悟过来,你推我攘的开启了一轮恐怖逃离之路。
珊玉紧紧抱着我,吓的已经说不出来话,旁边的女孩们也都在哭,一边哭,一边四处找出口,可是这围墙上到处都是倒刺,连个可以攀爬的出口都没有,正当大家都急哭了的时候,白虎突然走到我面前,蹲了下来,开了口。
“玄亦,上来,我送你出去。”
听到它说话我当时的第一反应是:它竟能口吐人言?
第二个反应就是:玄亦是哪位?
“放心,我不会......”说着,它突然顿住了话头,有些斟酌用词,才继续开口:“我不会再那样对你了,相信我。”
他的声音很好听,是成年男子的低音嗓,每次说话就像是在说情话一样,又慢又真诚,惑人心魄。
我定定看了他许久,确保自己没有任何情绪地看着他,头顶嚣张的沙石雨和地面的波动不停地在提醒我我该离开了,但我还是一动不动,只是看着他。
“求求你,救救我!”
“带我走吧!求求你带我一起走,我会给你钱!会给你很多钱!”
“救救我,你是活神仙,救救我吧。”
“我该死,我不该推你出去的,但我不想死,你带我走吧!”
不知道为什么那些女孩子会突然抓住我,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我只是个凡人,腿瘸的凡人,我甚至没有能力救自己,怎么可能救她们呢?
我仍然跟白虎做眼神交流,他不动,我也不丝毫不动。
直到珊玉的眼泪都浸透我的衣袖,我才反应过来。
是啊,我现在是在干嘛?跟这只素不相识的白虎较真吗?就因为我突然爆发的厌恶情绪?要拉这么多无辜的人一起死在这里吗?怎么可以!
“先出去再说。”
我听到自己这样说,然后下一秒,我才爬到白虎背上,都没准备好,还没来得及招呼珊玉,就发现自己和白虎还有珊玉出现在了观兽台建筑的外面,同时在我们出来的时候,那给马黄带来了无数财富的观兽台应声而倒,成为了一片废墟。
“其他人呢?”四周一个人也没有,我正觉得奇怪,于是问面前的白虎。
白虎并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只是似是而非地回了一句:“你并不喜欢他们。”
不能否认此刻我的心情十分差劲,以至于我的脸一定是黑炭一般难看,我说:“所以你杀了他们?”
他不发一言。
我冷笑:“你有什么资格审判别人的生死?”
他道:“别人都叫我白虎君,但你可以叫我无类,姬无类。”
“我不在乎你叫什么。”
他笑:“无论什么时候,你果然都一如既往,难以驯服。”
我也不甘落后,嘲讽道:“果然我第一眼看你就觉得讨厌,是有原因的。”
他软了神色,败下阵来,有些讨好地开口:“好好好,我说实话,我没有杀任何人,我只是把所有人送到了草原的麦亚祁山山下,你满意了吗?”
我更不满:“多此一举。”
他叹气:“我只是想帮你教训一下他们,人类是最可恶的,贪婪成性,残暴不仁,真要杀了也是为天下除害,是善业。”
“从以前开始,反正我做什么你都讨厌我,我习惯了。”他突然落魄了神色,嗓音中皆是受伤。
我并没有被迷惑:“别一口一个你啊我的,你认识我?”
“我们可是超越这世间所有的一切的关系。”
那是什么鬼?我故意回他:“我们是宿仇?”
他噎了一下:“为什么就非得是宿仇?宿世情缘不更妥帖吗?”
“呸。”
他顿时委屈的不敢说话了。
“我不该来找你的,我该走了。”
尽管满腹疑问,我并没表现出来:“不要说这些似是而非的话,我们并不认识,我也不想了解你的由来,来或者离开,你的行踪我都不关心。”
“是吗?也是,从来都是我做什么你都不在乎。”
白虎离开之前,他做了一件很讨厌的事,他居然舔我,舔我的,我的胸!当然严肃来说,是胸口上的伤口!但那也不行!还有膝盖!虽然他舔过之后,我的瘸腿立马就生龙活虎了,心口的伤口还有骨头都长了回去,比焕然一新还要新。但我果然不喜欢他!口水什么的脏死了!
我气呼呼循着路正要带着珊玉离开,突然被人叫住:“姑娘这是去哪?”
我寻思谁呢?回头一看,是一个面容邪肆的男人,束着中原特有的发型,一身紫衣长袍,双手背到身后。
这人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满脸算计都快溢出来了!
“你谁啊!有事?”
黄沙在我们三人之间飘散,形成了一个大大的屏障,将这个世界分成两半,一半是我和珊玉,一半是这个莫名其妙的男人。
“我猜想你要先送这女孩回家吧?需要我帮你吗?我们可能同路。”
还敢搭讪?语气这么轻佻,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
我挑眉应道:“我猜想你的下一程是地狱吧,怎么样,需要我帮你吗?我可以送你一脚!送你上天入地,绝不拖泥带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