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欢带兵与陈子离汇合于宁国皇城的时候,段凌肃传来的信也送到了帐子里。陈子离皱着眉看完段凌肃送来的信,将信将疑。
段世宁谋反,他信;小皇帝重病,他也信;洛依尘气怒交加大开杀戒,他万分相信;但是,段凌肃信中所说,京城禁卫倒戈逼宫,洛依尘被困慈宁宫,竟从狗洞传递消息与段凌肃求援。这要不是扯淡,那才是见鬼了。
且不说洛依尘的脑子再不灵光也不会向段凌肃求援,就算是她走投无路,那逼宫造反的段世宁都有本事困住太后,怎么还拦不住报信的段凌肃呢?只是,洛依尘的家书,的确有日子没寄来了。陈子离问阮欢,可有收到姜明华寄来的信,得到的答复一样是否定的。
至此,陈子离才算是大半信了段世宁谋反的事情。
从南疆赶回京城,就算昼夜不歇,也要月余。陈子离不敢大意,吩咐阮欢处理南疆后事之后便只带了一万轻骑兵往回赶了。
“王爷,你到底打算什么时候把中毒的事儿同太后娘娘说啊?”小南苦着一张脸,接着道:“太后娘娘怎么也是学过医的人,兴许还有办法呢?”
陈子离叹了口气,道:“我此刻告诉她,让她在焦虑中过上三个月,又有什么好处?况且京城如今得局势谁也不清楚,消息传回去到底是到谁的手里?此事传扬出去,她手中最后的棋子也会失去威力。你仔细想想,我若命不久矣,最得意的是谁?”
“自然是那谋反的人。”小南脱口而出,话音未落,便大喊了一声,拔出刀来,挡住了射向他们的箭。
陈子离也反应过来,忙拔剑应对。因着陈子离和小南身边儿只有数十人护卫,其余的轻骑皆落后了一日的路程,此刻骤然遇刺,竟一瞬间被斩杀了进一半的人。陈子离毕竟中了毒,对付身旁这么多身强力壮的刺客,短时间内还可以,时间长了,自是力不从心,被他们打的只有招架之功,毫无还手之力。
小南见状,不敢恋战,只是靠近陈子离,替他挡着身旁的人,来一个杀一个。即便刺客人多,小南自保的本事也足够了。陈子离再不济,此刻也还能招架得住。
这些刺客倒也奇怪,眼见着陈子离身边儿护卫一个个倒下去,并没有蜂拥而上,而是三三两两得玩起了车轮战。
“什么人?!”远处忽然响起人声,小南回头看了一下,来人也看到了小南。光天化日的行刺,又不是大半夜,来的人瞬间掺和进来。
刺客此时才发觉,应该速战速决,只是没等他们动手,来人已经搅乱了局面。一通乱战下来,刺客便皆倒在了地上。
“是宁国人!”待众人定下神来,扒开死去刺客的衣服,便发现了南疆死士的标记。
这倒是不奇怪了,小南开口骂道:“妈的!宁王那个狗东西,人死了还不安生!活该他宁国亡国!”
“慕容璟死前,曾对我说过:黄泉路上,不见不散。此刻你骂他也没用了,倒不如问问,他们是谁?”陈子离靠在小南肩上,声音小的连小南都要竖起耳朵来听。
小南扶住他,对面前的人问道:“你们是什么人?”他扶人的手紧了紧,陈子离上次这般狼狈,还是在鄂州,被刘英砍了一刀的时候。小南当时抱着她回营,便觉得他从来都不是个惜命的人。
“王爷,太后娘娘命我等前来,书信在此,请王爷亲启。”来人跪在地上开了口,从怀中掏出一封信,双手递给陈子离。
陈子离伸手接过,示意他们起身,拆开信看过之后,才道:“可有带笔墨来?”见来人回身去找人要,陈子离坐在官道旁的石头上等了一会儿。
回信拿到之后,来的一群人分了一半给小南,其余人便回京复命去了。小南安顿好人手,再回来找陈子离的时候,才发觉他已经晕倒在马背上了。
接下来的回京路,陈子离再不昼夜不停得赶路,即便他有心也无力。每到一城,便要游赏山水。小南跟着他,一次又一次想开口提醒他把事情告诉洛依尘,但是终究没再说出口。原本他们已经赶到江南,如今不再着急,从苏州到济南,足足走了有两个月。
山东已近京畿,小南每天数着日子,陈子离的样子,也只能勉强撑到回京。但是此刻,京城的太后娘娘只怕还什么都不知道,没准儿已经备好了庆功酒,等着人回去。
“子离来信,说是已到济南府了,再有半个月就能回来了。”洛依尘在秀坊来人裁制冬装之后,对木槿说。
木槿看着洛依尘选好了料子,量好尺寸,也笑着道:“昨日定国将军夫人入宫,还问起此事,南疆战事过去,定国将军如今处理完剩下的事也赶到安徽了。”
洛依尘笑着摆弄桌案上的摆件儿,道:“如今是阮欢的副将驻守南疆,他心急回京本宫知道,故而一早儿给他下了旨意。儿子都快一岁了,亲爹还没见过,怎么也要在抓周的时候赶回来才好。”
木槿瞧她这几日的心情愈发得好,也乐得如此,洛依尘的好心情,满朝上下都能看出来。一扫之前段世宁谋反之时的人心惶惶,如今朝中大臣上朝的心情都好多了。段凌肃不在朝堂上,洛依尘又心情出奇得好,大臣们仿佛觉得自己为官多年,春天终于来了。
小南终于还是背着陈子离给京城传了信回去,他眼见着陈子离在大明湖喂鱼的时候吐了血,第二日还要去看千佛山上的佛像,上了山之后便昏迷不醒,小南实在不敢再随着他的心意耽搁了。小南实在看不过眼,也怕来日无法交代,算着日子,陈子离也到不了京城了,忙就给洛依尘传了信,和盘托出,从中毒开始,没有分毫隐瞒。
得到消息的那一刻,洛依尘恨不得肋下有翼,然而却只能催着宫人备车马,此时宫人却报,摄政王王妃求见。
在上马车之前,洛依尘打开了那封陈子离让玉艾交给她的信,那是一封很厚的信,上面写了朝中几乎所有四品以上的大臣,谁能用,谁需防,谁有什么长处,谁又有哪些弱点。还有怎样制衡各方,怎样猜度人心,怎样知人善任,他用他最后的时间,把他所能想见的,以后她将会遇到的所有困难,又该如何应对,都一一写了。
洛依尘不能想象,陈子离究竟花了多少时间,来替她打算这一切。这封信,玉艾说,是在两日前寄来的,只是陈子离人在归途,他每到一城,总要多留几日,看一下他梦寐以求的大好河山。
只是洛依尘一直不知道陈子离中了毒,直到他们走到济南府的时候,陈子离依然没有给她传信。陈子离执意要在济南府多住几日。洛依尘不知道,这封信,陈子离从什么时候开始写,又为什么,不等她赶到济南,亲自交给她。
从京城到济南府,路途并不算太过遥远,洛依尘不肯坐车,昼夜不歇的骑马赶路。即便如此,京城到济南也要四五日的功夫。
陈子离与小南上了千佛山,以往这么多年,他汲汲营营,却从未如此用心得看一下他梦寐以求的江山到底有多美。
这日一早,陈子离醒了之后,便叫人打水,说要沐浴更衣。小南见他精神好了些,便想着洛依尘得到消息,估计这两日便能赶过来,估摸着还能见到一面。如今沐浴更衣,到时候洛依尘来了,见到的还是之前那个面目如玉的摄政王。
小南咧着嘴去打水,又将之前洗好的衣裳给他拿进去。禅房窗明几净,秋日的济南府,漫山遍野解释金黄的落叶,小南守在门口,陈子离不叫他,他也不打算进去。只是他一直听不到有人叫他,一个时辰,两个时辰,直到三个时辰过去,小南终于忍不住推门而入。
入目见到的,便是陈子离躺在床上,睁着眼睛不知在想些什么。见小南进来,也没说话,只是笑了笑。
陈子离没再看小南,他的眼前仿佛出现了一个人影,他走过去,看清来人,便听她说:“子离,若有来世,娶我可好?”陈子离定定地看了她片刻,见她伸出手来,便想伸手去握住她的手。
小南觉得有些晃眼,也许是陈子离的笑容太过和煦,全然不像他平素的样子。小南忽然觉得他抬了抬手,以为是要叫他过去,忙三两步跑上前,想要问他是什么事儿要吩咐。
只是小南跪在床边儿,等了片刻,却只听得陈子离说了一声:“好。”而后手便垂了下去,缓缓地闭上了眼睛。小南叫了他几声,并没有丝毫反应。又晃了晃他的手,还是无知无觉,小南便怔在了那里。
黄泉路上无老少,这话小南自从上了战场就明白了,只是他跟着陈子离好几年,此刻忽然看到早上还神色自如的人死在眼前,也反应不过来了。
千佛山的石阶众多,洛依尘疯了一样往上跑,跌倒了又爬起。小南等在山门处,料到了洛依尘会寻到这里,他带着洛依尘去看陈子离,也劝她节哀。
小南引洛依尘去那间禅房,窗下的竹榻上,陈子离仍旧还是今日清晨换上的一身常服,阖着双目像是刚睡过去了一样。洛依尘跪在榻边,将陈子离垂下的手拿起来抓着。眼睛没有焦点得看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小南以为她会哭,以为她会发疯,哪怕是拔剑自刎,小南都想好了对策。但是此刻,洛依尘就一言不发得跪在那里一动不动得,也不说话,也不哭,若不是能感觉到她的呼吸声,小南几乎要以为她也死在那里了。
小南没有再待下去,他看着洛依尘怔怔得样子,却忽然哭出来。他的哭声,在禅房中显得格外突兀。
在山门坐了一会儿,日头已然落下,小南看着从石阶跑上来的阮欢,摇了摇头。阮欢并不知发生了什么,问道:“你怎么哭了?王爷不是说在千佛山礼佛吗?你怎么没陪着?”
小南看着阮欢,低头擦了擦眼睛,道:“太后陪着呢。你先别进去了,等太后叫人再说吧。”
“太后?”阮欢不明所以得问了一声,见小南的表情并不像是二人有私,略想了想,仿佛想到了什么,却没敢问出口。
小南看着阮欢的脸色,知道他想到了这一处,便低声道:“王爷薨逝了。”
阮欢虽然有些准备,但骤然听到这话,也愣住了。半响之后,阮欢同小南一起坐在了山门处,却都没再说话。
洛依尘跪了许久,忽然喃喃出声,道:“陈子离你真的很过分,从头到尾,什么都不跟我说。”
“万里江山,海清河晏,如今你都捧到我面前了。你投我以木瓜,可是我还没来得及报你以琼琚。你不做亏本生意的,不是吗?”
“你信里写了他们所有人得好恶,把柄,你留给我如此大好河山。可是陈子离,这些我都不喜欢,你给我的东西我都不想要。如果你现在醒过来,我就原谅你。”
洛依尘将脸贴在他的手背上,忽然笑了,道:“可是你走了,我就真的,真的什么都没有了。”可陈子离只是躺在那里,再无应答。
煊史载:皇十八子段凌云,天佑四年薨,时年二十六,生前封辅国摄政王,追谥:仁孝懿和德安成悼摄政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