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子离薨逝的消息传回京,世宇抱着段祁言的手就是一抖,险些没将段祁言摔到地上。陈子离死了?世宇想破脑袋都想不出,捷报频传,斩杀宁王于两军阵前,陈子离都已经胜到这个地步了,怎么忽然就死了。
世宇想不通,别人更是想不明白。但是洛依尘亲自从济南随灵回京,这件事传遍朝堂,众臣是都明白的,自己的好日子彻底到头了。
沈如宁打发了报丧的人,又将段祁言交给乳母,这才开口道:“王爷,咱们府上要准备什么?摄政王的丧礼谁来主持?王爷要不要早做准备?”
世宇摇了摇头,道:“你让我想想,此事你着人报去定国将军府,府上从今日起,不许有宴乐之声,入目所视,半分红色不可见,明白了吗?”
“妾身明白,这就去吩咐。”沈如宁答应过,见世宇没有别的吩咐,忙就出去找人办了。陈子离的丧礼,世宇的重视程度,远超当年先帝葬礼之时。沈如宁再不通透,也明白什么叫做时势,陈子离的葬礼,对于身在其中的人来说,可当得起凶险二字了。
姜明华见过沈如宁派来报丧的人,也忙吩咐下人,府中不可有宴乐,小儿子下个月的抓周礼也撤了。她叹了口气,都说黄泉路上无老少,这话半点儿错没有。
抱着发着烧的小儿子,姜明华也有些害怕起来。陈子离斩杀宁王之后,如今病逝在济南,原因谁也不清楚,但是阮欢呢?阮欢何时才能回京?战场上刀枪无眼的,陈子离不明不白得薨逝,阮欢也算是在近前的人,会否牵连?儿子病了这么久,一直不见好,可还能见到阮欢?
姜明华第一次觉得有些无力,她此时此刻,真的希望阮欢能解甲归田,不要再掺和进这京城的波诡云谲中了。
哄着小儿子睡了,姜明华去看了从宫中出来没几日的阮文若。阮文若睡在小床上,怀中还抱着洛依尘给她做的不伦不类的布娃娃。洛依尘针线活做的不好,但是阮文若偏偏喜欢她做的奇奇怪怪的东西。桌上是洛依尘前些日子给她做的识字卡,上头有字有画,已经被阮文若翻过一遍了。
姜明华收拾好这些东西,又叹了口气,不知道这一次,阮家能不能从这场劫难中全身而退。洛依尘对阮文若,的确不比亲娘差,离宫之前,还说等阮欢回来,论功行赏,要给文若封公主。如今,姜明华什么都不求了,公主不公主的都无所谓,只要阮欢能活着回来,不搅和进陈子离的死,只要一家安稳平安就好。
陈子离没有儿子,妇人又不能主丧。世宇在接到消息的当天,便动身赶往济南府了。京中的事情不能没人掌控,世宇左思右想,除了先帝的伯父靖源,如今的靖亲王,没人可以安心托付。
待到世宇带着木槿赶赴济南时,洛依尘已将陈子离的棺椁安置在了大明湖旁的宅子里,守陵守了七日。阮欢见到世宇时,没待多说,便引着他进了灵堂。世宇跪在灵前上了香,而后便起身走到洛依尘身边儿,仍旧跪下,道:“母妃节哀。”
洛依尘看向他,怔了片刻,道:“世宇,我不能一个人带他回家,劳烦你了。”世宇听罢,摇了摇头,扶起一身素服的洛依尘,往灵堂外走,只留小南一个人守灵。
停灵七日,已然可以下葬,但是陈子离的丧礼,必须要回京办。世宇来的时候,已经着人带好了东西,一应物件都是全的。为保尸身不腐,世宇不得不开棺,重新装点,还有棺椁之中的陪葬,洛依尘他们只找了楠木棺材,还有一些民间用来保尸身不腐的药,至今只有七日,倒也能用得。开棺之后,世宇将附和仪制的东西安排好,便去问洛依尘,还有什么想要添的物件儿。
“放那些东西,他能看到吗?”洛依尘坐在凳子上,低声说着:“我从来不知道,他到底有什么特别喜欢的人和东西,也许,他喜欢的人,他会亲自带走,不用我来添。”
世宇瞧着她的样子,不敢再多问,之时应了一声,正要走的时候,洛依尘忽然又道:“世宇,你说,他会带我一起走吗?”
世宇听得这话,到底还是哭出来了,陈子离的死讯对他来说,并没有太大的触动。但是他在先帝葬礼上,见到那群女人嚎啕的时候,只觉得可笑。但是此刻,洛依尘之是默默地坐着,不哭不闹,就这么一句话,引得世宇也忍不住感叹人生无常。
“母妃,十八叔不会忍心带你走的。”世宇说罢,径自出去吩咐人处理丧礼的事情了,只留洛依尘一个人在屋里。木槿守在门外,她是陈子离的人,此刻进去,洛依尘只怕不想看到她。
扶灵回京之后便是陈奠于堂,主妇擗踊痛哭。世宇此刻已然不用再置办什么,他只需要当好子侄,跪在堂前向宾客行礼。执事之人自然会主持丧礼,执事的是礼部尚书,礼节上断不会有什么疏漏。
接连三日,朝臣们每天一大早都要来摄政王府里跪地哭灵。这也是规矩,为了表现他们与陈子离关系甚好,内心悲痛不已。玉艾这几日一直在帷内痛哭,世宇便亲自在堂前回礼。
洛依尘第一日就着丧服来了,众人看到她的时候便是一愣,斩衰之服,太后穿着斩衰的丧服来了。
斩衰之服,这是最重的丧服,只有子女为父,妻妾为夫才穿得。且不说洛依尘身为太后,本不必着丧服,就算穿,好歹缌麻之服便够了。总没听说过臣子去世,太后要服丧三年的道理。
洛依尘跪在一旁,一守就是三天,摄政王妃哭晕过去几次,已被安置好。如今灵堂之中,不过一个女子,但却不闻哭声。朝臣们心惊胆颤,等着被太后发落。
但是第一日,有朝臣偷吃饼饵,洛依尘看到,没说话。第二日,有人迟到,洛依尘心知肚明,仍旧没有开口。众臣皆当此事已经过去了,甚至有人揣测,摄政王的死同太后有关。功高盖主,太后留不得他,才下手处置了,如今不过是来做样子的。
直到第三日,木槿来报,阮欢家中幼子去世。阮欢此刻亦在灵堂中,也有小厮来报此事。他自回京,只见了几面阮文卿,还没来得及抱过他,如今骤然听闻幼子去世,阮欢也有些支撑不住。
洛依尘这才终于开了口,道:“传本宫懿旨,定国将军功勋卓著,其子为摄政王所爱,今日西去,加封郡王爵,着礼部今日拟定。郡王的丧礼,礼部照亲王仪制来办。”
话音方落,便有议论之声,阮欢没想到是这样的结果,怔怔地谢过恩。洛依尘并没有难为他,而是让他回府去再看儿子一眼,阮欢既有丧子之痛,摄政王下葬之时也不必来了。
第二日安葬之后,洛依尘便恢复了每日早朝。靖源因着连日处理政务,说是累病了,世宇前去探望过,倒也无甚大事,只是要休养一段时日。洛依尘感念靖源这些日子处理政务,虽没有亲自探望,但却派了人送了些好药材去。
众臣在朝堂上,眼瞧着洛依尘一身素服,便觉得事情不妙。还没等他们行完礼,洛依尘的声音便传来:“活着不孝,死了乱叫。你们一个个的本事不小啊!”
“臣等知罪!”众臣不知她到底指谁,但是此刻请罪应该是最好的解决办法。伸手不打笑脸人,洛依尘此时此刻大开杀戒,应该也不好。段世宇站在那里,想了又想,还是没跪。
洛依尘冷笑了一声,道:“你们知罪,罪在何处?阮欢,从你开始,一个一个说给本宫说!”
“臣随摄政王出征,身为副将,未保主帅万全,此臣罪一;摄政王身中剧毒,臣无知无觉,并未替其出战,累王爷毒发,此臣罪二;适逢丧子,未守摄政王灵满三日,为不忠,此臣罪三。臣自知有罪,并无辩词,请太后责罚。”阮欢朗声开口,朝臣们听他这么说,不由得冷汗都下来了。
都知道阮欢是洛依尘最倚重的武将,也是跟着她一路走过来的人。今次扯上陈子离,众人皆想看他还有没有这些年的好运气,能够逢凶化吉。
洛依尘听罢阮欢的话,看向他的眼神,柔和了许多,半响才道:“刀枪无眼,罪一,可恕;谨遵将令,抗敌于阵前,斩杀宁国大将藏栖梧,罪二,无罪有功;丧子之痛,本宫亲下懿旨,封其为郡王,回府治丧,罪三,非为不忠,无罪。”她说罢,走下台阶来,扶起阮欢,又道:“将军无罪,有功,闻夫人丧子之后,缠绵病榻,本宫的赏赐,已在路上。将军今日,可回府陪夫人。”
没有人想到在陈子离过世之后,洛依尘还能保持冷静,或者说,比以往更加仁善。阮欢被她扶起来,见洛依尘笑着看向他,眼眶一热,行了一礼,便告退出宫了。
其余众人见状,只觉得天旋地转。这还是那个不讲道理的圣母皇太后吗?洛依尘走回阶上,便开始让众人一个一个开始说罪在何处。
等到众人全都说完,洛依尘忽然笑出声来,道:“都认了?”
“臣等,请太后治罪!”
“世宇,都听清了吗?灵堂上偷吃的三个,株三族。迟到的两个,凌迟处死,不株连。宋允之同党,协助传递消息者六人,腰斩于市,不株连。”洛依尘话音刚落,那几个被指出来的人便瘫坐在地上,有两个还吓得尿了裤子。
“本宫平素不讲规矩,你们日日进言,今日,本宫便同你们讲规矩,讲礼节。摄政王,皇帝叔父,葬礼之上你们行为不检,是否该杀?”洛依尘敛了笑意,冷声道:“你们一个个,标榜自己清高,如今怎么不清高了?本宫在先帝葬礼之上,是否也哭出声来了?你们怎么就哭不出来呢?日日说本宫坏了规矩,你们自己呢?规矩礼节被狗吃了?”
洛依尘说完就走,世宇只能叫人把那几个倒霉的人拉出去,先行下狱。至于株连的家人,世宇并不打算替他们求情。这几个人,没有一个是可用之才,犯不上他此刻去触洛依尘的霉头。
随着株连朝臣的旨意,还有一道给南疆的旨意,洛依尘下旨,屠城。季泽接道懿旨的时候,愣了足有半响,问了好几遍,是不是要屠宁国京城。得到肯定的回答之后,季泽无法,只得下令,夜半屠城。
昔日赫赫扬扬的宁国京城,竟一夜间成了鬼城。季泽只是听说陈子离死了,但是怎么也没想到洛依尘能丧心病狂到这个地步。但是他一个武将,说白了就是皇家的奴才,主子让他咬人,他能不咬吗?季泽明白这一点,倒是也没多想,尽可能地缩小屠城地影响,稳定住南疆局势。
而与此同时,在天牢中地段凌肃,见到了昔日同僚,不由得哀嚎。拼命砸门要见太后,他怎么也想不到洛依尘会做出这种事。只是懿旨中没有他的名字,段凌肃还庆幸了一下。
处斩这日,满京城的人都出门看热闹了。京郊的刑场,鲜血遍地,汇流成河。京中百姓一来庆幸自己不是那些被杀的人,二来感叹伴君如伴虎。
李昱欣从世宇处问到了处斩的事情,想了又想,还是没去找洛依尘。她接受了洛依尘的疯狂,不赞同却也理解她的心情。直到世宇晚上冒雨入宫再来见李昱欣的时候,李昱欣才发现,她还是低估了洛依尘的疯狂程度。
洛依尘不在宫里,瓢泼大雨,混着秋风,木槿此刻已经把皇宫翻了个遍,还是没找到人。无奈之下,木槿报了世宇,世宇又入宫问李氏。太后失踪,总不能大肆宣扬,故而不敢派太多人去找。
李昱欣看着世宇一身湿透,叹了口气道:“你先换身衣裳,秋雨太过寒凉,伤了身子。”见世宇一脸焦急,李昱欣又道:“我兴许知道她在哪,你换了衣裳回府去,我明日还给你一个母妃就是。”
世宇知道李昱欣不是信口开河的人,应了一声,却还是不放心得道:“太后说在哪儿,儿臣去找。”
“你去摄政王府找一圈,若是没人,再来我这里。”李昱欣说罢,披上斗篷便出了门。世宇跟在她后面出了寿康宫,往宫外去了。
李昱欣走到南苑,木槿已经来过一趟,但是没找到人,李昱欣开了南苑的门,走到陈子离曾经住过的那间房。提着灯笼照了一圈,又走出门去。
终于,李昱欣在陈子离曾经住过的院子角落里找到了洛依尘。
灯笼凑到脸前的时候,洛依尘才抬起头来,看向来人。她脸上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泪水,混在一起,湿漉漉的,头发和衣裳也已经湿透了。李昱欣上前一步,撑开的伞便罩在了二人头上。
蹲下身,李昱欣将洛依尘搂在怀里,道:“世宇满宫里找你不见,我便知道你一定在这里。”她见洛依尘双手抱膝缩在那里,搂着她的手紧了紧,道:“我知道,从你去济南府那天到今日,心里一定很苦。但是你不敢哭,怕自己沉溺于悲伤,做不好这些日子的事情。但是今日株连之后,你心里那根弦松了,开始害怕了。是不是?”
洛依尘把头埋到膝盖上,道:“我真的很害怕,他把我惯的无法无天,为所欲为,我什么都不会,什么都做不好。但是我从来不用担心,因为我知道,他就在我身后。”洛依尘哭出声来,道:“可是现在,我不知道我该做什么。我不想做太后了,也不想要这万里河山了,我只想要那个惯得我为所欲为的人活过来。”
“人死不能复生,你无法改变这件事情,人生只有两条路,要么死,要么接受。”李昱欣轻轻地拍了拍她,说道。
洛依尘直直地看向前面,没等她开口,世宇便从远处跑了过来。洛依尘见世宇过来,抬起头想要冲他笑一下,但是她此刻地样子,笑比哭还要难看。
世宇见状,忽然跪在地上,原本拿在手中地伞也扔到一旁,道:“儿臣,求母妃回宫。”李昱欣知道拦不住他,也没开口。
“世宇,让你做我的儿子,委屈你了。”洛依尘忽然开口,莫名其妙的来了这么一句。李昱欣见状,知道洛依尘有话要对世宇说,示意世宇把地上的伞拿起来,径自离开了。
世宇没有拿起地上的伞,开口道:“能做母妃的儿子,我从来不后悔,不委屈。母妃待我,视同亲子,我敬母妃,亦如亲娘。”
“我从来没把你当亲儿子看待,段世宁,段世文,他们才是我的亲儿子,世宇,你是我的朋友,是亲人。我知道,我这些年对你的教诲,根本都是无用的,你早就明白这世间险恶,朝堂上的波诡云谲,你比我清楚。但是你需要演这出母子情深的戏,我愿意陪你演。”见世宇看她,洛依尘忽然又笑了,道:“我不喜欢这个地方,四四方方的院子,高高的宫墙,也不喜欢这里的所有人。但是,我这么多年,唯一感谢这做皇城的,就是我能遇到子离,能遇到你。我走之后,你要好好过日子,若是遇到喜欢的女子,一定要她心甘情愿,陪你终老皇城。”
“母妃,你糊涂了。”世宇跪在大雨里,雨水顺着他的额头滴下来,还想要说什么,却被洛依尘制止了。
洛依尘止住他,道:“我很清醒,我如今,比之前二十六年哪一天都清醒。子离走了,我便什么都没有了。世宇,段世文德不配位,这个江山他守不住,皇位他坐不稳。我已经下了旨意,明日,你便是煊国的皇帝。”
世宇一脸莫名其妙的看着她,他知道洛依尘如今并不清醒,但是他没想到洛依尘能做出废帝的事情来。
“你的才智,心性,比子离更适合做皇帝。我一直都知道,但我偏心,我更爱他,我希望他能得到所有想要的东西。对不起,我真的不配做你娘。”洛依尘说罢,站起身,看向宫墙外,笑道:“我今日便走了,宫墙外什么样子,我一直都知道,但是却从来没有机会真正去体会。世宇,后会无期。”
世宇见她要走,便跟着她一直走到宫门,宫门处,木槿已经站在马车旁边儿,撑着伞走过来,道:“奴婢看到娘娘收拾好的东西,便知道娘娘要走。奴婢本不是宫中人,如今旧主已亡,请娘娘收留。”
洛依尘点头,而后便会身看向世宇,世宇想要开口说什么,但是却又咽了回去。洛依尘拂过他湿漉漉的发髻,道:“十三年了,世宇,终于要做皇帝了。我相信,能在活着的时候,看到四海升平。这是你的责任,身为皇子的责任,日后,身为皇帝的责任。”
世宇终于忍不住,抬手抓住她的衣袖,道:“儿臣求母妃留下,儿臣可以永远做辅臣,这也是皇子的责任。儿臣只希望母妃能留下,再多陪儿臣几年也好。”
“没有皇子不想做皇帝,没有人愿意一生屈居人下。你的志向,才思,若做一辈子辅臣,才是埋没了。”洛依尘抽出手,道:“再让我任性一次,子离走了,这是我最后一次任性了,世宇,你再惯着我一次,好吗?”
世宇深深的看了她一眼,屡次想要开口留人,半响,终于道:“好。”
洛依尘听他应声,对着他灿然一笑,而后转身上了马车。木槿对世宇行了一礼,也跟着上了车。小南坐在车辕上,对世宇抱了抱拳,便扬鞭往宫城相反的方向去了。
世宇看向撩开的车帘,洛依尘也回头看向皇城,两人对视一下,便各自回首,自此,后会无期。
煊史载:天佑四年,孝安和恪钰敏惠皇后洛氏薨,时年二十六。后天成五年入宫,生皇八子段世宁,皇十二子段世文,抚皇三子段世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