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子石被放出来后并不打听刘娴君的下落与去处,好像他早已知道刘娴君会为他这样做的。
当胡公臣把一切告诉他时,他木纳的表情并没有显出什么吃惊,他望望四周,祈年殿左右的两棵古柏依然茂盛。
童子石知道自己已经不可能在此停留了,这就是交换的条件,刘娴君你真是太傻了,你明明知道那是陷阱却为何还要往里跳呢?
人生苦短,你何必要在凌风的铁蹄下受蹂躏呢?
夜悄悄来临。
童子石在月光下慢慢启开自己的心灵,他感觉到自己和刘娴君的一切瞬间就这样消失了,自己的一切都会被刘娴君忘却了。
他的情绪波动、他的悲伤却永远没有结束。
但他似乎从令人讨厌的激愤中解脱出来,而且找到了能够发泄这种愤怒的工具。
他再次掏出短笛在手里转来转去,痛苦的感受轻轻地缓解了内心的忧郁,化解成了他的一曲悲愤的小调。
他坐在院中的石上,不用思想地吹着,把无主题的歌曲慢慢地变为自己心中想吐出来的忧郁。
他吹得越来越缓慢,就像他自己现在要慢慢地消失在过去的痛苦和爱情之中。
在狱中的那么多个日夜,童子石沉浸在自己的畅想之中,以求缓解自己的痛苦,但有时候他会突然惊骇,而也正是在这种惊骇中恐惧和骄傲慢慢地交替地出现在他的脑海中。
他理解了人生的命运以及艰难的含义,他认识到,只要革命斗争存在一天,就会有牺牲,他并不感到生活对他的不公和仇恨,而只是觉得生活的痛苦太多太多。
正是由于自己缺乏一种放荡的性格,才无法跳过或迅速忘记昏暗而神秘的深渊,孤寂依然压迫着他。
从他内心流淌出来的痛苦又回流到他的内心。
不停地自我倾诉和分解,最后使童子石内心有一种昏昏沉沉地疲倦和失去希望的懒散。
这种懒散再不是要与命运和命运的隐蔽威力所融合的。
但同时这种疲倦和懒散却又在童子石心中燃起了一次次火焰。
童子石站起来,走回自己的小屋,从窗口俯视幽静的街巷,觉得一切都很陌生。自己好像是从远方,是从另一个世界看到这种景象似的。更使他不能理解的是,如果所有的目标都很渺小,不值得重视,那为什么人们还要慌慌张张擦肩接重往前行进呢?
在宁静的威力下,一切渴求和激情都能入眠,但从内心喷发出来仿佛还有比伟大的宁静更丰富更幸福的东西。
今天晚上的夜显得太静,静得让童子石无所适从。
这个时候,他觉得宁静确实像一个神效的源泉,各种病态的和丑恶的东西都在它温和而神奇的洪流中轮番出现。
童子石最终也不明白,所有这些斗争和征服究竟是为了什么?
媾和密切的、不知疲倦的、不许人后退的渴求到底是什么呢?
童子石正在沉思,随着一阵轻轻地敲门声宋玉玲走进来。
宋玉玲拿来了衣服鞋袜和吃的。
宋玉玲虽然从心里爱着面前这位老师,但她从没有在他面前表露过。
她的那种害怕一旦说出来他不同意而从此失去的心情使她久久不敢面对他。而对于童子石来说,他根本就不知道宋玉玲在默默地爱着他,他也根本就不知道宋玉玲为自己所作的努力,他一直把她当学生看待,当小妹妹看待。
童子石的心目中只有刘娴君一个人。
宋玉玲跨进门就抽抽嗒嗒地哭了,她把带来的东西放好后就已经哽咽得说不出话了。
童子石说,我这又不是去战场上送死你何必伤心呢?
……
我走了以后,你要积极参加学生会的活动,积极……
宋玉玲泪一抹说,不,我要和你一起走。
童子石吃惊不小,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宋玉玲会说出这样的话,平日里不言不语的一个女孩子,她怎么会生出这样的念头呢?
不管你同意不同意,我就是要和你一起走。
宋玉玲又加重了口气说。
过了一会儿,童子石才说,你不能跟我一起走,你还小,你还要念书,再说,你就是要走,你的父母会同意吗?
宋玉玲说,我不管那么多。我已经想好了,只要能和你在一起,我永远也不会后悔的。
童子石笑笑说,你还小,有些事你不懂……
宋玉玲忙接了话说,我懂,我什么都懂,你们是地下党我早就知道,为你们“暴动计划”的失败,我和父亲吵了一顿,尔后再也没有理他,我就是要跟随你加入共产党,我不喜欢这种小姐生活,我要跟你走。
童子石说,共产党随时都有掉脑袋的可能,难道你就不怕死吗?
宋玉玲忽地站起来,只要能和你在一起,我什么都不怕。
如果不和我在一起,你能像刘娴君那样吗?为了革命而牺牲自己呢?
宋玉玲并没有答应得那么爽快那么自信,只是目瞪着童子石,随后慢慢地低下了头。
童子石说,看看,一个革命者是从不计较个人得失的,他的一言一行都得从革命的利益出发,为大多数谋利益,为劳苦大众寻求解放而奋斗。你却只是为了和我在一起,假若有一天我为革命而牺牲了呢?你该怎么办?
宋玉玲这下明白了。
她咬了嘴唇慢慢地说,我懂了,我愿意听你的。可是,我现在还不是共产党,我没资格听你安排的。
童子石说,那不要紧,只要你坚信革命一定会实现,你迟早会加入到革命队伍中来的。
宋玉玲跳起来嚷道,真的,我真的有希望加入共产党?
童子石点点头。
童子石接着说,学校最近成立的“豫西南地委学生工作委员会”,凌玉莹和你哥哥宋海柱是负责人,你可以协助他们多做些工作。
宋玉玲瞬间又低下了头,她多想把心里的话对面前这位老师倾吐,当童子石催她快回家的时候,宋玉玲抬起泪眼问,你还会回来吗?
童子石说,会回来的。
宋玉玲便从怀里摸出一枚玉配放在了童子石的手里,夺门而去。
胡公臣进来一句话也不说,胡公臣不说话,室内的气氛就显得有些沉闷和压抑。
过了一会儿,胡公臣问,刘娴君的事情你已经知道了?
童子石点点头。
童子石问,我一直闹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要走这条路?
胡公臣说,有时候我也说不准,女人嘛有女人的主见。也许她真的经不起诱惑。
童子石没加思索地说,不,她不是那种人,她决不会为凌风的地位和金钱而放弃自己的追求的。
胡公臣从怀里掏出一封信交给了童子石说,你好好看看吧!
童子石并没有急于去看信,他只是木木地望着胡公臣好久才说,难道她真的是这样吗?
胡公臣把目光递向窗外,并不接童子石的话。
童子石象是自言自语,又象是询问似的又重复了一句,难道她真的要决定嫁给凌风为妾?
这样连问三遍,胡公臣才说,你打开信看看不就明白了。
童子石这时候的手已经有了哆嗦,他把目光慢慢地从胡公臣的身上移开,慢慢地启开信。
童老师:我决定这样做的时候,我是早已想过了,你没有必要担心和惋惜。既然生活这样对待我们,我为什么就不能选择另一种活法呢?请多保重!
另:我给你织的毛衣已经放在了张楣处。
童子石让信纸飘然落地,他并没有弯腰去捡。
胡公臣说,也许她有什么难言的苦衷吧!她这样做也许有她自己的理由,你也不必为她伤心。可是反过来说,她是不是看上了凌风的地位和权力,你我谁又敢担保呢?
童子石猛地抬起头说,不可能,决不可能。她是什么人我比谁都清楚。
胡公臣说,关键是她的行为已经说明她属于什么样的人。这还需要你替她辩解吗?
其实胡公臣内心并不是不知道刘娴君到底是为了什么,他这样劝说童子石的目的,只是想让他尽早离开沙河县,不要一味地陷入在个人的感情之中。
刘娴君做法只有胡公臣一个人清楚,但这些话能对他讲吗?
胡公臣走出门的时候又回身望了一眼童子石,童子石低垂的脑袋在一片月光的照耀下像一尊雕像。
胡公臣用力的甩门声也没有改变他这种姿势。
过了好久,童子石才揪着自己的头发叫道,难道我连见你一面都不可能吗?你这样做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童子石走出来,在宋明街上徘徊了好久,他望着凌统府的灯光在微风中闪耀,内心说不上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
父母兄弟为我丢了性命,刘娴君你难道就没有看见,你难道就不知道?你既然知道却为什么还要往火坑里跳呢?
这个仇我一定要报!
第二天,童子石便离开了沙河县。
胡公臣紧握着他的双手说,请多保重!“红桃9永远是明牌!”
童子石本已松开的手复又紧握说,难道你是……?难道你就是我们要找的……胡公臣望望四周再次点点头,目送着童子石过了沙河消失在晨雾之中。
自从刘娴君走进凌统府后,凌玉莹基本上没和她搭话。
无论刘娴君和她说些什么,凌玉莹连哼都没有对刘娴君哼一声,更不要说正眼瞧她一眼。
为此,凌风训斥女儿。
谁知凌玉莹却说,你以为她是谁,她是个巫婆,是咱家的克星,要不是她答应嫁给你,我娘也不会这么快就……你以为她是谁,还想让我尊她为娘,尊她为姨娘?休想,她永远也不配。
凌玉莹说完哭着跑回到自己房里。
吵闹声惊动了刘娴君,她来到凌玉莹的房门前,再怎么喊门也不开。
刘娴君索性站在窗外说,玉莹,你也别赌气,你今天开门不开门我都要把话说完。我知道你一直在生我的气,我也知道你是用怎样的目光看待我的,你可能认为我这样做是一种堕落,可有朝一日你会理解我的。我嫁给你父亲并不是看重你家的富裕你家的阔绰,而只是……好了,有些话我也不好对你说明白,我就是说了你也未必就懂,我忍辱负重只是盼望有一天有人能理解我。
凌玉莹这才把门打开,气势汹汹地说,你走开,别站在我的窗下,我一天都不愿见到你,一会儿也不希望听见你的说话声。自古常说“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这是多少年来我们女人做人的尺码,可好,你口口声声要自由要解放,要为劳苦大众谋利益,原来你竟是一个没有意志的荡妇,经不起任何考验就在金钱面前屈服了。
刘娴君索性从窗下走过来说,你想过没有我这样做的目的?你想过没想过我这样做到底为了什么?是为了你父亲的名望?为了你家的财产?说心里话,这一切在我刘娴君眼里它只是一堆粪土。
凌玉莹哼了一声说,别把自己看得那么高贵。
刘娴君说,日后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你会理解的。
凌玉莹说,我不理解,我不明白,我永远也不想理解。
说罢回身砰地一声把门关上。
刘娴君的泪便滴落下来。
刘娴君自问,难道我真的做错了?
我这样做在人们眼里真的是图凌风的荣华富贵吗?
是为了凌风的金银财宝吗?
可为什么人们都这样认为呢?
童子石知道了此事后会怎样看呢?
刘娴君痛苦地摇摇头,她相信自己这样做没有错,让人理解只是个时间问题。凌风是什么人我刘娴君不是不知道,可为了革命,为了童子石的性命,我这样的牺牲又算得了什么呢?
童子石为了革命,他把自己的家都抛在脑后,我为什么就不能像他一样呢?
晚饭,凌风夹菜时又瞪了凌玉莹一眼说,别以为读了几天书就自以为了不起。就不知天高地厚?若再和老子对着干,我就把你关起来。
刘娴君说,快吃饭,玉莹生我气是她没有真正理解我的心思。
凌玉莹又把头迈了过去。
凌风一见又想发作,他望了刘娴君那温和的目光,便忍耐下说,从明天开始,你也别再老往学校窜,和宋家公子也离远点儿,免得让我日后抬不起头。
凌玉莹决定离开这个家。
宋海柱不同意。
宋海柱说,你冷静想一想,你这样做最终的结果会怎样。胡校长不但不同意,而且恐怕还要让你和刘娴君处好关系的。
果然胡公臣听了凌玉莹的诉说后说,你应该时时处处关心着刘娴君才是。
这让凌玉莹百思不得其解。
胡公臣说,现在只有你可以做这些工作,在你父亲面前,你不能再和刘娴君闹别扭,更多地给她以照顾。
凌玉莹问,为什么?
胡公臣说,这样做至少对我们学校有利。
凌玉莹说,可是,可是,我父亲已经派人在监视你……
胡公臣说,这我知道,所以才让你从中周旋好这件事,免得真的惹恼了你父亲,真的把你关起来,我们谁也没办法救你的。
晚饭后的这段时间,是刘娴君独守的时间,她不允许任何人干扰。
凌风无论怎么样蛮横,他还是尊重并慢慢地适应了刘娴君的这种习惯。
刘娴君往往在这段时间里,读一会儿书,开始静坐。
她会把自己几天来所遇到的一切问题好好地在脑海里过滤一遍。
她明明知道凌风在一些事情上不会听她的,但她还是大着胆子向他说了自己的想法。
刘娴君说,胡公臣的女子师范学校不能随便被停课的。
梁和同不同意,恐怕传到第一战区司令处他也不会同意的,因为张楣和邓士芳之间是什么关系你又不是不知道。
再说,最近听说顾寒中回了省城,在司令处觅到了肥缺,万一这事惊动了司令,你这不是拿着鸡蛋硬往石头上碰吗?其实这些利害刘娴君不说,凌风心里也明白。但经刘娴君这么一说,凌风倒也认起真来了。
凌风推门进来,刘娴君还没有从自己思考中解脱出来。
凌风没有惊动,他轻手轻脚地走近她身旁坐下,一种特别的目光在刘娴君的身上和脸上扫着。
刘娴君只装没看见,仍然闭着眼任他拉着自己的手抚摸。
刘娴君长得并不美,但她身上有种能使男人倾倒的东西,她的外部极其明显地具备了中国女性传统的优雅温柔,可骨子里又具有男人们那种执著的刚烈。也许凌风正是被刘娴君这种不易觉察的特性所吸引。
凌风抚摸了一阵叫了一声。
刘娴君睁开眼望了凌风笑笑。
她明白凌风叫她名字的意思。
他想要她。
但她始终没有答应。
刘娴君抽回手又笑笑说,听说你要在西阳山建一座兵工厂,是真的吗?
凌风直起身,然后在室内走来走去,刚才浓浓的情欲顿时消散。
你怎么知道?
刘娴君说,冯纪庄昨日告诉我的。
其实刘娴君并不是听冯纪庄说的,她是无意间听卫士王保说的。
刘娴君只所以要这样说,是她有意想加害于冯纪庄。
因为冯纪庄背着凌风在县城无恶不作。
刘娴君就想着哪一天借凌风的威风好好杀杀他,也算为民除一大祸害。
凌风的脚停下了,扭身去望刘娴君,她依然穿着那身淡绿色的旗袍,腰身显得更加纤细,格外入眼,一头乌发梳在脑后显得风度典雅,一双雪白的手交叉放在膝上,显得举止文静,可目光里却露出一种让人无法接近的傲气。
刘娴君看了凌风一眼说,我只不过随便问问。
凌风直到走出刘娴君的房间还是什么话也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