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晴得出奇,日头从火炉子里烤过样悬在空中,虽然天气还有些凉意,但早春的气息已经浮在了沙河县的上空。
张楣一大早起来,从操场的这端走向那端,她似乎没有真正的目的,但又似乎目的很明确。
她有一种坐立不安的感觉,又似乎有一种想告诉什么人的愿望。
操场那端的一群学生在跑步。
她望了一会儿,拿不准这样做是不是对了,还是缺少一种深思熟虑?
自从省立女子师范学校迁入到沙河县后,张楣感到压抑的就是心里的话无法告诉他人。
她曾提出要在同学中搞一次公演募捐活动。
胡公臣没怎么犹豫就应下。
可真正要自己落实时,心里倒没底了。
前天,童子石从上级得到消息,东三省已经沦陷,日本军队已大规模地向西侵犯,让他们时刻做好学生的转移工作。
并且在做好学生工作的同时,要做好宣传发动,慰问工作。
所以张楣和童子石一商量,找到胡公臣要求组织一场公演,募捐之后慰问从军青年。
张楣犯愁的时候,操场那边刘娴君也在一个人徘徊,刘娴君是前不久才从省里来到沙河县的。
昨晚,童子石再次把拟定的“暴动计划”重新商议了一下,关键看这次募捐活动的成功性。若公演成功,就为募捐奠定了基础,若出现了差错,很可能给暴动带来了一定的困难与障碍。
所以刘娴君和张楣愁的有一样的也有不一样的。
刘娴君早先和张楣并不认识,只是她们一起到沙河县后,共同做了女子师范学校的老师以后,才彼此知道对方的身份和各自所担负的任务。
但她们很少在一起聊天,更没有明目胀胆地一起商讨什么大事。
如果两人真的碰到一起,也只是打个招呼或点点头就走过去了。
一般人是看不出她们中间有什么蛛丝马迹的联系。
今天早上,刘娴君却主动地走过来。
张楣也迎过去,两人握手就嘻嘻哈哈地笑开了。
怎么样?
张楣小声说,我真的没有多大把握。
刘娴君一只手放在了张楣的肩上说,别担心,到时候我和童子石几位老师都去,我们可以给你助助威压压阵,一切尽管放心。
张楣笑着说,这好像上战场打仗一样。
刘娴君说,这战场并不比炮火连天的战场轻松多少呀!这是一种无声的销烟战场。
晚上的公演还算顺利,但就在接近尾声时,出现了意想不到的麻烦。
演女主角的邓士芳和王亚平不见了,该她们上场的时候才发现,台上台下顿时紧张起来。
刘娴君问,上一场她们还在吗?
张楣说,上一场没有她俩的戏。
边上的一个同学接了话说,我见她们一起向广场后的厕所走去,后来就再也没见回来。
刘娴君去了广场边上的厕所,还是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迹象。
就在她要走出厕所的瞬间,看到不远处什么东西闪了一下,她急忙走过去见是一枚小圆镜。
刘娴君便断定是两名女学生丢失的。
因为这种小圆镜在沙河县是很少买得到的,只有从省城来的女学生中才会有。
刘娴君便和胡公臣商议让演出散场。
刘娴君不相信会发生这种事,她把什么都考虑到了,怎么也没有想到会出现这种丢失人的问题。
也许她们两个是不是在台下看戏?
混在人群中没法走出来?
但随即她又否定了这种推测和这种假设。
可她们会到哪儿呢?就是有人要劫她们,会是什么样的人呢?
胡公臣问,是不是她们已经回学校了?
张楣说,不可能。
胡公臣说,别着急,我先派两名学生回学校看看,你把其他的学生集合起来免得散场时再走失。
这种偶然的事件使胡公臣有种坐立不安的感觉。
特别是刘娴君从一枚小圆镜分析推断之后,胡公臣更是拿不定主意,这事是不是应该向凌风报案?
张楣走过来对胡公臣说,邓士芳是国民党第一战区司令的外甥女,若此事不及时处理,第一战区司令怪罪下来,我们可是谁也担当不起的,别说你身为校长,就连他凌司令恐怕觉也睡不那么安稳的。
张楣的话像定时炸弹样搁在了胡公臣的心里。
回学校的路上,同学们再也没有来时的激动和兴奋,一路上任谁也不说话。
女子师范学校失踪两名女学生,张楣要负一定责任的,特别失踪的又是第一战区司令的外甥女,这可是牵连到大人物的声誉问题。
张楣便来到了县政府。
县长梁和同已经知道此事,但他不清楚这事还直接和上边的第一战区司令连着,也就没有过问。
直到张楣坐在他的面前,梁和同才火烧眉毛似地问,这么大的事,我怎么连一点情况都不知道呢?
张楣眼一眯冷笑一声,梁县长恐怕也是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
梁和同说,哪里话,别人的事我可以不理不睬,张大小姐的事我能不管不问吗?就是看在顾师爷的面子上我也不能袖手旁观呀!你和顾师爷啥关系,我梁某能不知道吗!
你知道就好,三日之内我来要人,我可是要完好无损的女学生。
梁和同点头称是。
后来,张楣给第一战区司令写了封信,把简单的过程汇报了,末了把梁和同的答应也捎带了。
梁和同来到凌统府,他要凌风抓紧时间把这件事查个水落石出,不能让沙河县类似这样的事再度发生。
凌风听了梁和同的陈述,觉得有一种受辱的感觉。
真他妈反了,在老子眼皮底下胡作非为,把老子的话当耳旁风了,风吹他妈的还带个响声,放屁也他妈臭一下,我这“夜不闭户,路不拾遗”沙河县能是说说算了!
凌风把茶杯往桌上一放,茶水溢了出来,他连看也不看就吼,来人,去把冯参谋长给我叫来。
梁和同一看这阵势慌得赶忙告退。
凌风气鼓鼓地在室内走来走去,马靴发出一种有节奏却又显出刺耳的声音。
凌风问,昨天晚上看戏了?
冯纪庄说,去了一会儿又回来了。
凌风马刀从靴子里抽出来往桌子上一扎说,这还了得,这不是反了,劫人都劫到我眼皮底下了。限你今明两天,把人给我找回来,无论是谁,该杀该打你看着办。
冯纪庄虽然没有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他还是打了立正站在了边上。
凌风这才坐下来说,什么样的女人不能玩,却偏偏要去找女学生,并且是第一战区司令的外甥女?
冯纪庄这才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不禁打了个寒颤。
张楣再次来到县政府。
顾寒中沏了茶水递过来说,梁县长已经催过凌司令好几次了。
张楣喊了一声表哥,顾寒中便掩了门,回身把张楣拉进里屋,正当两个人要来一番云雨情时,梁和同差人来叫顾寒中。
他们属于表兄妹。
顾寒中的父亲是张楣的舅舅,在省城开办了一家丝绸纺织厂,两人自小就在一起上学,稍大一些两人又一起进城,关系没怎么明确却也非常明白。
梁和同差人来叫顾寒中的表面意思是想让他劝劝他表妹,先别把这件事闹大,容他一些时日,相信凌风会查到的。
而实际上是他看上了顾寒中的这个表妹。
顾寒中根本就没有把丢失女学生这件事看得那么严重,他一边答应着走出去,一边却在考虑着另一件事。
女子师范学校迁入沙河县后,梁和同听人谈起说顾寒中有一个表妹长得非常文静,就是性子刚烈,可一直没有机会拜见。
那日一见,梁和同便夜夜相思,但这种相思又不能直说,又不好说破,更何况他和顾寒中还有着那么一层工作关系,梁和同就更加不能存心,所以这种苦痛便一日加重一日。
早春三月,天意外地暖了起来,夹衣早已穿不住了。
这天,凌玉莹邀请刘娴君来凌府。
刘娴君开始还有些动摇,她拿不准去以后对工作有什么利害。
她找到童子石商议了一阵,决定利用这个机会好好做做凌风的工作,后来她便答应下。
傍晚,刘娴君穿了一身淡绿色旗袍,系一顶浅黄色的斗篷,同凌玉莹一起向凌舰府走去。
虽说省立女子师范学校,离他凌统府不是那么远,可是凌统府的大门总是威严森森的。
又是第一次去见沙河县的大人物,刘娴君的心里不免有些惴惴不安,极怕有何闪失会使这次见面失去它原有的意义。
刘娴君心里不安就觉着路短,刘娴君的心里更加不踏实。
她便拐进了杂货店,说是为了买点心,实是为了平静一下自己的心情。她在铺子里转了一圈,又从自己随身带的小包里取出一面小圆镜身前身后照了照,认定自己看上去还算简洁,这才称了点心同凌玉莹一起走去。
傍晚的夕阳刚好照在楼下的红墙上,红墙上的光刚好又反射到门口站着的卫士的脸上,使卫士和他们横在刘娴君面前的枪显得更加威严。
刘娴君紧张的心情一下子有些不能自持,话也有些说不上来。
凌玉莹跨前一步说,你们没有长眼睛吗?这是我的朋友,也是我父亲请的客人。
说着拉起刘娴君走了进去。
凌风正和人说话,一身的便装看上去绝无军人的气质和威风。
刘娴君第一眼望见凌风便迟疑了一下,没有迈步进屋。
她在等待,等待自有一种悲怆而痛快的感觉,虽然人受着压抑,可是你会感觉到血管里有的是烧着整个宇宙的烈火,陶醉的灵魂在锅炉里不时地沸腾,像埋在酒桶里的葡萄,千千万万生与死的种子都在心中活动。
凌风并没有让刘娴君这种等待的心情持续多久就把正在谈话的人打发走了。
他让凌玉莹去备些茶水。
凌玉莹走出去后,凌风盯着刘娴君看了老半天,一句话也不说。
待凌风要说话时,刘娴君已经安稳地坐在了凌风的对面。
凌风说,你就是胡公臣接纳的从省城里来的女教师?
凌风说的第一句话就让刘娴君有些拿不准他的用意。
她点点头。
你是不是叫刘娴君?
刘娴君再次点点头。
凌风就仰天大笑。
笑过后他又说,不错,确实不错。
凌风的这一举动、这一狂笑把刘娴君笑得莫名其妙。
这时候凌玉莹进来后也感到不理解。
刘娴君已经无法掩饰内心的那一种慌恐了,她抬眼望了凌风随即又低下了。
她想到了童子石交代过的话,就又大着胆子抬起头半倚着身子把目光迎了过去,并且偏着头看着凌风,露出了一排碎玉样的微笑,尔后端起茶杯,用食指和拇指轻轻地捏起杯盖,撩拨起面上的叶久久没去动唇。
凌风就那么望了一阵才又说,怪不得胡公臣接纳你们不和我说一声呢,原来有这么漂亮的女子,他是不是有意“金屋藏娇”呢!
凌风原以为这种粗俗的玩笑,不恰当的比喻会惹恼这位小姐,可没想到刘娴君听了以后把茶杯往桌上一放,反而抿嘴一笑说,这可是你凌司令过奖了,我本是乡下女子,靠了舅父才进了省城读了师范,哪有你说得那么俊呀!凌司令不是有意夸我?
凌风又一阵笑,笑过后在心里思忖,眼前这个女人其实比阿麦更具有一种什么来着?
凌风无意识地拍拍脑门。
刘娴君还是抿着嘴笑,笑过后才瞅着机会说,凌司令,你这司令部可真是难进呀!
凌风说,谁说难进?如果以后你愿意来就只管来,随时都可以来。
刘娴君说,我哪能老来打扰你呢!
刘娴君这句话让凌风的心一动,越发乐不可支。
刘娴君说,要不是日本人已经快打到了省城,我们这些女子也不会千里迢迢到这山城来的,谁知两位女学生……
凌风说,说得也是,这日本人真他妈可恶,竟大老远来欺负咱。不过,近日我听说,一批共产党也伺机进入到我这地盘,你们这些省里来的人也得提防着,可别跟着瞎胡闹,至于查找两名女学生的事,我已经作了安排,你尽管放心。
凌风又换了口气诡秘地眨眨眼问,今天晚上你是不是还肩负着其它使命?
刘娴君摇摇头。
脸上的笑一下子丢失了,一颗心倒提起来。
她并不惧怕凌风怀疑起自己,她是担心这些土匪司令都是些杀人不眨眼的魔王,逼急了会伤害无辜的。
凌风向刘娴君跟前凑了凑,装出一幅神秘的样子又说,也是,这种世道女人出来闯荡总归不好吧?
刘娴君这才明白凌风的所指是无意识的,心中的紧张慢慢地消散了,她抬眼瞅了瞅凌风然后笑笑说,女人难道不是人?男人能干的事女人就不能干?
凌风听后也笑笑,边笑边摇头说,女人能玩枪吗?
刘娴君半开玩笑似地说,当然能了,不信你把枪给我,看我敢不敢一枪把你毙了!
凌风听后更加乐了,便越发凑近刘娴君说,荷?我还没看出你这么瘦弱的女子还真的能玩枪?
屋里的气氛渐渐变得无拘无束,这时候的刘娴君早已没了凌玉莹离开时的尴尬。
刘娴君有意把话题往抗日上引,可凌风总能抓住时机又把话题岔开了。
不知不觉天就暗下来,可凌风谈话的兴致仍很浓。
刘娴君几次起身要走,都被凌风留下了。
刘娴君已经看出了他眼中的意思,她明明知道却又不能强走,如果自己一再坚持要走,今后就不可能再踏进凌统府一步。
她也就只好装着乐意留下的样子让凌风高兴。
凌风看刘娴君真的没有要走的样子时又靠近一步说,你真的愿意留下来和我一同吃晚饭?
刘娴君这时候已经有一些危急感,她已经看到凌风的凳子向着她挪了好几次了。
所以她只好说,凌玉莹已经出去大半天怎么还不见回来呢,要不我出去看看?
刘娴君说着就要站起来。
凌风便拉着她的手说,你是不是嫌我说话粗俗?还是担心我欺负你?
刘娴君只好又坐下说,凌司令说哪里话,整个沙河县城谁不知道你凌司令的为人?
凌风说,你只管放心,我虽粗俗,但懂得啥叫规矩。我没有其它目的,只是觉得和你们这些城里来的大小姐聊聊,一是好让我开开眼界,舒展一下心情,二来也提醒你们时常警惕,别让你们中间混进了共产党,在我的眼皮底下作乱。
刘娴君说,不会吧,共产党也不至于那么可恶吧!听说他们的出发点也是为了革命,为了拯救广大劳苦大众跳出火坑的。
凌风说,真要有那么好,我他妈早就加入了,我也会赞成多来我沙河县几个,只怕是他们没有革命住,倒先把自己的命革掉喽!
这天晚上的酒喝得漫长而又无聊。
刘娴君自此也才真的明白凌风并不是人们传说的那样凶残那样可怕,他毕竟还是有点人情味的,有凌玉莹在场,凌风自然也不敢动手动脚,粗俗的话语也少了许多。
但桌子底下刘娴君的脚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却被凌风踩了几次。
刘娴君当然意识到,但装着不知道,依然陪着凌风有说有笑。
将要扯席时,冯纪庄进来,附在凌风耳边嘀咕了一阵。
凌风脸上的笑慢慢凝固起来,变成一种冷酷的残忍。
他把筷子往桌上一放说,走,去刑房。
冯纪庄走出去后,凌风这才对刘娴君还了笑脸说,望谅,我有些公务要办,失陪,玉莹你可要好好陪着刘小姐,我去去就回来。
凌风换了军服出去后,刘娴君才长出一口气。
凌玉莹笑着说,我父亲今天晚上特别文雅,一个晚上没说一个脏字。
刘娴君没递话,夹起一个果子放入口中。
凌玉莹又说,我父亲特粗,说话办事总是缺少思考。但有一点,他最讨厌流氓恶棍。
刘娴君说,他既然那么讨厌流氓恶棍,可对邓士芳和王亚平的案子至今还没有查出来呢?
凌玉莹迟疑一下说不上来。
凌玉莹的迟疑让刘娴君看出了破绽,想从中套出点什么,可凌玉莹不再说话。
刘娴君便故意说,这就说明你父亲并不是人们传说的那么公正。
凌玉莹还是不说话。
刘娴君问,你父亲刚才是为什么事那么慌张地出去呢?
凌玉莹说,我不知道。
不会是为邓士芳和王亚平的事吧?
不知道。
回学校的路上,刘娴君一直想不明白,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能让凌风那么恼火,那么慌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