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船后,柏辉少不得将事情重叙一遍,徳琳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松口气道:“原来是他!”早先她也看出秀怡撮合自己和蒋继善的念头,就怀疑这事是秀怡透露给了兄长,好让蒋继善有献殷勤的机会,万没想到这事到头来和蒋氏无干,所以她才觉得心头一松。
然汪博深虽是个良善君子,不会向高家讨要人情,可依徳琳的性子,既然知道了来龙去脉,便不好对此装聋作哑,将来必然要设法回报,方能安心。同时,她也忍不住去猜:何以相识不久,才见过两次面,汪博深就如此出手相助?
这样想着,面颊就微红,谁知高柏辉此刻再忍不住,说:“姐姐,我想那汪公子,必然是喜欢你才如此。”徳琳啐他一口,说:“以为都像你,豪掷千金买一笑?他本来不欲人所知,不小心才走漏嘴,否则那天送还宝物,也不至于连只言片语都未留。”高柏辉笑道:“那你要不要以身相许?”徳琳气道:“要许也是你去,这件事到底不还是为你?再胡说,小心我到阿玛那里告状!”
柏辉吐下舌头,露出极怕的样子。徳琳接着说:“不要再提这事,我自有主张,反正你记着,以后少在外面惹祸生事,多下点功夫在差事上,否则逍遥自在到六、七十岁,一口气不来,回头见阎王,说是我阳世里走过一遭了。问你阳世里做点啥?啥也不做!这样的话,做鬼都没有意思!”
柏辉有些懊恼,奈何他还是有些怕徳琳,只好回嘴说:“今天那鱼勒得我手都疼了,都是你非要撺掇着我不放手,反正就你厉害,就你有抱负!”徳琳抿嘴笑道:“果真我是个男子汉,必然会做出番事业!”柏辉笑道:“如果你真像男人那样能干,只好嫁个没用的姐夫,非如此才能显你的长处,不然,两人针尖对麦芒,日子必然不好过。”后见姐姐真的恼怒,柏辉这才闭口。
等到船舱中安静下来,徳琳心中原有的疑团,此刻终于有空细想。她想汪博深何以得知他急需银子的事儿呢?那必然是秀怡告诉他的,因为汪家如今暂借蒋府的房子住,两家亲眷们肯定走动频繁。这个秀怡也真是,闺阁中的秘闻,竟然毫无顾忌,统统诉诸不相干的外人,还是个男子,但如此一来,也说明他和她见面说话都极容易的,也必然很有交情。
念及此处,徳琳心头浮上一丝怅然若失的情怀,又觉得酸溜溜的,滋味很不好受。
再说汪博深回至蒋府,沿着花园走向他家借住的院子,一路上想起徳琳那呖呖莺啭似的声音,真个令他心醉不已。前些日子,秀怡闲时偶尔透露那事,只说个大概,汪博深便想起几次见徳琳,皆留下明智通达、心思灵敏的印象,那种气度雍容和深入骨髓的玲珑,一看就是官宦人家富养出来的千金。这样的一位心高气傲的小姐,为了家事才低眉垂首,去管人借钱,必定是徘徊良久才下的决心。他这才出手,默默地叫人把宝物赎回送去,并对经手的人千叮咛万嘱咐,切记不要走露风声,一来他怕这事传出去说不清,误了徳琳的名声,叫人说起来好像他们两个有什么私情,二来也不想落个高攀的把柄,免得有人讲他诚心巴结主考官,图得就是春闱折桂。
没想到今天一时疏忽走了嘴,那高氏姐弟是如何冰雪的人物,再装傻就未免虚伪,痛快承认的同时,亦不肯多提此事,免得被人误会他有所企图。
这样想着,就走到花园尽头。蒋氏宦囊甚丰,起居豪奢,花木园林之胜别有洞天,从小道的一端望去,就见那满树的樱花一堆堆的犹如云海,在太阳照射下真是个溢彩流光。清风徐来,樱花花瓣如细雨般飘然而下,于是地上层层叠叠、细细密密的都是花瓣,倒好象铺了一层粉色地毯。汪博深看了,不由想起李商隐有诗曰:“樱花烂漫几多时?柳绿桃红两未知。”
正出神,忽见蒋府一个大丫头碧月过来,老远就立住脚,说:“汪少爷,原来您早回来了,汪老爷找您呢。”汪博深点头过去,走进碧月时,便探手入怀,从口袋中摸块碎银子,递向了她。
“汪少爷,为啥?”碧月奇道,汪博深笑道:“这个给你。昨天你来送东西时就该拿去,后来我忘记掉了。”汪博深是个很会体察世情的人,他们汪家借住蒋府这段日子,虽说自带丫鬟管家,很多琐事难免拖赖蒋氏。兴许蒋家主人不曾有话,但因为蒋府人多嘴杂,下人们平白被指使,必定有人不乐意。汪啸韬名士气派很大,又觉得两家交好,不必顾忌这么多,于是细节上难免粗疏,故此事事反而要儿子出面周全。
碧月见了,忙推托道:“使不得,使不得。”“不许说不要。”汪博深故意一板脸:“没规矩。”碧月听了,这才喜滋滋接过去。
等回到家,却见父亲正在牢骚,说:“现在做官的,哪个不是瞒上欺下?只会做喜鹊,不肯当乌鸦。别人怀宝剑,我有笔如刀,前天我把手本递上去,参他们一本,看皇帝如何发落!”
言罢见儿子回来,不再提朝局,道:“快看我新得的一个爱物!”说话间,就从只考究的木匣里取出本手卷,这玩意外面是蓝地花鸟绰丝包衬,羊脂白玉卷轴,珊瑚插签,拔去插签摊了开来,是宋徽宗的御题。
汪老爷子笑眯眯道:“如何?花了老鼻子价钱才买来。”汪博深接过去细看一下,东西是精致,却是仿的,依着汪博深的性子,这样的赝品,即使再好,亦不入他眼,是宁可不要的。不过他不肯拂人美意,唯有笑笑,说:“父亲必然不会看走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