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就有蒋惠宏来访,这人饮馔讲究,有时还弄些附庸风雅的花样,来个“投壶”、“射虎”的雅集,今天来此,就是为了找汪啸韬吃酒。汪博深叫声“世伯”,本不想去,奈何父亲非要他陪。酒席间,汪啸涛又说起自己那些笑傲王侯的举动,蒋惠宏应和说:“汪兄的才学,满朝皆知!像你这类英豪,也不是不会做官,只不过不屑于做高官而已。”
觥筹交错中,难免提到朝局,蒋惠宏道:“可知道,朝野皆传,军机处打算要拆清流的台了!也不知哪个人,前天交了个手本,被皇帝留中不发,未料落到高锟手里,雷霆大怒,决定将这个上奏的人调出京去,赋以军务重任,好叫他晓得外面的世界是何等局面!”
书生向来乐衷纸上谈兵,一亲营伍,才知易行难,必然举步维艰,届时只要逮个机会,便会授人以柄。那汪啸韬万没想到,自己一本奏折竟会引来杀身之祸,他不会隐藏心事,脸上立刻带出忧愁来,万分沮丧地说:“这折子是我上的!高锟如今权倾天下,就连十三爷也要让他几分,唉!”
这酒是吃不成了,蒋惠宏也觉得扫兴,只好恹恹送客离去。汪老爷子临风望月,心事满怀,叹道:“早知如此,不如不要当什么翰林,做个一品百姓,肩上没有千斤重担,哪怕困在茅檐下面,一颗心总是安逸的。”
汪博深心情不比父亲好到哪里,愁肠百结中不得安眠,临近天亮,忽然有个主意,他想即使军机处有了处置,待到吏部发文安排妥当,总要好几日辰光,当今之计,莫若登门拜访高锟,他胸中自有一番理论,势必要向高锟言明,必然让他收回成命,好放汪氏一条生路!
一入夜,集庆班戏园子里就变得特别热闹,尤其是今天,余少棠亲自挂阵,上演一出《回荆州》。戏迷们都知道,如今全北京的梨园行当中,再找不出来第二个能比得过余少棠的武生,要扮好这个角色,除了要好功夫,更要能体现出赵云那一身是胆的忠勇气概。
等余少棠扮演的赵云一亮相,喝彩声顿时响彻全场。余少棠在戏台上,确实有摄人心魄的魅力。
因为今天没旦角戏,花云魁不在,杏眉也得以细看这出《回荆州》,她站的地方在戏台和雅座之间,那里有张桌子,上设两个插座,各插一块水牌,上写所唱戏目,前者给观众提示,后者乃为了关照乐师,乐师们左起依次为笛、鼓板、堂鼓、小锣,弹三弦的坐在小锣之后,兼吹唢呐。眼看着一出戏唱了大半,乐师们额头上都是亮晶晶的汗,那余少棠浑身披挂,唱念做打下来,也是汗湿重衣的。等他一进后台,早有人献上茶水,龅牙李另外还端来一碗嫩蛋羹,上面都是火腿屑、冬菇屑、虾仁之类,说:“用母鸡汤打匀了鸡蛋炖的,你先垫个底儿。”余少棠一言不发,喝完了蛋羹,另有人忙过来帮他擦脸、补装。
正忙活,就见荣青走过来,说:“今儿有些不对劲。”龅牙李瞪他一眼:“好没眼力劲儿的荣哥,待会他就要上场,天大的事,下了戏再说。”荣青受了训斥,却也不走,偷眼去看师傅,余少棠本来正闭目养神,恰好睁眼看到徒弟,遂问:“什么事儿?”
荣青道:“戏台子雅座里,有几个人是行云社的,看着眼熟。”行云社亦是京中有名的戏班,尤其是当家武生梁川,坊间地位仅次于余少棠,此人心浮气躁,眼内无人,故此常存与人一较高低的心思,几次特意来挑衅,奈何都被余少棠的棉花拳给挡回去了。余少棠牵动嘴角,说:“别太大惊小怪,人家说不定也是闲看而已。”
一夜无话,第二天中午,花云魁找到余少棠,开门见山道:“好消息。”
“喜从何来?”余少棠不解道。
花云魁说:“昨晚没我的戏,出去应酬,见到一个山西的商人,也是个戏痴。他有心赞助咱们银子,盖个又新又大的戏楼。”余少棠眼也不抬,喝口茶,才慢吞吞道:“是只请咱们一家戏班?”花云魁道:“他指明,就要京城最好的班子,除了咱们,还有谁?”
余少棠笑道:“他口气好大,你也不谦逊。我问你,咱们真去了,把别家的班子置于何地?”花云魁“咦”了一声,很不服气,说:“名声总是吹捧出来的,而且他说,这戏楼也有我们份,到时拆账,也按咱们的提议来办。”余少棠摇摇头,说:“哪有这样做生意的?不通不通,如今这戏园子虽小,到底自己捏主意,苦是苦一点,人是自由的。一合了伙,大家意见不合,到后来连朋友都没得做了。”
花云魁本来正在兴头上,见提议被师兄回绝,也只是悻悻地说:“早知道你做事是最稳妥的,必然不肯。”
谁知第二天,坊间就传起来,说山西某富室要力捧行云社,看中了他们家的梁川,说他是京城“第一武生”。荣青听了,讥笑道:“哪里有自己封名头的?只要我师傅在,没有人配得上这‘第一武生’的交椅。”余少棠并不理会这些消息,全然一副“见怪不怪,其怪自败”的坦然态度。
这些传闻愈演愈烈,后来行云社还特意连演几天大戏,全是梁川的拿手绝活,城中吹捧之的人也极多,连一些达官贵人也不断捧场叫好,大有打压集庆班的意思。花云魁抱怨道:“可见那山西人恼了,觉得咱们不给他面子,故此特意要让拿梁川的气焰嚣张起来。”
戏班子里的人早就风闻此事,见连花师傅也这样讲,更是忧虑满怀,也有毫不在乎的,说:“万事不怕,只要有余师傅在。”
果然,当天晚上,戏园子刚一开张,就有几个人,说是行云社的,上来点名道姓要见余少棠,说:“请他老人家高抬贵手,既然没什么新玩艺,就不要总霸着‘武生第一’的名头,看我们梁师傅,一出《三岔口》,那本事,那能耐,别的人都比不过!”
龅牙李出来圆场说:“这‘武生第一’的说法,也不是余师傅自己封的,乃梨园界的朋友给的,所以我觉得各位讲得没道理。”那几个人听这话,均道:“除非你们拿出什么好戏目,比得过咱们行云社,否则别怪我们砸了你招牌。”
眼看着晚间来听戏的越聚越多,有起哄的,也有真替集庆班打抱不平的,说:“余师傅伸出个小指头,就能羞死梁川,也好意思来叫板!”两下里吵吵闹闹,有人开始揎拳捋袖、捞衣襟、盘辫子,仿佛要拼个你死我活似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