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诸人散去,汪博深走上前,冲那少年扬臂抱拳道:“这位兄台——”他本来想花钱求情,为这条鱼讨条生路,谁知那少年一抬眼,他才认出来,这不是高家的少爷高柏辉么?高柏辉也认出是他,笑道:“怎么这么巧,你也来玩,可钓到什么没有?”汪博深笑道:“哪里都有你这样的好运气。”高柏辉“瞎”了一声,说:“我哪里要钓这大家伙!还不都是——”
话到嘴边,高柏辉忽然噤声,他朝船舱里看看,伸出舌头,似乎有些忌讳的样子,然后才小声说:“是我姐姐的缘故,她非要钓上这鱼不可。”话音刚落,船舱里就传出几声咳嗽,可见里面确实有女眷。汪博深低头想了片刻,道:“说起来你不要笑,我刚才觉着这鱼实在是可怜,它即这么大,在河里必然活得久了,想来不是个鱼王,就是个河主,不如饶它一命如何?”
高柏辉哈哈大笑,道:“我看它该是个鱼精娘子,所以你要等她日后变成美人来报恩?”高柏辉虽比汪博深年纪小些,却常在风月场上混迹,平日说话也没个遮拦,故此一开口就有这话,汪博深听了唯有笑笑。正尴尬间,就听见船舱里有人温怒道:“柏辉,既然汪公子好心,咱们就把那鱼放了生吧。”
高柏辉听了,忙命船夫放掉那鱼,大鱼一入水,立刻摇动尾巴,打了个旋,这才朝河水深处游去。汪博深正望着河面出神,就听见一声竹帘响,回身再看,原来是船舱里出来一个人,虽然男装打扮,然那种芍药带露、艳光逼人的神采,不是徳琳是谁?尤其是她的手腕子上,还套着个红色的玛瑙珠子,愈发映衬的皓腕雪白,汪博深的目光不由随着她的手转,蓦然间才警觉起来,觉得自己这忘形的神态是极为失礼的,他既不安、又好笑,想想不能再待下去,否则神魂颠倒,不知会有什么笑话闹出来。
刚要开口,就见徳琳道:“多亏汪公子指点,否则差点犯了大错,如今能将那鱼儿放还,总算能弥补了。”汪博深定定神,笑道:“也没这么严重,小姐万不必放在心上。”
汪博深本来欲走,奈何高柏辉觉得和姐姐在一起玩,一来无趣,二还要时刻迁就她,不如把汪博深请入船舱,如此一来,徳琳就不好再使性子、摆威风。到时尽管她不乐意,当着客人的面,必不好多说。汪博深推辞再三,只好弃岸登船,于是三个人乘那小船,缓缓又朝东驶去。
小船行过一座石桥时,就见两边的汉白玉桥栏杆上,隔不远就是个狮子绝雕,汪博深指着那桥道:“我逛这里,回回必走此路,有一多半是为了摸这些石狮子,那狮子雕得跟小孩儿似的有神气儿!”高柏辉道:“可见天朝大国,连寻常石桥上都有这样不寻常的技艺!上次我听阿玛讲,宫里来了个意大利人,专门教奴才们做西洋画,我说咱们大清朝什么没有,他们这些玩意,到底不行。”
汪博深不以为然,道:“洋人的东西,也自有他的好,比如形态逼真,色泽艳丽,以前康熙朝时,传教士郎世宁等还专门以此画技供奉内廷。”其实高柏辉并不见得真认为油画不好,可他是个少爷脾气,最不喜欢被人反驳,就道:“那些画儿我也见过,不过了了。”
汪博深也是个执拗性子,一言不合,便不再出声,徳琳并没有见过什么西洋油画,她是个好强性子,一物不知,引以为耻,并不肯开口相问。奈何眼见得两个人都不吱声,忽见岸上正热闹,计上心来,指着外面笑道:“快看!”大家不由引颈探头去看,原来是一人牵着牛过街,谁知那牛走到路中央牛脾气就上来了,怎么拽缰绳也不肯挪动一步,来来往往的车马行人只好绕过他们,牛主人只好不停地给过往车辆陪笑,一面憋足劲扯绳子,那牛四蹄稳如铁柱,依然纹丝不动。
徳琳此刻才说:“我就是这牵绳子的人。”这话一出口,汪博深头一个忍不住大笑起来,高柏辉则有些不好意思。
眼看着内城将近,汪博深也登岸离别,临去时,听见高柏辉长舒口气,叹道:“前些日子急得热锅蚂蚁般,前天心事一了,今儿终于能敞开来玩。”汪博深不由接口道:“既如此,令姐也放心了。”
这是一句普通见情的话,可高柏辉心头一动,想:还赌债那件事极隐秘,如何他却知道徳琳也参与其中?听口气,像是了解的还不少。于是他双目直望汪博深,露出怀疑试探的态度。这一下,玲珑剔透的汪博深自然了解,他笑道:“你想问什么,尽管说。”高柏辉奇道:“那宝物,可是你赎来的?”汪博深点点头。
非亲非故,平白拿出五千两白银助人,即使在出手阔绰豪爽的高柏辉看来,也是极匪夷所思,他有打破沙锅问到底的心思,至少要明白是“为什么”,然而觉得这样讲话,质问的意思更甚,况且他做贵公子久了,从来都是别人谢他的份儿,万没有欠人如此大人情的时候,所以尽管满脸疑窦,话却哽在喉咙里出不来。
同时汪博深也觉得他假如开口问,未免看轻自己的为人,笑道:“区区千金,莫非有所企图,才肯出手?”高柏辉大窘,忙道:“是我鲁莽!”话刚说完,汪博深仿佛不肯多讲似的,抱手施礼,转身扬长而去。只留高柏辉一个站在岸头,思前想后,这才登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