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6章 浮生
外间风雪未停,檐下那盏灯笼在寒风中忽明忽灭。
凌幼瑶这一觉似乎睡了很久,半梦半醒间,她听见呼啸的风声停了,耳畔一阵清寂,这里没有一个人。
悠悠然睁开眼,眼前是一片昏暗,冰凉的雪花拂过她的脸颊,又飘落到地面,顺势望去,才发现自己脚边躺了一圈尸体。
这是梦么?
她微微有些怔愣,想努力让自己清醒过来,可再睁眼时,周围的一切却倏然亮堂了起来。
仰头望去,见滚滚烽烟卷着雪花飘向天际,那面绘着雄鹰的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巨大的阴影几乎遮去了半边天空。
凌幼瑶认得这面旗帜——这是北狄的图腾。
意识到这点,她突然心慌起来,跨过横在面前的尸体,快步朝外面走去。
刀剑碰撞的铮鸣伴着声声惨叫响起,不过是百步的距离,却仿佛走了许久。
尽管北风凛冽,凌幼瑶却出了一身汗,她捏紧了手心,听着那声音越来越近,心里愈发不安。她害怕外面的人会是傅明诀,更害怕那场噩梦会成真。
这雪像是无止境般,不停歇地落,模糊了她的视线,隐隐约约的,只看见一道人影站在茫茫雪中,而他的脚下是无数尸体。
“傅明诀......”凌幼瑶怔怔望着他,再也走不出一步。
白雪染着鲜艳的红,他迎风而立,宛如雪中劲松,任凭风雪摧折,也不曾挪动半分,就连贯穿他胸口的那柄长剑也被逐渐雪色模糊。
凌幼瑶张了张唇,喉咙像是被堵住,发不出一点声音,唯有泪水顺着脸颊滚落。
他怎么能死呢?
眼前的雪越来越大了,她再无法前行,明明只是一场平平无奇的大雪而已,却彻底将他们隔绝......
凉意侵骨寒,凌幼瑶身上烫得厉害,她紧紧闭着双眼,似在忍受着极大的痛苦。
此时已是深夜了,屋里只点着一盏微弱的灯,感受不到丝毫暖意。
傅明诀抹去她眼角溢出的泪水,掌心合拢,将她的手包裹其中,想要通过这样给她多一分温暖。
宗正寺苦寒,从前尚能勉强度日,如今到了冬天,日子便艰难了许多。他能扛得住刺骨寒意,但凌幼瑶不行。
他看着凌幼瑶于睡梦中流泪,不知她是因为难受,还是又做了噩梦?
外面的雪渐渐小了,凌幼瑶迷迷糊糊醒来时,下意识往身旁摸去。
刚一动,傅明诀便睁开了眼,捉住她的手,问:“醒了?还难受吗?”
凌幼瑶脑子有点混沌,分不清这是梦境还是现实,没有回答,只伸手抱住他,像是失而复得的喜悦,又像是千言万语都说不出的眷恋。
傅明诀抬手贴上她的额头,还是有些烫,正想起身时,却突然感受到怀中染上一片湿意。
她说:“傅明诀,我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傅明诀手上微微一顿,只听她继续说:“在梦里,我没有父母,没有哥哥姐姐,只有我一个人......所有人都不喜欢我,会把我关在漆黑的屋子里,直到我的声音哭哑了,门才会打开。其实,我一点也不怕黑,只是害怕最后会剩下我一个人......”
“后来,我离开了那里,独自走过了许多地方,遇见了许多人,他们对我很好,但我已经记不得他们的名字了,甚至连他们的模样也记不清了......”
“你知道吗?刚嫁进王府时,我一直都是很害怕你,并不是因为姐姐的事,而是因为在将来的某一天,我会随着你一起死去......”
听到这里,傅明诀落在她的背上的手不由得紧了紧。
她忍下泪意,继续说:“你或许不会相信,但我在很早以前便知道你们的结局了。皇后病逝,馥雅入宫为妃,天降大雪,国之将乱......而你,兵败自刎,死于北明门下......”
滚烫的泪水打湿了中衣,连呼吸也是滚烫的,她再忍不住心中翻腾的痛意,伏在他怀里痛哭起来。
那样的噩梦太真实,她一闭上眼,仿佛便能看见傅明诀死在漫天箭雨中。
她单薄的肩膀轻轻抽动着,压抑的哭声让人心酸。
傅明诀眸光微凝,良久,才拍着她的背轻声安慰道:“别怕,只是梦而已。”
听到这句话,她眼泪流得更凶了:“你......你怎么还不明白呢?我、我根本就不是——”
“别说了,”傅明诀打断了她,凝视着她哭得通红的双眼,“那不过是一场梦,不管在梦里发生了什么,至少现在你只是凌幼瑶,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
“你怎么能这样呢......”明明猜到了一切,却还是甘心认下,这叫她如何舍得放手?
傅明诀将她轻拥入怀中,抵着她的额头说:“你所忘记的那些只是你应该忘记的,而能让你想起的事才会真正属于你的。瑶儿,我从来不信鬼神之说,但你说的,我都信。从前的事已经过去,至于你口中的将来——我无法向你保证,但我答应你,我们都会好好活着。”
凌幼瑶看见他眼里的认真和坚韧,已是泣不成声,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窗外雪落无声,呼啸的北风也在此时停息,世间万物都安静下来,唯余她悲戚弱小抽泣声在寒夜里徘徊。
她借着噩梦终于说出了藏在心底的秘密,所有的一切都随着这场雪吹落,最终被埋于尘土。
凌幼瑶烧了一整晚,又哭了许久,直到天亮时,才昏昏沉沉睡过去。
傅明诀给她换衣服的时候,听见她带着颤意的呼吸,眸色不禁重了几分,抚平她微蹙的眉心,然后抽身离去。
庭前的雪已有半尺深,而天上的雪依旧在落,落了满地清白,院里那棵梧桐树也被沉沉积雪覆盖,不得不垂下枝丫。
守在宗正寺外的禁卫军也因大雪撤走了不少,留下的人也躲在房里烤火。
江洲来时,他们连眼皮都没抬一下,挥手便放人进去了。
傅明诀立于廊下,见他来了,转身走进正堂。
江洲抖落衣袍上的寒气跟上去,将食盒放下后,面色沉重道:“王爷,同州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