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方老太爷深感北方时局混乱，方家举家南迁至济城已经半月有余。这济城是黄河边上的一座小城，城里有湖，三山环绕，自古有“四面荷花三面柳，一城山色半城湖”的美誉，虽比不得京城，倒也是个人文气息浓厚的历史文化名城。

　　如今春意已浓，方老太爷躺在藤椅上，旁边水瓮里央着的莲藕，似因屋子里更暖和些，已经抽出些嫩绿的芽儿。方老太爷晒着太阳，心里发愁。他在“愁嫁”。

　　他的宝贝孙女方灼华今年已经整20岁了，尚未婚嫁。想当初他曾经对宝贝孙女抱有“皇后梦”，现在都民国多少年了，这种想法自然不复再有。可是方灼华作为他最疼爱的宝贝孙女，方老太爷焦心地希望她能快点有一个好归宿。现在，方灼华自己不急，爹妈不急，真是愁坏爷爷。

　　这济城，方老太爷比较熟悉的是李家，以前也算有些故交，搬来济城半月有余，合该登门拜访一次了，两家不仅门当户对，更可喜听闻这李家有两个孙儿，都尚未婚娶。那哥哥听说仪表堂堂，年轻有为，年纪轻轻地，已经当上了济城警局的巡捕队长，就只是年龄不太合适，好像比华儿大了七八岁，话说快三十了，还未婚配？那弟弟，据说也生得人才风流，只比华儿大一岁，年龄也合适，据说还是个大学生，但是，怎么听说，爱往戏园子跑……想到这里，方老太爷微蹙眉，还是登门去探个虚实吧。

　　方老太爷想起来喊自己的宝贝孙女，家里的丫头回知小姐一大早又出去逛了。方老太爷叹气，来济城这半个月，这孩子，每天就是出去逛啊逛啊，似乎总也逛不够，就跟小时候一个样。

　　方灼华正兴致勃勃地在外面逛，在她眼里，这济城是在太有意思了，虽不似京城有那么多的古迹，这里有七十二名泉，有明湖，有万佛山。那珍珠泉的水池子，泉子咕嘟咕嘟自下而上地冒出来，在碧清的水池子里，撩起一串串水泡儿，真好似无数颗晶莹的珍珠。方灼华最喜欢看这里当地人，在那叫黑虎泉子的地方打水，各色的人，拿着各色的桶子，去接从那石雕的龙嘴里喷出来的清泉。最妙的是，这黑虎泉的泉水，煮出来的饭，甜香甜香的，方灼华甚爱！

　　如今方灼华便围着济城碧清的护城河信步漫游，济城的古护城河，不在城外，其实反在济城最繁华热闹的城区，与明湖相连，河两岸名泉密布，据说这护城河的水，皆泉水汇聚而成，故清可见底。如今正值胜春，护城河两岸怪石嶙峋，春树已成阴，花香鸟语，走过一段石阶，或转过一束花丛，经常可见一个石砌的碧清水池，池里面泉子正不停往外冒着一串串清亮的水珠。

　　黑虎泉在护城河南岸，方灼华如今便是要到那里去的。黑虎泉旁有个著名的“泉城草屋”，其实是一家当地有名的小酒楼，它家的泉水饭和荷香鱼，一个甜美，一个喷香，绝配。

　　时近中午，护城河两岸的游人少了许多，方灼华兴致勃勃地逛着，享受着这份清幽，遇到冒着泉子的水潭，也不时停下来观赏一番。走到淑玉泉这里，方灼华见四下无人，悄悄走进环绕淑玉泉的大石旁边，她想爬到这大石上，去摸摸这漱玉泉的水。

　　原来这淑玉泉的泉水，也是自成一潭，水质十分之清澈，可谓七十二名泉之最，又兼水池形状大小皆似一个绝妙的澡池，以前居然有不少人跑到这淑玉泉池子里洗澡，感受这泉水的清凉，虽说这济城的护城河总有不少当地人在里面游泳，可这在泉水池子里洗澡，就不一样了，光天化日的，也太伤风败俗了，而且也污了这清澈的泉水。于是济城当局，便明令禁止，不准在淑玉泉池子里洗澡！禁令，总是禁不住的。后来，有人居然大半夜，趁着无人的时候，偷跑到淑玉泉池子里洗澡，据说被巡警抓住的时候，还哼着小曲、洗得不亦乐乎。后来，当局无法，只好给这淑玉泉池子，围上了一圈大而陡的怪石，叫人对这淑玉泉池子，只可远观而不能亵玩。

　　这些关于泉子的故事，方灼华来济城后听过很多回了，觉得甚为有趣。当下，她顽心大起，也想去感受感受着淑玉石泉清凉美丽的泉水。

　　这保护淑玉泉的怪石果然选得极好，生得颇为陡峭，又沾染了这泉水池边的水汽，有些湿滑。方灼华好不容易手脚并用爬上去，还没稳住身形，这时只听得身后一阵喊叫，“别跑，别跑！别让他跑了！”方灼华心里一惊，以为是巡警抓自己来了。她颤巍巍扶着石头，心惊胆战地想转身看个明白，刚一回头，就被人推到了水里。“救命……救命……!”她不会游泳。

　　这淑玉泉池子因为十分之清澈，瞅着好像挺浅，实则很深，足有两米多。方灼华是旱鸭子，在池子里不停地扑腾呛水，危险又无助。追人的那几个小混混看出事了，也怕惹麻烦，一哄都散了。

　　方灼华觉得自己似乎要沉下去了，自己只是想摸一摸这泉子传说中清凉的水啊，没想洗澡，更没想死在这里，这算怎么回事……方灼华耳边传来另一个人的入水声，她感到自己的腰身被一双有力的大手托住，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她已经被人救出了水池子。一个身材颀长的男子正两手横抱着她，俩人浑身都湿漉漉的。

　　小姐，没事吧？男子仍然抱着她，满脸关切。自己刚才被几个小混混追赶，跑得太急，没看到淑玉泉怪石上站着一个姑娘，结果把人家给撞下去了。

　　心神稍定，方灼华看清了，抱着自己的这个人。湿漉漉的黑色刘海贴着额头，一张白净秀气的脸，黑色的眼睛上似乎也蒙着水汽。“阿嚏！”方灼华朝着那人的脸，打了一个喷嚏。

　　方灼华扭了几下，挣脱了那人的怀抱。“是你！阿嚏！……”时值春日，乍暖还寒，小风一吹，冻得方灼华直打喷嚏，“你把我推下去干嘛？！”她瞪着这人。

　　男子赶紧给她解释，语无伦次。自己真不是有意的，跑得太急，没看见她，不是推，是撞。男子看方灼华冻得瑟瑟发抖，双手搂着自己的肩膀，赶紧赔不是，小姐住哪儿，要不叫辆车，送小姐回去吧。

　　“不……阿嚏！”方灼华腾出一只手，指着黑虎泉的方向，“去泉城草屋。”

　　男子愣了，不明所以。

　　“吃饭！”

　　泉城草屋暖阁里，店小二好笑地看着暖阁里的这两个人，大春天的，暖阁里也叫点上三个火盆，也难怪，浑身都湿透了，居然还跑来吃饭。

　　方灼华双手烤着火，顿时觉得身子暖洋洋的，舒服极了。想到一会儿要吃到泉水饭和荷香鱼，幸福得都要笑了。

　　对面的男子默默地烤着火，一言不发。待店小二出去后，他看了会儿方灼华，迟疑地开口，“小姐，没事吧？”虽然菜都点好了，可是这种莫名其妙的情况，还是让他摸不着头脑，这姑娘，可不是刚才脑子进水了吧。

　　聪明机灵如方灼华，早就看出了这男子的纠结，他想事情的时候，额头的青筋微微往外突，长长的睫毛扑闪着，更趁得他皮肤白皙，容貌俊秀，还挺好看的。“嗯……”她故意清清嗓子，“吃饱了，就没事了！”

　　这是什么意思。男子一头黑线。这姑娘，难道要赖上自己？看着像个大家闺秀……

　　方灼华好笑地看着他的纠结。这人表情都写在脸上，真可爱。看他想事情的时候，长长的睫毛低垂着，样子有些秀丽。她再想起在水池子里，托起自己腰身的那双大手，可是特别有力量……方灼华脸微微一红。

　　“小姐，你……没事吧？”方灼华不知道自己的表情也是写在脸上的，都被这男子看在了眼里。他见这姑娘一会儿笑，一会儿脸红，忍不住又问道。

　　可巧这时候菜上来了，冒着热气的泉水饭，那甜美的味道，似乎都弥漫在了空气里，荷香鱼也是热腾腾地，喷香的味道只往人鼻子里钻。男子觉得两个人受了凉，还点了这里特色的胡辣汤和炸萝卜丝丸子，外加几个草屋的招牌菜。虽然这姑娘一进草屋，就点名要泉水饭和荷香鱼，不过既然请人家吃饭，又是把人家撞到了水池子里，还是多点几个吧，也算赔不是了。

　　“小姐，慢慢吃……”看到她吃饭的样子，男子觉得自己多点了些菜，是明智的决定。只见她，筷不离手，两眼放光，恨不得多长一张嘴，根本顾不上回答自己的问题。看到她吃得十分香甜，本来没什么心情吃饭的他，也忍不住拿起碗筷，吃了起来。

　　“这是什么？”方灼华指着一个盘子，盘子里摆着的东西，一块一块像圆圆的糖棒，淋着浓浓的汤汁儿。

　　“九转大肠。”

　　“什么？”

　　“猪肠子。”

　　闻言，方灼华夹起了一块“九转肠”，先凑到鼻子边闻一闻，然后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小口，“嗯……太……太好吃了！”方灼华忍不住在心里大喊。完全没有想象中的那种腥味，这“九转肠”明显用了秘料腌制，似乎先轻轻炸过，但后来不知怎么处理的，外酥里嫩，配着这独家的汤汁儿，满口浓香。

　　盘子里总共只摆了十块九转大肠，方灼华一下子吃了六块。剩下的四块也不好意思吃了，自从吃饭前想起来这风流俊秀的男子抱着自己的样子，从来大大咧咧的方灼华，今天在这男子面前，忽然也想矜持一点了。

　　男子默默吃着饭，看着方灼华对着满桌子菜，风残云卷的样子，总算明白，自己这是遇到了，一个贪嘴的。

　　待到俩人吃得心满意足，身上的衣服也差不多干了。

　　“小姐，你还要不要再烤会儿火，”男子试探地问，“还是，你住哪儿，要不要叫一辆车，送你回去？”

　　方灼华豪爽地大手一挥，这顿饭她吃得很痛快，额头上早就微微出了些汗，还烤什么火？

　　男子欲言又止，显然没明白她的意思。

　　“不用烤火，也不用送。”方灼华说，十分大气，“谢谢你这顿饭！”

　　男子一愣，显然没料到她会这样说，继而一笑，“谢谢小姐你，没有怪罪我把你推进，呃，撞进泉水池子。”原来，这姑娘，其实还挺大度的，之前自己还怀疑人家，男子觉得有些过意不去，“小姐，要不还是叫辆车，我送你回家吧。”

　　方灼华闻言，急忙摆手，连道不用，赶紧起身要走了。浑身湿透了，还要来这泉城草屋，固然是因为自己心系这里的美食，更主要是害怕回家面对妈的戒尺……现在这男子因为过意不去，竟然坚持要送自己回家，那还不要出大事！不但自己贪玩掉进泉水池子的事情会败露（虽然明明是这人推自己下去的，可是妈哪里会管这些，准会认为是自己贪玩），而且自己被这样一个风流倜傥的公子哥一般的人物送回去，爷爷还不得磨缠自己好几天，定要把这男子的身家寻根究底，问个底朝天。想想就可怕，方灼华摇摇头。

　　这男子一直看着她，在那里蹙眉、叹气又摇头，内心世界显见十分丰富，突然觉得这小姑娘真有意思。现在才没注意到，她有一双大眼睛，瞳孔漆黑明亮，透着一股儿动人的聪慧。

　　“先生，告辞！阿嚏！……”方灼华已经走到暖阁门口，虽然身上的衣服已经干了，浑身也暖洋洋的，但终究还是打了个喷嚏。

　　男子不禁担心起来，不会是伤风感冒了吧，毕竟是掉到了水里了，这春天乍暖还寒，可又坚持不教自己送她回去，犹豫了一下，男子说，“小姐，听你口音，像是外地人，要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你可以来找我。我家是曲水亭街，王府池子旁，李府。我叫，李峤。”

　　男子看到，一直礼节性看着自己微笑的这位姑娘，听到最后，突然楞住了。

　　“你叫什么？”

　　“李峤。”这小姑娘一直怔怔地看着自己的脸，一双黑亮的眼睛，似乎能看到人心里去。被这么一个娇俏可爱的小姑娘盯着看，李峤忍不住咽了一口唾沫，心咚咚地跳着。这小姑娘一直盯着自己的脸，好似研究着什么似的。半晌，小姑娘方冲自己莞尔一笑，“知道了，李先生，有缘再见。”

　　看着她远去的身影，李峤只觉得哪里怪怪的。真是一个可爱又古怪的姑娘，还是个贪嘴的。

　　他自然，没有听出，这姑娘话里的深意……

　　及至到家，方灼华发现，她爹妈又出去逛街了，哼，还不是跟自己一样。爷爷自然早就候着自己了。爷爷絮絮叨叨地跟自己说，明天不准再跑出去，要陪着爷爷去拜访一位故友。方灼华满腹心事，一直低头默默答应着，不似平常那样，腻在爷爷身边，嬉皮笑脸。直到听爷爷说，“他家是济城的一个大户，住在济城出名的王府池子旁边。”方灼华心里一动，抬头看着方老太爷，“爷爷，您的这位朋友，他姓什么？”

　　方老太爷早就注意到孙女的一反常态，只道她出去顽皮了半日，定是累了。如今见她这样问，虽觉得有些奇怪，也没往深处想。他告诉孙女，明天要去的是李府，要拜访的那位故友，和自己是一辈人，可以称呼他李爷爷。自然方老太爷也顺便，选择没有告诉自己的宝贝孙女，这位家住王府池子旁的李爷爷家，还有两位，据说极为英俊的哥哥……

　　睡前，方灼华翻箱倒柜，可是动作极轻，她可不想被爷爷和爹妈发现。终于找到了。因为搬家，儿时自己珍藏的一些顽物，都被收拾在一只精巧的金色铜匣子，深深地埋进一只大木箱里了。

　　那是一枚极为精巧的墨玉，莹润剔透，好似一滴浓墨，在水里晕开的一朵小小桃花。

　　方灼华看着手里的东西，陷入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