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夜很漫长,在夏日已天亮的时辰,此刻仍黑沉沉一片。
北风吹打枯枝,发出冷寂萧条的声音。
虞稚的睡眠一直不好,只有在天快亮的时候才能浅睡一会儿。
而今日,她还来不及睡着,门外便响起了脚步声,顿时惊醒了她。
细微的敲门声响起:“小姐?小姐?”
闻声,虞稚立刻下床,披上外衣走去开门。
门一打开,便有刺骨寒风带着雪沫涌进,秦三朝她点头示意,轻手轻脚地走进来,反身关上门。
只见他拿着一个老旧的铁皮箱子,搁在梳妆台上打开,里面杂乱地放着奇奇怪怪的瓶瓶罐罐,以及一些铁质工具。
虞稚坐在梳妆台前,闭上眼睛:“开始吧。”
秦三瞥了一眼呼呼大睡的鸣珂,嫌弃地咧嘴,然后捣鼓起瓶瓶罐罐,开始井然有序地往虞稚脸上糊。
足足半个时辰,虞稚只觉得自己脸上的东西越来越厚重,快要透不过气来。
她不禁在心里庆幸这是冬季,若在盛夏时节,这不得闷出病来。
耳畔终于再次响起秦三的声音:“好了,您瞧瞧。”
话音落下,虞稚做足了心理准备才缓缓睁开双眼,但还是在看到镜中人时,心肌梗塞了一下。
不论是谁,在看到自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都会觉得十分怪异吧。
虞稚用了些时间适应,眨眨眼,咧咧嘴,皱皱眉。
但毕竟是一张假脸,做起表情来难免僵硬,自带一种天然的滑稽感,简直叫她呼吸困难。
秦三催促道:“您快些去换衣服跟我走吧,等会错过时间就不好了。”
“嗯。”虞稚淡淡地轻应,拿了衣物便走入屏风后。
在外面的秦三百无聊赖,左顾右盼寻乐子,忽然将目光锁定在了鸣珂身上。
鸣珂的睡姿很奇怪,四仰八叉地躺着,还紧紧攥着拳头,脚翘得老高,棉被歪歪斜斜地挂在脚丫上。
头发乱蓬蓬地蒙在脸上,随着浅浅地呼噜声,一缕发丝被吹得上蹿下跳。
“噗……”秦三捂着嘴喷笑出声,忍不住几步挪过去,贱兮兮地伸出手,逐渐逼近鸣珂大张的嘴——
眼看着就要碰到时,鸣珂登时睁大凶恶的眼睛,条件反射般的狠咬上去!
“啊!”
秦三爆发出短促压抑的惊呼,一屁股跌在地上,整个人的魂儿都没了。
鸣珂如猛兽般匍匐在地:“嗷呜!”
就在此时,虞稚的出现打破了危险的气氛,两人不约而同地看了过去……
来人有一张肥嘟嘟的脸,唇上的大黑痣点出喜感,身材敦实厚重,面无表情都自带诙谐幽默。
唯有那双眼睛还有几分虞稚的味道。
鸣珂愣了愣,顿时笑得满地打滚,泪水乱飚!
秦三将双唇抿起,强迫自己不笑。
虞稚冷淡地扫了他俩一眼,迈着笨拙的步伐向门口走去,并低声道:“鸣珂,在我回来之前,不许任何人上来。做好了这事,烤鸡管饱。”
闻声,鸣珂登时不笑了,一个鲤鱼打挺爬起来,欢快地叫嚷:“嗷呜!嗷呜!”
随着他的叫声消失在夜色中,虞稚与秦三下了楼,从小院后门离开。
这几日秦三已经摸熟了于府的路,全程走不起眼的小路,很快便从后门走出,来到了街上。
沿着青石地砖向前望去,街上空无一人,仅有悬挂在大门两侧的灯笼发出光亮,寂静得可以听到雪沫飘飞的声音。
此时的冬风极冷,秦三忍不住紧了紧衣襟,虞稚却没有半点冷意,甚至还有点热。
都城大部分官员都住在于府所在的方向,唯独上将军府不在,因此路程十分遥远,足足走了半个时辰才到。
因为走得是后门,虞稚并未见到上将军府的全貌,顺着黑漆漆的小胡同前进,终于在半刻钟后看到了光亮。
只见昏暗的光线下,沿着高墙站了两排人,一名管事正拿着簿子记名。
“冯四。”
“到。”
“郑玲花。”
“到。”
“……”
眼看着就要点到最后一个人了,秦三连忙催促:“快去快去,一切顺利!”
虞稚立刻走了出去,低着头迈着小碎步,两只手拘谨地交叠,作出其他短工丫鬟的姿态。
管事踱步过来,斜暼了她一眼:“翠花?你不是说不想来了吗?”
“我……”虞稚顿了顿,开口道,“奴婢后悔了……”
“哼,本管事知道,你们一方面呢,馋上将军府丰厚的酬劳。一方面呢,又不想担惊受怕……天底下哪有那么好的事儿!”管事严厉轻蔑的声音中冒着寒气,“再让本管事听到你们抱怨,你们就别想全身而退,非脱一层皮不可!”
话音落下,众人栗栗自危,缩着脖子怯声应道:“是……”
随后,管事便开始挨个吩咐任务,轮到虞稚时,特地留了个最累的差事:“翠花,你这一身肉不能白长了,就负责把府里所有的水缸里的水,通通换一遍,有一个缸不装满,你就别想领到银子。”
虞稚乖顺地应道:“是。”
换所有缸里的水,这是想累死她吗……
“好了,跟我走。”
管事领着众人从后门而入,正式踏入了上将军府。
走在最后面的虞稚,不着痕迹地观察四周,将每一条路,每一道墙记在心上。
一个个下人逐渐离开,只剩下了虞稚一人时,管事负手道:“翠花,你还不知道水井在哪儿吧,府中的东南西北四角皆有一口,除了北角,其他你都可以去打水。”
虞稚疑惑地问:“为什么不可以去北角?”
“你蠢啊,那是上将军住的地方。”管事鄙薄一哂,“你要是不怕死,你去,本管事不拦着你。”
“或者,你觉得你的姿色足以吸引上将军,不仅可以保住小命,还能飞黄腾达,你就赶紧去。”管事嫌恶地打量着她,语调越发阴阳怪气起来,“虽说上将军恶名在外,但这么做的小姑娘可不少,你可以试试。”
“不敢……”虞稚嘴上这么说,其实她敢得很,她来这儿的目的就是这个。
管事拿毛笔敲击她的头,恶声恶气地说:“那就赶紧去,日落前本管事会挨个检查!”
闻言,虞稚暂时压下不悦,环视四周,拿起角落里的一个木桶,便小跑着穿过了景墙,去到了花园中。
跑了一小段路后,她停下步伐回首,确定管事已经看不见她才放下心来,趁此时无人,在小路上穿梭,观察这座府邸。
上将军府应该比于府大好几倍,因为只是这个花园她就走了半晌才走出去,路上遇到几个扫雪的家丁,都没怎么注意她。
此行她有三个目的。第一,确定上将军是否有君临天下的野心;第二,仅有野心不够,还需要撑起野心的城府与智慧;第三,是否能建立足够的信任。
而现在,她的目标就是接近上将军。
出了花园,便是一处练武场映入眼帘——
重重楼阁包裹着中央偌大的空地,积着一层薄薄的积雪,除此之外,便没有其他了。
虞稚微微挑眉,这儿居然连个武器都没有,是都放在屋里吗?
她垫脚眺望,确认练武场这儿有四个水缸。身为将军,是一定会日日来这儿习武的,她先去把其他水缸的水换了,待天亮时再来,必能见到上将军。
打定主意,虞稚便离开了练武场,在四周的楼阁殿宇间忙碌了起来。
从未做过重活的她很快提不起水桶,只能以铁附手,用秘术的力量挪动,才轻松了些。
很快,天亮了。
虞稚争分夺秒地打了一桶水,迅速跑回练武场,以为能见到人。
没想到,半个人影都没有……
一番确认后,她只能继续等待。直到一个时辰后,她再次来到练武场。
还是没有人……
一阵寒风吹过,虞稚抑制住快要爆发的情绪,抬头望向万里晴空,被倾泻大地的阳光刺得眯起双眼。
都日上三竿了,那人怎么还不来习武?难不成今个儿刚好有事?
她很想现在就摸去北角看看,但理智很快压下了这个想法。
在王上的再三迫害下,上将军仍能安然无恙,府中定有无数暗卫,她这点三脚猫功夫,还没到人家面前,就先被当做刺客打死了……
就在此时。
“你在看什么呢?”
一道女声忽然想起,这是虞稚从进府以来,第二个和她说话的人。
她回首看去,只见说话者是一名身着水绿色衣裙,发髻整齐的丫鬟,长得颇为秀气水灵。
瞧这打扮,定是伺候主子的了,说不定能问出什么。
想到这儿虞稚微微一笑,提起木桶温声道:“我是来换水的。”
那张肥墩墩的脸映入眼帘,绿衣丫鬟顿时五官皱起,厌恶得不加掩饰,小声嘀咕:“现在将军府收人都不看脸的吗……”
方才她看到这个女人站在练武场呆望,还以为又是什么不知天高地厚的瓦雀,想要飞上枝头变凤凰呢,没想到长得这么丑。
真是浪费她的时间……
虞稚走上前去,谦恭地问:“这位姐姐,我想问问,上将军会来这儿练武吗?”
“你叫谁姐姐?我有那么老吗?”绿衣丫鬟满脸不耐烦,“你问这个做什么?嫌命长?”
“不是……”虞稚为难地笑了笑,胡诌道,“正是因为想要保命,才害怕见到上将军啊,我这不还要给水缸换水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