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
虞稚坐在桌旁,看着桌上数不尽的雍州美食,全是幼时的记忆。
思念已久的东西,再见到时,却不想要了。
商云旌踱步走入大殿,阴郁的脸上勾出一抹弧度,很难称之为笑的弧度,但他的确是高兴的:“阿稚,这些都是你最爱吃的,多吃点。”
众宫人战战兢兢地看着虞稚,期盼她不要再惹王上发怒了。
王上发怒不会罚她,却会要了他们的命啊。
“嗯。”虞稚淡淡地应了一声,拿起玉筷吃起来。
宫人们松了口气,走上前去要为他们二人布菜,却被商云旌阻止,挥手示意退下。
熟悉的殿中,熟悉的人,熟悉的饭菜。坐得很近的两个人,却隔着千山万水。
“这是阿稚最爱吃的糕点。”
商云旌夹了一块放进虞稚的碟子上,“还记得你上课时偷吃,被太傅抓到时的样子吗?”
虞稚淡淡垂眸,不言语。
“太傅罚你站在外面,你却跑出去玩儿了,气得太傅吹胡子瞪眼,你就在旁边看着,后来还学给我看。”商云旌的嘴角微微勾起,滔滔不绝地讲述着故事。
“记得。”虞稚强迫自己回答,糕点入口犹如嚼蜡。
“还有这个……”
一顿饭里,商云旌说了很多话,几乎没怎么吃,满口都是曾经的回忆。
门口的大太监叹了口气。
王上这怕是把一年的话都说完了,可惜千代小姐不领情。
他们一个已经走出了回忆,一个却无论如何也走不出,偏执地认为一切还如曾经一样。
吃完饭后,商云旌与虞稚在窗边坐了片刻,便又有军机大事需要处理。
他站起身来,轻声道:“我可以给你时间适应,不着急。明日我会抽空带你去一个地方,早些歇息。”
说罢,转身离去。
商云旌的身影逐渐没入黑暗,面上的最后一丝温和消失殆尽,恢复了森凉阴郁的模样。
好像虞稚与这世间的所有人有结界,一个代表美梦,一个代表地狱。
虞稚几乎整夜无眠。
翌日。
商云旌如约而至,终于带虞稚离开了昭阳宫,围绕在两人身边的禁卫军和黑影无数,好像她是什么罪大恶极的犯人。
大晋皇宫荒废后又被翻新,让这座古老无垠的所在愈发繁华奢靡,好像要用纸醉金迷掩饰它不堪的过去。
虞稚行走在其中,只觉得陌生至极。
浩浩荡荡的人群走过宫道,宫人齐刷刷跪下行礼。
恰好遇到从花园回来的江梓玉,这次她没有莽撞的上前,脸色沉下来:“这个虞千代是狐狸成精了吗?把王上的魂魄都吸走了,一天到晚都陪着她!”
她从前的荣宠在虞千代面前简直不值一提,这让她以后还怎么在后宫立足?
宫人小声道:“娘娘,王后身后不还有老世族吗?您和王后联合随便给虞千代按个罪名,连王上都保不了她……”
她们以前是敌人,现在有了共同的敌人,便可以暂时成为盟友,一致对外。
“对啊……”江梓玉美目流转,满意地看了看宫人,“你可真是本宫的智囊,重重有赏。”
宫人惊喜:“谢娘娘!”
另一边。
商云旌带虞稚去了整个皇宫中最高的建筑,曾经的摘星楼,如今的——千代楼。
虞稚抬眸看向写着千代二字的牌匾,纤眉微蹙。
“这是我广邀天下能工巧匠打造的高楼,其中还有画技最精湛的画师画的画卷,旌哥哥带你去看……”商云旌想要拉虞稚的手,被她不着痕迹地躲开。
商云旌眸色微沉,却没有多言,率先踱步走入楼中。
后方禁卫军上前,半强迫虞稚跟上去。
一踏入其中,她的呼吸便是一窒,黑眸环视四周,微微颤栗。
偌大的楼阁中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副万分巨大的画卷,从她的出生、抓周、三岁生辰到入国子监学习,全部画了出来。
从她呱呱坠地,旁边便有商云旌。
他陪伴着她一岁岁长大,一幅幅画卷栩栩如生,鲜活真实,好像就发生在眼前……
虞稚的心头发苦,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阿稚,它们是不是画得很好?”商云旌取着了魔般仔细凝视着画卷,仿佛凝视着深渊般,无法自拔。
随着他们走上第二楼、第三楼、第四楼,画卷愈来愈多,她与他发生的所有事,一丝不落的刻画了出来,好像一场永远做不到头的梦。
最后一楼,更是画着她与他大婚时的景象,红妆千里,万民朝贺。
中央放着一张软榻,能想象到他每夜都睡在其中,用曾经的一幅幅美梦治愈累累伤痕。
虞稚只觉得四肢百骸皆漫上细密入骨的痛意,张了张唇正欲说什么,就被商云旌从背后抱住。
“阿稚……我知道你会原谅旌哥哥的……就算你无法原谅,我也会用一生来等待……直到我们都忘记这一切,回到曾经……”
虞稚挣扎了几下,商云旌却越抱越紧,好像抓住救命稻草般不肯放开。
她知道他经受的所有让他痛不欲生。
可事实已经发生了,便无法再改变了啊……
他愈发逃避,愈发偏执,便距离曾经的他愈来愈远……
她的原谅并不能救赎他,只会让他一生一世活在过去,欺骗天下,欺骗自己。
现在的他,已经不是旌哥哥了啊……
不知过了多久。
因为虞稚没有再推开商云旌,他便认为她已经逐渐接受了自己,特许她不必再只困在昭阳宫,每日可以出去走走。
即便如此,虞稚身边还是围绕着数不尽的暗卫。
不管往何处走,这皇宫中都有无数回忆。虞稚心情不好,便在一处亭子坐下。
亭子的西南方是另一条宫道,那是曾经她救殷渊时,两人携手跑过的地方,如今未改分毫。
殷渊……
幼时的殷渊与现在的商云旌有相似的地方,可他们所处的位置不一样,成长轨迹更是天差地别。
前者逐步走入光明,后者逐渐沦落黑暗……
其实她谁也救不了,她是一个人,她所做一切全凭自己心意,她做不了救世主。
不远处的宫道上。
“该死的苏娡!以前跟本宫斗的时候,她不是很厉害吗?怎么现在碰到虞千代就跟老鼠见了猫似的?真是晦气!”
江梓玉恶狠狠地骂了几句,胸口剧烈起伏。
“娘娘别跟她一般见识,她早就是一个虚设的王后了,不像娘娘您,您还有大把的机会呢。”宫人劝慰道。
“说得好听,你再给本宫出个主意啊!”江梓玉冷冷地掠了宫人一眼。
就是这个侧头,让她看到了坐在亭子中发呆的虞稚。
“哼,缩头乌龟终于出来了。”江梓玉优雅地拢了拢发髻,涂着豆蔻的手指顺着流苏摸下,仪态万千地向亭子走去。
宫人十分会看眼色,大老远便清了清嗓子:“贵妃娘娘到——!”
亭子周围的宫人纷纷跪拜。
虞稚清冷侧眸,只见一个陌生的华贵女子踱步而来,五官与自己颇有几分相似。
江梓玉见虞稚未动,冷笑道:“哟,现在的新人真是不得了呢,仗着王上的宠爱,连贵妃都可以不放在眼里。”
新人?
众宫人面面相觑。
虞千代从牙牙学语起便在大晋皇宫了,那个时候江贵妃还不知在哪儿呢。
现在虞稚的心情不佳,丝毫不想理会这位贵妃娘娘,起身从另一边走下台阶欲离开。
“你给本宫站住!”
江梓玉几步上前挡在虞稚面前,美眸泛起轻蔑之色,“虞千代,你以为你还是从前的天师嫡女吗?你现在不过是王上身边一个无名无分的侍女罢了,见了本宫你凭什么不行礼?”
虞稚微微蹙眉,她行了礼这女人是会多块肉吗?
她绕过江梓玉又欲离开,却被江梓玉一把抓住手腕,眯了眯眼睛:“瞧瞧你这得意的样子,日后还不把本宫给吃了?”
就那一瞬间,江梓玉想到了法子。
在虞稚挣脱手腕的时候,江梓玉反手拉过虞稚的手,一巴掌狠狠地甩在自己脸上!
“啪!”
清脆的巴掌声响起。
不明真相的众宫人惊愕呆愣,这么快就打起来了?
虞稚收回自己被打得发麻的手,莫名其妙地看了看江梓玉红肿的俏脸。
好低级的伎俩,如果商云旌能因为这个放弃她,倒是一件好事。
“大胆!”宫人很快反应过来,疾言厉色地道,“你竟然恃宠而骄,逾越规矩掌掴贵妃娘娘!”
江梓玉捧着半边脸,晶莹的眼泪直往下掉,梨花带雨好不惹人怜惜,委屈地启唇:“没……没事的,是我冲撞了王上的心尖人……只要千代妹妹高兴,打我多少下都可以……”
更多不明真相的宫人被吸引过来,嘴上不敢说什么,只用眼神谴责虞稚。
“娘娘您太善良了啊……”宫人也挤出两滴眼泪。
虞稚冷淡地敛眸,丝毫没有欣赏这场戏的兴致,抬步离去。
她前脚刚走,后脚商云旌便听说她在花园的亭子里,到这里来找她。
然而虞稚并不在亭子里,只有一个江梓玉在哭哭啼啼。
从前看着这张与阿稚相似的脸,他总会不由自主多生出几分怜惜,而今,只觉得是赝品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