鸣珂把堆在机关上的碎石刨开,只听“咔嗒”一声,满身灰尘的虞稚便映入眼帘。因为长久未见光明,不适地眯了眯眼睛。
小家伙的双瞳闪了闪,一时间又气又急,猛地冲到她身上紧紧地抱住她。
太好了,他就知道她不会没的。
虞稚轻勾唇角,反手将鸣珂搂住,低声细语:“谢谢。”
殷九策一个转头就看到这俩抱在一块,极其不爽地眯起狭眸,大步走过去把鸣珂拎开,揽着虞稚的腰把她抱上来。
她身上灰尘太多了,原本洁白无瑕的小脸黑黢黢的,可见她在地下待了这些日子并不好过。
谁能知道只手控乾坤,定齐国政局的人,居然是面前这个灰尘仆仆的小土拨鼠。
但他不嫌弃,甚至用自己的袖子蹭了蹭她的脸蛋,揽着她腰的手始终没有放开,无视脚下的鸣珂投来杀人般的目光。
虞稚并未在意这些,环顾四下一片狼藉,随手推开殷九策的手并问:“裴弼呢?”
“向东边跑去了。”殷九策回身示意莫玄。
莫玄立刻走上前来,将提前拿来的驭天剑递给虞稚。
虞稚黑眸微闪,她没想到殷九策居然还记得这件事,特意把驭天剑拿来了。她一把接过,道一声谢便迅速追去。
殷九策望着她的背影,欲追又止,似在喃喃自语:“她还在意那件事吗?”
莫玄左看看右看看,其他人都在忙着清理残兵和现场,此刻只有他一个人站在主子身旁,抓耳挠腮不知如何回答。
提问的人似乎并不在意问题的答案,快速交代了晏逾白几句便追了上去,玄色身影没入夜色中。
卢岑在繁忙中抬起头,目送殷九策离去的背影。
若是以前他看到上将军因为一个女人抛下战场,他一定会以为上将军疯了。可现在……夫人的确值得。
对了,她还是夫人吗?
幽长冷寂的宫道上,虞稚飞快踱步,踏过无数宫人士兵的尸体,鲜血飞溅到灰尘遍布的裙摆上。
她宛如一位摸爬滚打,喋血归来的战士。手执势如破天的古剑,月光于剑锋划出的冷光丝毫不及她眸色森凉。
前方是阵阵打斗声,冷兵器碰撞铿锵刺耳。
众将士见虞稚踱步而来,不论是否认识她,竟都齐刷刷让开道路。
宫墙之下,满身浴血的裴弼摇摇欲坠,只能依靠长剑支撑身体,赤红双目盯着步步逼近的虞稚。
在这一刻,裴弼忽然想明白了,自嘲般地笑了笑:“果然还是败给了虞家机关术……”
那个压迫他大半生的东西,没想到还将了结他的性命。
“哒哒。”
虞稚在裴弼面前站定,黑眸凌幽如冥河之水,迭起一圈圈死亡的涟漪。缓缓举起驭天剑,锐利的剑锋直抵裴弼心口。
她曾想象过这个场景,可真当它来临时,她又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参见上将军!”
随着一排排士兵单膝跪地,殷九策出现在宫道另一头,寒芒自他周身森森浮动,一层薄冰极速爬向前方,从虞稚脚下掠过,紧抓住裴弼的双脚。
现在裴弼休想再挪动半步。
裴弼毕竟是太尉,虞稚论武功斗不过他,若他忽然孤注一掷,她就要陷入危险之中了。
空中飘飞起点点霜雪,裴弼微微仰起头,眷恋地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时说道:“半年前我杀了这持剑的主人,半年后持剑之人又杀了我,果真是好轮回啊。”
“不止是你……”
虞稚满眸杀意,逐渐将剑锋刺入裴弼的胸膛,一缕缕鲜血淋漓而出,“所有对我的故土举起屠刀的人,都得死。”
随着剑锋深入,裴弼的面目狰狞可怖,仿佛地狱爬出的恶鬼,要将虞稚拖下去似的。
殷九策不忍让她看到这样血腥的场面,却又深深地明白,没有人可以阻止她。
“噌!”
驭天剑猛地拔出,鲜血溅了虞稚一身,殷红与纯白几乎融为一体。宛若盛放于霜雪之中的喋血玫瑰,根根冰凌锥心刺骨。
虞稚缓缓摊开掌心,让一片片雪花落在她的伤痕上,逐渐融化湮灭。
爷爷爷。
阿稚为你报仇了。
我知道你一定不高兴,你不会希望我变成这个样子的。
可如果我不这么做,我终生都无法安睡。就像你说过的——吾虽死,晋魂不灭!
殷九策不下命令,士兵们就只好安静地站在尸体血泊中,等待浴血归来的女子转身,一步步走过来。
她的双目寂如死水,糅杂了太多情绪,又好像什么都没有,眉眼间只剩深深地疲惫。
终于,她迈着虚浮的步子倒在殷九策的怀中,听他唤了两声她的名字,随后便陷入黑暗。
殷九策把她抱进最近的宫殿中,迅速提来御医为她诊治。
如今王上和裴家都没了,整个大齐都是殷九策的掌中之物。御医一见到他就腿发软,哆哆嗦嗦地给虞稚把脉。
时间漫长极了,殷九策不耐地问:“怎么样?”
御医一个激灵匍匐在地上:“回…回……回上将军的话,这位……这位姑娘只是许多日没有好生进食和休息,只需静养几日,没有大碍。”
闻言,殷九策顿时松了口气,想要为她盖好被子,又想先给她沐浴更衣。
灰尘和鲜血黏在身上,也是非常难受的。
御医缩着脖子向大门处挪,紧张得冷汗直冒。叛军入城,王宫大乱,上至妃嫔主子下至宫女太监,现在都在拼命的跑路,他可不想坐以待毙。
“等等。”
魔音入耳,惊得御医又一个哆嗦趴在地上,不等他开口,便又听殷九策道,“她不是姑娘,是我的夫人。”
御医愣了一下。
他不是不认识榻上的女子是谁,但上将军不是把她给休了,娶大公主了吗?
殷九策狭眸微睨:“听懂了吗?”
“听……听懂了……”御医颤颤巍巍地应声,从大殿走出来时已经浑身湿透,整个人都不好了。
一刻钟后,莫玄把冬儿秋儿拎进了王宫,两个丫头在看到活生生好端端的虞稚时,顿时热泪盈眶,仿佛置身梦中。
“给她沐浴更衣,让她好好休息,任何人不准打扰。”殷九策简单地吩咐了两句,便迅速走出大殿主持大局去了。
齐国政局变幻,动荡不安,稍有不慎便会给歹人有机可乘。
上万将士早就将王宫包围得水泄不通,插了翅膀都飞不出去,更别说妃嫔宫人了。他们只能像无头苍蝇般乱撞,四处惊叫逃窜。
被人提前送出去的南玉瓒站在漆黑狭窄的小路上,望着浓烟滚滚,杀伐惊耳的王宫,无力地跌坐在地上。
为什么会这样?虞千代没有死对不对?
这一切都是殷九策在算计她!
“殷九策……”南玉瓒杀气腾腾地呢喃这个名字,这个她曾经寄予厚望,赞不绝口的名字,此刻却只剩下滔天恨意。
一名士兵从未央宫跑出,大声叫道:“王后饮鸩自尽了!”
淡金色轻纱掩映的床榻上,裴琇安静地躺在上面,除了嘴角那一丝猩红之外,与沉睡没有区别,依旧是那般雍容华贵。
她憎恨了家族半辈子,可她又依靠着家族力量叱咤后宫。她看似掌握一切,其实又无能为力。
唯一真正掌握的自由,大概就是这场死亡了吧。
一整个夜晚殷九策都没有阖眼,卢岑晏逾白等人也在与剩余的护城军周旋,齐国都城的百姓们人心惶惶,王亲贵族们更是心惊胆战。
新政权上位,第一个被拿来杀鸡儆猴的很可能就是他们,他们需要好好考虑自己的未来。
第一缕曦光洒落大地。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殷九策会颁布诏令成为齐国新君主时,结果却让他们大吃一惊。
昭告天下:裴家势大参天,谋划叛乱已久,借着先王生辰,大公主出嫁之机伏兵杀入王宫,幸得上将军力挽狂澜,将裴家铲除。
而今国不可一日无君,遂立先王最大的儿子,南昱为王。考虑到南昱年仅六岁,尚无治国之能,上将军自请封为摄政王,代理国政!
明眼人都知道,南昱不过是傀儡罢了。殷九策称不称王,都是齐国最至高无上的掌权者。
可又找不到理由反驳殷九策,毕竟他的确是按照祖制办事。
但总有不怕死的人。
一名士兵踱步走入大殿,抱拳垂首:“将军,二十余名老世族的人跪在殿外,要求见您。”
正在奋笔疾书的殷九策闻言,指间的毛笔猛地被捏断,看得士兵讪讪地咽了口唾沫。
近两日上将军日理万机,繁忙不堪,脾气越发的暴躁了,周身寒气逼人,拒人以千里之外。
这会儿老世族撞到枪口上,怕是没有好果子吃了。
殷九策的眸中划过一抹不耐,随手把折断的毛笔丢在地上,起身踱步走出大殿。
台阶之下,二十多名老家伙站在太阳底下,被晒得汗流浃背,背脊却还是挺得直直的,面上泛着清高的傲气。
不论在哪个国家,老世族都是不容得罪的一帮人。他们根深蒂固,很难对付。
众人见殷九策走出,纷纷敷衍地行了个礼:“参见上将军。”
因还未行册封礼,故此殷九策还是上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