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稚望进老晋皇沧桑枯冷的双目,分明只隔了十个月不见,她却觉得好像隔了十多年一般。
他老多了,满头稀疏白发,衣衫破旧不堪。灰尘在光束中浮沉,无神的眼睛许久之后才聚焦。
看清楚了面前的女子,老晋皇才发现她手上没有提食盒,不是来送饭的。
而且,这女子气韵冷冽摄人,一双黑眸寂静如渊,只消一眼,便令人感到气势扑面而来。
这女子的目光更是奇怪,像是在看一个故人,可他却没见过她。
虞稚立在原地不动,缓缓伸出手在耳侧摸了摸,竟将一层脸皮扯了下来。普通的易容褪去,清艳绝世的玉颜撞入眼端。
空气霎时凝固。
老晋皇在短暂的错愕后,震惊、不敢置信、激动所有情绪糅杂在一块,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
浮沉的灰尘被他急促的呼吸打乱,纷乱飞扬。嘴唇颤抖,半晌后终于说出了声:“千……千代……千代!”
虞稚冷漠地启唇:“我没有这个名字。”
从幼时起,她就不喜欢这个名字。千秋万代?她生来就是为了让大晋有千秋万代么?
是,她该为爱她的人,她享受的泼天富贵付出一切。
但他将一个王朝的希望全都寄托在一个女孩身上,企图让她挑起整个天下,他还配做皇帝吗?
虞家亡,天下亡。
怪谁?
这天下终究是商家的,不是虞家的。是他安于享乐,放纵九州诸侯,葬送了大晋天下,不是虞家。
九州皆惧虞家,但只有虞家是无法安定天下的,一位明君不可或缺。
他把虞家当成了神,以为有了虞家就可以什么都不管不顾,可惜虞家不是神。
老晋皇却仿佛听不懂她说的话,依旧自顾自地激动,不断地向她爬来:“千代!千代你还活着吗?”
他一把抓住虞稚的裙摆,在确认她真实存在后,面上尽是狂喜之色:“太好了!太好了!上苍佑我大晋,佑我大晋啊!千代,你帮朕把九州夺回来!朕封你做天师!”
闻言,虞稚的嘴角勾起轻讽弧度,伸出纤细的手腕给他看:“你觉得我能与天下对抗?”
“能,能!你去找旌儿,像你父亲一样,辅佐他平定九州!”老晋皇癫狂般地拽紧虞稚的衣角,“用你的虞家机关术,你能做到的!”
“我做不到。”
虞稚淡漠至极地启唇,猛地扯回自己的衣角,“你也不配做皇帝。”
老晋皇颤抖得更厉害了,瞪着红血丝遍布的双目,雷霆怒喝:“虞千代!朕赐你千秋万代之名,就是要你保大晋千秋万代!难道你要像那些乱臣贼子一样,弃朕不顾吗?!”
那一刻,他仿佛回到了那个坐拥九州江山,至高无上的大晋皇帝。
用尽全身力气,挽留最后的尊严。
虞稚眸光晃动,望着这个看着她长大的老叔叔,五味杂陈,只有失望,低声轻念:“您还没有长大吗?”
老晋皇狠狠地怔住,下唇哆嗦着,真像一个孩子般红了眼。
最终虞稚没有再说任何话,转身一步步走出大殿,身后白发苍苍的老人匍匐到地上,呜咽失声。
荒芜的宫苑门口,鸣珂望着虞稚走出来立刻凑上去,在她一个踉跄时急忙扶住她。
虞稚深呼吸一口气站直身子,漫步在高高宫墙外的大道上,只觉得故乡的风即熟悉又陌生。
分明比幽州的风温暖,此刻却比寒冬腊月的幽州更冰凉砭骨。
鸣珂睁着琥珀色的大眼睛,担忧地望着虞稚,耷拉着脑袋,随她一同伤心难过。
时辰很快到了正午。
“咕噜噜……”
不和谐的声音响起,鸣珂捏紧拳头对准自己的肚子,满眼威胁,仿佛在警告肚子再响就揍它。
可肚子偏不听话,呼噜呼噜叫了个欢。
就在鸣珂忍不住要揍自己肚子的时候,虞稚淡淡地回首:“走,去吃饭。”
鸣珂欢快地点头:“唔嗯!”
虞稚把易容脸皮戴回去,又去了一座更奢华精美的酒楼。此楼内的客人非富即贵,她与鸣珂在其中简直格格不入。
侍从依旧是个会识人的,客客气气地招待了她,带她走上二楼,去雅阁中用餐。
二楼环廊中间正对着酒楼大门,抬眼望去,大门之宽,甚至可以将整个街道尽收眼底。
微风拂过,华美流苏摇曳。
虞稚立在白玉雕栏旁多停留了片刻,忽然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跟随一辆马车停在酒楼前。
那人明显是下等仆从,身着最粗糙的布衣,佝偻着身子,卑微移步到马车前。
可他就是给虞稚一种强烈的熟悉感,仿佛见过无数次。
他跪扑在马车下,一名披金戴银的贵公子走出马车,一脚踩在他背上,蹭了蹭脚底的灰,这才走下地,整整衣襟踱步走入酒楼。
侍从双眼一亮,迎上去狗腿地笑道:“原来是昂殿下,您要来怎么不提前招呼一下,小的们好把最好的食材备好啊。”
苏昂把玩着玉扳指,不屑地勾起唇角,直接无视侍从向里面走去。
“快!快给昂殿下把最好的雅间空出来!”侍从刚高声叫嚷了一句,就被苏昂一个抬手打断了。
“不去雅间了,本殿就在这儿吃。”苏昂随便挑了一张空桌子,正要落座,那人急忙上前用衣袖擦了擦,跪在地上恭请苏昂落座。
“哈哈哈哈!”
一道笑声从二楼传来,另一名贵公子走下楼梯,轻蔑哂笑,“咱们的小旌子真是越来越会伺候人了。”
小旌子?
虞稚背脊微僵,一瞬不瞬地盯着匍匐在地上的那名仆从。
给虞稚带路的侍从看了看她的脸色,又转头看了看下面的人,小声叹气道:“谁能想到百年王朝说灭就灭了呢?堂堂太子殿下沦落到这个地步,真是令人唏嘘啊。”
鸣珂从雕栏的缝隙中探出头去,好奇地看向卑微如尘的商云旌。
脑中浮现虞稚谈起此人时赞不绝口的模样,他忽然能够意识到,她为什么那么难过了。
商云旌见那名贵公子踱步而来,立刻调转匍匐的方向,猛地将额头磕在地上:“奴才参见廖公子!”
“别那么用力啊,小心磕傻了,就不好玩儿了。”廖公子讥笑着扫过商云旌,对苏昂行礼,“不愧是昂殿下,一向骄傲的小旌子见了您就跟一只听话的狗似的。”
“呵。”苏昂极受用这奉承之词,随脚踹了地上的商云旌一下,“本殿还觉得无趣呢。”
“殿下,奴才要是做错了什么,您说一声,奴才自己打自己,别脏了您的脚!”商云旌接连磕了好几个头,说完便狠狠甩了自己两个耳光。
那声音响彻酒楼,只听着就觉得痛。
虞稚仍旧呆滞着,周身如坠深渊,四肢百骸冷得可怕。
喉口被一只无形的手攫住,窒息感铺天盖地,似要把她的灵魂扯得七零八碎才罢休。
“小旌子,这地儿你以前可是常客,本殿来都不敢来,不知道哪个菜好吃。”苏昂用脚尖挑起商云旌的下巴,“你给推荐推荐?”
此刻商云旌的脸才终于被虞稚看清。
白皙精致的五官旁尽是累累伤痕,额头红肿破裂,血刚结痂又被他磕了出来,曾经似星海般灿烂的双目黯淡无光。
神情全是卑微惶恐:“奴才不记得了,奴才早就忘了!奴才不配吃这些餐食,殿下折煞奴才了!”
一口一个奴才,低贱到了尘埃。
廖公子仿佛在看最逗乐的弄臣,哈哈大笑。
“无趣。”苏昂冷啧了一声,实则心里非常享受商云旌的卑贱姿态,抬手一挥,“把最好的菜都上来。”
“是是是,昂殿下请稍后。”
小二立刻下去吩咐后厨,酒楼丝毫不敢怠慢,上菜上得极快,无数美味佳肴呈在桌上。
苏昂尝了尝,不满意地评价:“也不过如此。”
“这道菜本殿不喜欢,小旌子,赏你了,吃干净。”苏昂一边说着,一边把一盘菜倒在地上,目光几近残忍地盯着商云旌。
商云旌立刻磕头谢恩,趴在地上捡起菜食放入口中,捡不起来的汤用舌头舔得一干二净。
虞稚黑眸失神,长袖下的指尖颤抖。
时间开始度日如年,每一分每一秒都是锥心刺骨的折磨。
廖公子看得兴奋不已,抚掌大笑:“哈哈哈哈……这哪里是人啊,简直就是长得像人的狗!”
“看到他,本殿就想起了虞千代。”苏昂猥琐地摸了摸下巴,“可惜虞千代死在了机关城里,不然本殿还真想尝尝她的滋味儿……她母亲可是大晋第一美人,她那小脸蛋长得,真不是一般招人疼啊!”
提到虞稚。
商云旌终于有了异常的反应,按在地上的手指微微收拢,青筋凸起。
苏昂眼尖地发现,声音陡然不悦:“怎么?你不想让虞千代伺候本殿吗?”
“不不……不敢!”商云旌又是狠狠地磕头,惶恐地叫道,“若她还活着,奴才一定双手奉上!”
“啧,小旌子,虞千代可是你的未婚妻啊。”苏昂恶劣地笑道,“本殿睡了她,岂不是给你戴绿帽子了?啊?”
“哈哈哈哈!”廖公子刺耳的笑声再次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