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九策舒展手臂去接酒樽,头却始终侧在虞稚的方向,狭眸不眨,不放过她的每一丝情绪变化。
柳思妙接着这个机会附上殷九策的手,整个人倾倒在矮桌上,香气扑鼻间妩媚一笑,正要说什么,怀中的手已经不着痕迹地抽了回去。
虞稚淡淡地扫了柳思妙一眼,目光似有若无地从殷九策的手上掠过。
殷九策慵懒饮下美酒,意味不明地凝视着虞稚,丝毫没有注意距离他更近的柳思妙。
柳思妙觉得都是因为虞稚在,所以殷九策才躲着她,不甘地撇嘴,假意为虞稚斟酒:“王妃要来一杯吗?”
“不了。”
虞稚一口拒绝,不想再在此多待,再次询问殷九策,“奏折你看不看?”
“急什么,把奏折送去长宁殿,我稍后会看的。”殷九策散漫地搁下酒樽,对站在后面的宫人吩咐。
“就是,王妃娘娘,殿下整日日理万机,疲惫不堪,偶尔放松一下又何妨?”柳思妙倨傲地抬起下巴,颇为优越地看着虞稚,“您真是太不解风情了啊。”
话音未落。
虞稚还未说什么,殷九策便先侧眸暼去,冰冷幽寒的目光摄人不已,直盯得柳思妙背脊发凉,登时噤了声。
不解风情?
这句话还真是说对了,虞稚搞不懂殷九策的葫芦里究竟在卖什么药,也不想搞懂,起身道:“你不看我就先回去了。”
柳思妙暗暗讥诮一笑。
王妃这样的性格是怎么让摄政王殿下专宠的?脾气臭得离谱,丝毫没有女子应有的小意温柔。
殷九策扣住虞稚的手腕拉回去,迫使虞稚冷不丁跪在他的软垫上,不悦地眯起黑眸。
这家伙是不是做了摄政王就膨胀了?
莫名其妙把她叫到这儿来送奏折,却又不看,非要让她看这个女人在这儿矫揉造作,他是觉得很好玩儿吗?
两人之间的气氛忽然凝固。
犹如剑拔弩张。
柳思妙满心幸灾乐祸,静待这两人闹翻。
但是柳思烟面色凝重。
殷九策捏着她的手腕不放,忽然挑眉示意旁边的柳思妙,薄唇微启:“她漂亮吗?”
闻言,柳思妙笑得越发妩媚动人,满目尽是傲慢自得之色。
又是这种莫名其妙的问题。
虞稚怒上心头,斩钉截铁地吐出一个字:“丑。”
柳思妙的笑容骤僵,狠狠地瞪着虞稚,正要向殷九策娇嗔告状,一个转头,居然看到他笑了。
从第一次见到他到现在,整整一个多时辰,他终于笑了。
仿若冰雪迷雾散尽,曦光融化万物,将山川湖海最美的景色汇聚,霎时间惊艳天下。
尤其是积蓄在眼底那一抹醉人的温柔,比之最久远醇厚的美酒还要惑人。
他不仅笑了,他还饶有兴致地问:“哪里丑?”
虞稚的目光像是在看白痴,但依旧没好气地回答:“从头到脚都丑,没一处顺眼的地方。”
丑妈妈给丑开门,丑到家了。
柳思妙的脸色难堪至极,恨恨地咬着银牙,恨不得把虞稚给撕成碎片。
这个老女人凭什么说她丑?她可是柳城第一美人,这个老女人算什么东西?摄政王殿下居然还由着她!
柳思烟紧紧捏住琴弦,眸底掠过入骨妒色。
殷九策在虞稚看智障的目光中笑了半天,开心得像个孩子。
随后便命令柳氏姐妹退下。
柳氏姐妹还以为今夜可以顺利上位,没想到一曲舞还没跳完,就被灰溜溜地赶走了。
虞稚抽回自己的手:“你到底想干什么?”
“你知道她们丑,为什么还要留下她们?”殷九策好心情地勾着唇,倾身靠近她。
“她们是老世族的人,留下她们便是让老世族帮我们做事,何乐而不为?”虞稚冷声道,“你要是不喜欢,赶出去就是了。”
他不乐意她留下柳氏姐妹,就搁这儿跟她打哑谜,他几岁了?
殷九策认真地颔首,接着又更加认真地问:“你为什么生气?”
“因为……”
虞稚微微顿了一下。
仔细想来,她从柳思妙碰殷九策的时候就开始不高兴了,那种莫名其妙的不爽,莫名其妙的不顺眼……
她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但很快被她藏了回去。
且不说现在不是沉溺儿女私情的时候,殷九策心中有意中人,根本没有她的机会啊。
若真较真起来,剪不断理还乱,她还怎么专心复仇?
她必须把这种感觉藏起来,否则今天是柳氏姐妹,明天就是其他对政事有利的女人,她不能因为私情打乱阵脚。
只有无心之人,才能一往无前。
这极短暂的停顿,已经足够让殷九策看明白,足够他满足了,在虞稚再次张口时。
“因为……”
打断了她:“不是要看奏折吗?时辰还早,走,去长宁殿看。”
虞稚如释重负,立刻答应:“好。”
宫人在前方掌灯,两人并肩而行,自然地谈论政事。虽没有做任何亲昵的动作,却叫人觉得他们无比亲密无间。
黑暗的角落中,柳氏姐妹望着渐行渐远的两人,妒火中烧。
“贱人!都是这个贱人来搅局,否则我们今夜一定能留住摄政王殿下。”柳思妙不甘心地扯着手帕,狠狠用脚碾地,“她还说我丑!她才是又老又丑!”
柳思烟喃喃自语:“她不来,我们也留不住……”
王妃很明显是摄政王殿下叫来的,殿下这么做就是为了让王妃吃醋。他们二人的感情之深,比她想象得更可怕……
“那怎么办啊姐姐,我觉得我已经爱上摄政王了,我一定要嫁给他!”柳思妙咬了咬下唇,恶毒道,“就算是把那个老女人杀了,也在所不惜!”
“此事急不得。”柳思烟瞥了一眼胸大无脑的妹妹,立刻阻止这个危险的想法。
王妃能坐到如今的位置,与摄政王一同处理政事,就说明这个女人城府极深,她们绝对不是其对手。
她们只有在宫中住下,寻找二人感情破裂的时机,再趁虚而入……
约莫半月后。
政局逐渐稳定,事情也处理的差不多了,虞稚没有再帮忙分担政务,总算清闲了几日。
这些日子柳氏姐妹没少来献殷勤,她都不冷不热地对待,倒也相安无事。
这天暮色刚起。
莫玄步入长歌宫,垂首道:“王妃,殿下邀您去摘星楼。”
虞稚踏着夜色走过幽长宫道,还未到摘星楼便被那楼上的白雪皑皑震住,不少宫人在旁边议论纷纷。
“怎么这么早就下雪了?还独独下在摘星楼?”
“我听说这是摄政王殿下专门为王妃准备的,王妃似乎很喜欢雪。”
见她走来,见面跪地行礼:“参见摄政王妃。”
虞稚刚踏入摘星楼,便感到一阵冰凉的寒意扑面而来,这种感觉很熟悉。
殷九策下的雪,与真正的雪,感觉是不一样的。她第一次见到这种雪,还是在十年前的乘月徘徊楼。
摘星楼虽不如乘月徘徊楼手可触月,却也有几分相似了。
身侧传来脚步声,殷九策自然地为她披上轻裘,拉着她向前走去,薄唇微启:“像不像你过八岁生辰时的景象?”
他太过自然,自然到虞稚都忘记了他拉着她的手,清眸环视四周雪景:“很像。”
“我答应过你,每年都会为你过生辰。食言了十年,今年也错过了,现在给你补上。”
殷九策不疾不徐地说完,已拉着虞稚走入楼中。
暖流与香气扑面而来,楼内燃烧着碳火,桌上是雍州的老式火锅盆,以及各式各样的新鲜菜碟,一看就是千里迢迢从雍州运来的。
虞稚微微一怔。
恍然间,有一种梦回十年前的大晋的错觉。
今年的生辰因为事务繁忙耽搁了,她自己都没有在意,没想到他居然记得,还特意给她补上。
殷九策把虞稚按到椅子上,在桌对面坐下,伸臂为她倒酒:“这是雍州酒,还是曾经的味道。”
虞稚在水雾中抬手接过,饮下满是回忆味道的雍州酒,望着沸腾的火锅,唇角微微勾起清浅的弧度。
将小菜放下去,片刻后便可以吃了。
殷九策只尝了一点,狭眸被辣得眯起:“你为什么这么喜欢吃火锅?”
“并非火锅有多好吃。”虞稚看着被辣到不停喝水的殷九策,笑容深深,声音也染上柔和,“它总是能让我想起,一家人聚在一起的时候。”
与饺子汤圆一样,回忆比味道更重要。
“但我记得你一吃辣就腹痛。”殷九策把煮过的菜涮了又涮,才敢夹进碗中。
“是啊。”
说起这个,无数回忆便涌入虞稚的脑海,使她翘起唇角,眉眼弯弯。黑眸水光潋滟,波光粼粼。
两人吃过火锅,在院中走着走着,又像幼时一样打起雪仗来。
当一个雪球击中殷九策,虞稚在大晋覆灭后,第一次笑出了声,笑颜在白雪纷飞中耀眼如星辰。
这笑狠狠撞进殷九策的心。
他忽然想起还活着的商云旌,若她知道她的旌哥哥还活着,他还能留住这笑容吗?
一如十年前,虞稚玩儿累了,靠在他的肩头睡着。
殷九策轻柔地将人抱起,一步步行过长廊,狭眸晦暗幽凉,薄唇微启:“绝不能让她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