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一点多,门框上面挂有“第三便民餐厅”的单间里面,一张大圆餐桌的一边:
钟骋看着餐桌那边的宋士强竖起右手大拇指赞法官好,法院好,他鼻梁上无框眼镜片后面的目光潮湿:“宋大哥,您的称赞是对我们的鞭策!”他嗓音凝重,手上的筷子也放下,动情地瞅着餐桌那边的宋士强,深情地接着说:“宋大哥,上午法庭驳回您的诉讼请求,心里有啥不美气,尽管说出来。”
“没、没有!”宋士强摇头憨笑,“嘿嘿……俺心里要是有不美气,就不吃你们法院这饭哩。”他说着,右手里的筷子夹起面前碗里的一个水饺塞进嘴里,腮帮子鼓了鼓,“钟法官,你上午在法庭上说的很明白,俺是口服心服。”钟骋听了,微笑地看着他,他鼓着的腮帮子停下,“不过……俺家那婆娘不好说话。”
钟骋愣了一下,转眼又微微一笑,对着餐桌那边的宋士强说:“宋大哥这么通情达理,家里的大嫂不用说,也是个明白人。”话语温和,“下午宋大哥回家,您把上午法庭的事说说,大嫂会明是非哩。”
“唉……”宋士强叹口气,他右手里的筷子放在面前的餐桌上,一副无奈的样子,“俺们乡下是女人当家,俺那口子就是女人翻身,凶起来话都不让俺说哩……”他瞅着对面的钟骋轻笑抿嘴,不好意思地跟着笑笑,“钟法官,别见笑啊。俺那口子是凶,不是凶起来胡搅蛮缠的人,她心肠好,对家人和外人都很好。”
“大嫂是刀子嘴豆腐心嘛。”钟骋笑着把话接过来,“上午法庭上说的,都在判决书里面,想必大嫂看了会明白的。”
“下午俺拿回去试试看。”宋士强头点点。
这时,餐厅始终半开着门的门口,一个女服务员从外面进来,她戴着透明防飞沫口罩,与迎面餐桌两边钟骋和宋士强扭头看过来的目光相对,她面带微笑,步履轻盈地走到钟骋的旁边,然后她右手拿着的一张蓝色卡片轻轻地放在钟骋面前的餐桌边:“钟庭长,卡已经刷了。”音声轻轻而又恭敬,“请您收好!”
“嗯。”钟骋头点下,朝女服务员微笑地说,“麻烦您了!”
“不客气!”女服务员手摆下,她音声依旧轻轻,“不打扰你们用餐。”接着转身走出餐厅。宋士强目光这才收回,与钟骋转过来的目光相对,他满眼目光错愕:“钟法官——你原来是庭长啊?”
“前面有个‘副’字。”钟骋淡淡一笑地解释,“大家口语化惯了,就把‘副’字给省略了。”然后,他右手去捏他面前餐桌边上的蓝色卡片。宋士强瞪眼瞅着,禁不住又问:
“钟庭长,不是说俺吃这饭是你们法院免费的便民午餐吗,咋还让你刷卡掏钱啊?”
“不是哩。”钟骋笑着头摇摇,他右手捏着的蓝色卡片举起,“宋大哥,餐厅刚刷我这卡,是记录用餐情况。”他没有过多解释,觉得说多了,影响宋士强吃饭,于是他右手里的蓝色卡片指着宋士强面前餐桌上的饭菜,温和地宽慰,“宋大哥,过来吃饭时,我说过吃便民午餐不掏钱。您放心吃!”
“不掏钱——”宋士强目光懵懵懂懂,低头看了看他面前餐桌上的饭菜,然后抬头,与餐桌那边钟骋鼻梁上眼镜片后面的温和目光相对,他右手指着自己面前餐桌上的饭菜,把自己心里的看法道出,“就是说这免费的饭菜俺不掏钱,也不是刚刷你卡上的钱?”低低的声音又轻又慢。
钟骋听了后,他笑呵呵地解答:“宋大哥,我这卡上没有钱啊。”面对宋士强不解的眼神,他右手捏着的蓝色卡片晃了晃,“这卡是门卡。上班前,我们要在办公大楼的刷卡器上刷卡,确认是否上班。”解答的语气随和,“我们上班除了打卡,还可以用这卡刷卡开门,刷卡吃饭哩。”
“噢……”宋士强目光思忖,头点点然后又摇了摇,眼里的目光还有些不解,他瞪眼瞅着钟骋手里拿着的蓝色卡片,道出心里的疑问,“钟庭长,你说你那卡上没钱,那来这饭堂里吃饭咋还要刷卡呢?”问的声音还是轻轻,“这饭店不是你们法院开的?”
“是法院开的。”钟骋笑着头点下,面对宋士强皱眉,他身子坐起,双手指着餐桌上他俩的饭菜,接着解释,“咱们吃的这饭菜,是外面饭店人来做的……”
“啊——”宋士强眼瞪得更大,他满眼目光惊愕,“你们法院的人咋不自己做饭呐?”
“大家办案忙不过来嘛。”钟骋浅笑,“法院有二三百人,是个大家庭,吃一顿饭要不少人来做才行。”
“喔……”宋士强目光思考,“那是个事……”
“要是抽出一二十个人来做工作餐,办案的人就少哩。”钟骋接着解释,“市里有家饭店承包中标后,人家过来做饭,保质保量供应工作餐。”他一边说,一边摆动右手里的蓝色卡片,“大家下班来吃工作餐,就刷卡作为用餐记录,便于人家月底结算餐费,我们也好在月底一次性支付自己出的那部分餐费。”
宋士强听到这里,他看了看对面钟骋面前餐桌上的饭菜,眉宇间立马又是问号,便打破砂锅问到底:“那就是说你吃的这饭菜还是要掏钱的呐?”
“不多……”钟骋淡淡一笑,“几块钱,大部分餐费是上面拨款补助的。”他解释的温婉,右手里的蓝色卡片这才装进他衣服的口袋里,然后拿起面前餐盘上放着的筷子,指着对面宋士强面前餐桌上的饭菜,“宋大哥,天冷,饭菜凉的快,咱们边吃边说。”
“哦……”宋士强支吾地点头,右手却慢腾腾地拿起他面前餐桌上的筷子。
钟骋瞅着宋士强拿着筷子不夹菜,也不吃碗里的水饺,他觉得纳闷:“宋大哥,怎么不吃啊?”问了句后,他右手里的筷子夹起他面前餐盘里的一块麻辣豆腐举起,“咱们吃的这饭菜,做饭炒菜用的油,都经过我们法院工作餐监督委员会把关。”解释的语气委婉,“宋大哥尽管放心吃。”
“嗯……”宋士强乱发头点点,他眼皮耷拉下,“比俺们农村的干净卫生……”
钟骋听了,他觉得自己刚说的话让宋士强心里产生隔阂,便歉意地说:“农村没污染,吃的是纯天然的青菜和粮食。”话音不高,“宋大哥,您心里有啥膈应,尽管说,别见外。”话语朴素又诚恳,然后他右手筷子夹着的麻辣豆腐放在他面前餐桌上的米饭碗里,抬眸温和地看着餐桌那边的宋士强。
宋士强深沉的目光与钟骋眼镜片后面坦诚的目光相对,他嗓子咽了下,眉头紧皱:“钟庭长,你刚说你们法院这饭店是承包给外人,你们法官吃饭没全免费,咋就让俺免费吃诶?”然后他手里的筷子指着他面前的饭菜,腔调渐高,“俺吃的这饭菜是人家外人承包做的,咋就成了你们法院的免费便民午餐?”
较起真来,还真认真。
钟骋听明白餐桌那边宋士强的意思,他双手抱住:“宋大哥,抱歉啊!来餐厅时我没来得及给您说这些。”然后他双手摊开,指着宋士强面前餐桌上的饭菜,“宋大哥吃的这饭菜是承包人做的,饭钱由法院上报,上面核准拨款后,就给承包人。”解释的温婉,“承包人做的这饭菜,就成了法院免费的便民午餐。”
“噢……”宋士强目光思索,“是这样的啊……”他头点点,看着他面前餐桌上冒着丝丝热气的饭菜,有些忸怩,“嗯……俺吃的这饭菜,确实是你们法院免费的便民午餐哩。”他一边不好意思地说,一边憨笑地看着餐桌那边的钟骋,“钟庭长这样说,俺就全明白啦……”
“明白就好。”钟骋笑着头点下,“宋大哥就能吃个明白饭哩。”
“可不是嘛!”宋士强立马眉开眼笑,手里的筷子放在餐桌上,他双手摆动,欢快地说,“在俺们乡下,谁要是请吃饭,不说出个啥名堂,俺们都不会去吃哩。”
“嗯……”钟骋笑着点头,这才明白便民午餐不解释清楚,宋士强是不会吃的,于是他右手又指着对面宋士强眼前餐桌上的饭菜,“宋大哥,是俺没有提前说这便民午餐的名堂,才让您心里不得劲。”
“不打紧……”宋士强头摇摇,他一脸忸怩,“刚才不是看到女服务员来给钟庭长送那刷的卡嘛,以为俺吃的这便民午餐不是免费的,才问哩……”
“是我没给宋大哥说这便民午餐是咋回事。”钟骋右手朝餐桌那边的宋士强摆下,然后他身子前倾,把便民午餐的由来向对面的宋士强道出,“乡亲们大老远来法院打官司,到了晌午头,州江市附近的能赶回家吃上晌午饭,而方圆几十里外的赶不回去,得在街上花钱吃饭。”顿下,“让人觉得有些不近人情。”
“谁说不是哩!”宋士强头点点,他也身子前倾,“在俺们那儿,大晌午外乡人路过,不管到谁家门口,谁家都会管人家外乡人吃顿家常便饭哩。”
“咱们乡下人热情好客嘛。”钟骋笑微微地把话接过来,“就是考虑到这风土人情,咱们法院从去年开始,州江二十里以外的老乡来法院打官司,晌午头可以在法院吃顿免费的便民午餐。”他一边深情地看着餐桌那边的宋士强,一边随和地攀谈,“宋大哥一大早从一百多里外的南岩县来,更不用说啊。”
“你们法院可比俺们老百姓想的还周到呀!”宋士强一脸动容,“俺今儿来州江打官司,没想晌午头吃饭的事,只想官司结束了摸黑能赶回家,别在州江隔一夜多花钱就行,”他掏心窝地说,“没想到俺坐的班车路上爆胎,半晌午才到法庭;你们为了不耽搁俺下午回家,开庭开到晌午头,还管俺吃晌午饭哩……”
他动情地说不下去,目光深情地看着餐桌那边的钟骋。钟骋笑吟吟地点头:“宋大哥,这些都是人之常情嘛。”口气温和而又暖心,“昨儿电话通知宋大哥今儿开庭,今早上班时,庭里就把宋大哥上午来参加诉讼的事,通过我们内网上报院里管吃饭的后勤部门……”
“啊——”宋士强一脸惊愕,“钟庭长你们早就安排了俺吃晌午饭的呀……”
“早安排厨房好早准备嘛。”钟骋又是微笑,“后勤部门很快就回复,说已经通知了院里的餐厅,宋大哥上午来吃饭的事安排好了。”
“真有你们的啊!”宋士强激动的双手抬起,恨不得去拉餐桌那边钟骋的手。钟骋脸上始终挂着笑意,他双手抬起:“宋大哥到法庭的时候不是十点嘛,急着开庭就没告诉您这事……”
“那不能怪你。”急性子的宋士强一脸愧疚,“是俺来的路上,班车爆胎耽搁的开庭晚了。”
“开完庭来餐厅的路上,是我没来得及向宋大哥详细说这些。”钟骋坦诚地自责。宋士强双手朝餐桌那边的钟骋摆摆:“那也不能怪钟庭长你啊。”他急切的口气带着感激之情,“你为了不耽搁俺下午回家,开庭一直开到这大晌午头,出了法庭,就领着俺来吃晌午饭哩!”
“唉,还是怪我……”钟骋叹口气,然后双手摊开,指着对面宋士强面前餐桌上的饭菜,“这不,到现在才给宋大哥介绍这免费便民午餐的名堂,让您前面不明白,吃了个半拉子。”
“是怪俺打破砂锅问到底……”宋士强一脸不好意思地看着餐桌那边的钟骋。
钟骋呵呵一笑:“呵呵,木不钻不透,话不说不明嘛。”他笑着说,“说到女服务员刚才过来给我那刷的卡,我得再唠叨两句,不然宋大哥心里会有些膈应,等下还是吃不下饭哩。”
“嘿嘿……”宋士强憨笑地看着钟骋。钟骋双手抬起:“刚来时,宋大哥在便民餐厅餐台上打饭时,我把卡递给女服务员,知道人家刷卡后还要在电脑上标明工作用餐、诉讼便民午餐等,需要个过程,我和您打好饭就先过来吃饭。”他边解释边双手摆动,“没想到人家女服务员过来给我送卡时,让宋大哥有些懵。”
“是俺看到后心里纳闷……”宋士强又是一脸的不好意思,他双手抱在一起来回搓,“俺想知道你们法院管这饭是咋回事,想吃个明白饭哩……”
“宋大哥说的是!”钟骋头点点,“弄明白了,吃到肚里才踏实。”
“就是哩。”宋士强又是憨厚地笑,“前面俺都说了,在俺们乡下,不管是谁家请吃饭,都要问是咋回事哩。”口气大大咧咧,“弄清楚了,心里明白了,才会去吃呐。”
“对、对对!”钟骋头又点点,他右手又指着对面宋士强面前餐桌上的饭菜,笑呵呵地说,“宋大哥对这免费的便民午餐还有啥不明白的,尽管问。”
“没啦、没啦……”宋士强右手在他乱发的头上抚摸,然后瞥了餐桌那边的钟骋一眼,“钟庭长这下说的可明白了,就跟上午判俺输的官司一样,让俺弄得明明白白哩。”
“那咱们就接着吃。”钟骋笑了笑,右手拿起面前餐盘上放的筷子,然后瞅着餐桌那边的宋士强。宋士强右手拿起自己面前餐桌上的筷子,又想到输官司他老婆会不依,他手里举着筷子停下,面有难色地对钟骋说:“钟庭长,俺今儿在法院啥都弄明白了,就是这输官司的事回去担心俺娃他妈不依……”
“相信大嫂是个明白人!”钟骋嗓音轻轻地宽慰,“下午宋大哥回去,大嫂看了判决书要是有啥不明白的,让大嫂给我打电话,也可以来找我说。”然后他右手里的筷子指着对面宋士强眼前餐桌上的饭菜,温和地接着说,“宋大哥,咱们还是边吃边说,别让饭菜凉了。”
“嗯……”宋士强嗓子咽了咽,他右手里的筷子夹起他面前餐桌上面碗里的一个水饺,慢慢地朝对面看着他的钟骋举起,“钟庭长,俺要是再不吃,就对不住你们法院的情,对不起你的心……”
“宋大哥别见外!”钟骋鼻梁上眼镜片后面的目光潮湿,“宋大哥尝一口,要是凉了,我端到伙房去热一热。”
宋士强头摇了摇,他右手筷子上夹住的水饺塞进嘴里,咬了一大口:“里面还是热的,跟俺这热乎乎的心一样……”然后低头嚼着,眼里刹那一片潮湿……
这时,餐厅门口外一个男人语气急切的“魏庭长,不用送、不用送”声音传了过来……宋士强听到,他抬头朝餐厅门口看去……
门口外的隔壁便民餐厅门口,从里面出来的身穿灰色棉衣的男子一步三回头,他双眼里闪烁着感激的目光,扬起的右手不停地朝跟着出来的身穿法官袄男子摆动:“魏庭长,真的不用送了。”敬重的语气带着感激,“谢谢你请我吃法院的便民午餐,也谢谢你在法庭上调和,原告才和我达成了调解协议!”
他是被告芦水生,不到四十岁,家住州江市三十里外的芦苇滩村。今年暑假一天傍晚,他从州江工地骑三轮摩托车回家,途中撞上骑摩托车返城的大学生张钊,导致张钊左腿截肢,之后把他告到法庭上。身穿法官服男子叫魏敏,四十多岁,是州江市法院城区法庭的副庭长。
上午,魏敏在法庭上审理了这个案子,并促使双方达成调解协议。刚才,吃了便民午餐的芦水生先从餐厅里出来,魏敏也吃好了,他出来送,几大步走到芦水生面前:“水生大兄弟,不用客气。”接着转了话锋,“再有一个星期就是新年,人家张钊要去省城换假肢,让你先拿出六万块钱,没啥问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