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冬中午一点多,州江市法院第二便民餐厅门口,从里面出来的身穿法官袄魏敏几大步走到先出来的身穿灰色棉衣芦水生面前:“水生大兄弟,不用客气。”接着转了话锋,“再有一个星期就是新年,人家张钊要去省城换假肢,让你先拿出六万块钱,没啥问题吧?”
刚在吃便民午餐时,魏敏觉得聊这档子事,会影响芦水生用餐的心情,也就没有提,这才提醒。芦水生听到赔偿款字眼,心里咯噔一下,面有难色地对眼前的魏敏说:“魏庭长,我是该先拿出六万块钱赔给原告。”声音低沉,“可新年前就这几天,我怕一下子凑不够……”然后头低下。
按照上午法庭上达成的调解协议,他要在新年前先拿出6万元给原告张钊换假肢,剩余的赔偿款在半年内履行完毕。法院调解书同判决书一样,具有法律效力。他这是想反悔吗?魏敏听了面前被告芦水生这样说后,禁不住眉头微皱,转眼间又舒展开,笑着跟眼前的芦水生交谈:
“水生大兄弟,上午法庭调解时,你答应新年前先拿出六万块钱给人家原告换假肢,没说别的嘛。”语气平和而又委婉,“现在说新年前一下子凑不够,莫非是保险公司那边的交强险出了问题?”
“保险公司没办给我办。”芦水生回了一句,满眼无奈的眼神。魏敏眉头一皱:“法律有规定,保险公司不得以各种理由拒绝承保摩托车交强险的啊?”
芦水生面对魏敏错愕的眼神,他头摇摇,苦笑道:“我不知道这些规定。”他实话实说,“不过,去年初我买了三轮摩托车后,考虑到天天要跑州江拉东西赚钱,担心有个啥意外的,就去保险公司办交强险,人家不是说领导出差,就是说当月办理三轮摩托车交强险工作已经截止,让我去别的保险公司办。”
“这不是推诿扯皮吗!”魏敏忍不住地插了一句。芦水生头点下:“嗯,我开着三轮摩托车跑州江给人家拉东西,遇到同伴,就问他们是怎么给买的三轮摩托车办交强险。”他如实地说,“同行们都说没有办成,是因为三轮摩托车交强险保费百十块钱,出了交通事故,赔偿额度却和小轿车一样多。”
他竹筒倒豆子似的全盘托出,魏敏听了,满眼目光思忖,不由得嘴张张:“喔,是这样啊……”
“嗯……”芦水生苦笑地点点头,然后摆动双手,接着说,“我知道后,觉得给买的三轮摩托车办交强险更划算,就利用天天跑州江给人家拉东西的空隙,到保险公司去办交强险的事;人家工作人员被我缠的没办法,后来答应了……”
他说到这,摆动的双手突然停下,面对魏敏专注的目光,他头摇摇,一脸无奈:“不过,人家办交强险的工作人员提出,说给我买的三轮摩托车办交强险可以,要我同时办人身保险和健康险,算下来要交八百多块钱。”他把买三轮摩托车办交强险的一肚子苦水全道出,“我没有那么多钱,就没有办。”
魏敏这下可是全明白了芦水生为啥没有给买的三轮摩托车办交强险,他也是一脸无奈,禁不住感叹:“他们这是变着法子,不给三轮摩托车办交强险啊……”然后嗓音低低地问面前的芦水生,“家里有积蓄吗?”
刚才吃饭时,芦水生像隔壁便民餐厅里的宋士强一样,对法院的便民午餐问东问西,他解答后,芦水生又说起夏天那天傍晚雨后,骑三轮摩托车与骑摩托车的大学生张钊相撞的事,让他没来得及问芦水生家里的情况。
说到家里的情况,芦水生眼眶有些红:“几年前,我妻子到村里的山坡上采药,不小心从悬崖上摔下,伤到脊椎,至今还不能下地干活……”魏敏听了,不由得眉头皱起。芦水生目光忧伤,接着说:
“我还有两个孩子在上学,这两年家里日子过得更紧,没办法年初才凑钱买三轮摩托车跑州江拉货,没想到出这个事,挣的几千块钱给张钊受伤治疗垫了医疗费……”
“法庭上你说了。”魏敏打断了芦水生,他眸色深沉,然后接着说,“上午法庭上,原告张钊说你不垫付其后续的治疗费,为了化解你们之间的矛盾,法庭进行调解……”
“多亏魏庭长给我们调解。”芦水生急忙地接话,“要是判决,我更拿不起判赔的钱。”他今天上午进法庭,是他人生第一次,面对平日电视里出现的神圣法庭,惹了官司的他在法庭上很害怕,当魏敏主持法庭调解时,原告提出先让他拿出6万元赔偿款,他就当即答应了,让魏敏误以为他是有积蓄的。
现在,魏敏听了芦水生这样说,不由得头摇摇:“判决不会比调解赔的钱多……”
“不会多……”芦水生禁不住诧异。魏敏头点点,温和地说:“你们发生交通事故后没有报警,上午在法庭各自对过错没有争议,自愿承当一半的责任,判决也是让你承担原告张钊整个治疗费用的一半。”解释的语速缓慢,“判决和调解一样公平,只不过判决容易激化矛盾,而调解便于矛盾化解。”
“喔……”芦水生嘴张张,明白地点点头,目光却是忧愁,不由叹气,“唉,一下子要拿出六万块钱,我弄不来啊……”
“没想到水生大兄弟家里日子这么难。”魏敏叹一口气,这时一阵寒风从前面审判大楼的侧墙刮过来,吹得他直眨眼,禁不住“咳咳”地咳嗽起来,他急忙右手抬起,捂在嘴唇边,继续对眼前的芦水生说,“回去了,想想办法。”
“回去我就把家里喂的两头猪卖了……”芦水生一脸哀伤地说“也把三轮摩托车卖了,再找亲戚借……”魏敏满眼里流出同情的目光,微微地点头,又“咳咳”地咳两声。这时又一阵寒风吹过来,芦水生膀子夹下,他右手朝面前的魏敏挥挥,关心地说:“魏庭长,外面冷,你回去吧。我这就回老家想办法。”
“好、走吧。”魏敏右手指向前面审判大楼侧面的通道。芦水生双手摆摆:“魏庭长不用送,我知道从审判大楼旁边的过道出去。”
“我得到审判大楼那边的办公大楼去……咳咳……”魏敏咳着说,然后手挥挥,“顺路……咳咳……”咳的声音有点沙哑,还有点感冒的鼻腔音。芦水生不再推辞,便转身和魏敏一起朝前面的审判大楼走去……
此时,审判大楼旁边的办公大楼二楼大厅左边,身穿法袍的龚铮左手拿着卷宗,他跟着怀抱一摞卷宗的季怡朝迎面大厅左边的电梯走去。
季怡突然止步,扭头与跟着驻足的龚铮目光相对,她秀眉微蹙:“诶,前面咱们在审判大楼二楼时,你那个律师同学叫喊请咱们吃饭,是司马昭之心。”
“不说孔忻的事。”龚铮回了一句,又看向迎面大厅左边的电梯,转化话题,“咱们还是上楼放卷宗,下来好去吃工作餐。”
“这不是想到气愤呀。”季怡腮帮子鼓起,“气得吃不下工作餐嘛。”
“孔忻就是司马昭之心。”龚铮笑着和季怡妥协,他如实地说,“前面在审判大楼,孔忻叫喊请咱们吃饭,为的是上午法庭没有宣判其代理鑫土集团那个销售经理的第三次离婚案。”然后问眼前的季怡,“还记得几年前咱们法官给当事人介绍律师的事吗?”
季怡眸光思忖,她两只小手抱了抱怀里的一摞卷宗:“几年前咱们法官立案时……”她话说半截,环视空旷的办公大楼大厅,不见有人,这才回眸面对龚铮,接着嘴角下压,“当时院里大会上通报,说某法官在立案时,私下给当事人介绍律师,也没提律师姓名,莫非那个律师就是你这个当律师的同学?”
“就是孔忻。”龚铮头点下,声音压了压,“孔忻刚开始代理案件时找我,说没有案源,让我看在同学的份上,给他介绍案子代理。”
“这分明是想把龚法官当成是司法掮客呀!”季怡直言不讳,她眸色幽深,说出自己的观点,“这样的同学,就像那塑料花,时间一长,塑料质变,一触碰就会碎一地。”
她寓意深刻。龚铮微微颌首,眸色凝重,感慨道:
“为了那塑料花的情谊,当时我劝孔忻断了那危险的念头,让他敬畏法律,合法合规挣钱才是王道。孔忻却说他没有案子代理,就得跟别的律师去蹭吃蹭喝,还说我要是不给他介绍案子代理,他交房租都成问题。”
“那也不能没有底线啊!”季怡拧眉,明说。龚铮一脸苦笑,叹口气道:“当时孔忻不听我劝,说啥只要我给他介绍案子代理,他要不了两年就能像他们所里别的律师一样有豪车豪房。我说他不配做法律人。”说到这,龚铮禁不住头摇摇,“孔忻却说他穿的律师袍没有口袋,就是要把手伸向当事人的口袋里。”
“好邪恶的想法呀!”季怡摇头咂舌。龚铮一脸凝重,头又点点:“后来,孔忻又拿案子代理提成给我说事,我才和他彻底断绝了同学关系。”
“却没有断绝他心里的邪念。”季怡唇掀掀,表明自己的看法,“他现在还打着是龚法官同学的旗号,是在给他打广告,那些想打官司的人们会认为依靠他走‘法官同学路线’去打官司,定能赢,就会选择他代理官司;而没让他代理的一方和前来打官司的老百姓,就如同龚法官所说的,会合理怀疑司法不公。”
她这是想起前面在审判大楼二楼时,龚铮和她被孔忻纠缠请吃的情景。这让龚铮眸色越发凝重,禁不住地微微颔首:“为此,当时我向院里递交了与律师孔忻断绝同学关系声明书。”他一边说,一边摆动着左手里的卷宗,“也是为了审案时回避的需要。”
说到回避,季怡不由想起夫妻一方在辖区当律师,另一方不能当法官的回避规定,情不自禁地看了面前的龚铮一眼,她两只小手抖了抖怀抱着的一摞卷宗,欢喜地说:“好在咱们都是法官,不存在回避……”说到这,她小脸微微一红,没有往下说。
龚铮面对季怡一副娇羞的样子,他眸敛敛,没有觉得季怡说的哪不妥,便随口道:
“咱们都是法官,当然不存回避嘛。”
“一方要是律师呢?”季怡小脑袋一歪,一副“天仙攻”的样子,眸光灼灼地看着眼前的龚铮,她这是在试探“凤凰男”的龚铮有啥反应?龚铮瞥目季怡扑朔迷离的眸光,这才想到那回避规定,不由得腼腆起来,他右手在头上抚摸,笑的有些忸怩:“嘿嘿……咱们这不是不存在嘛……”
这时,大厅左侧正中的门禁系统两扇玻璃门敞开,“咯噔、咯噔”地走进来一个身穿法官服的青年女子,身材消瘦,左手怀抱着卷宗,右手拿着门卡。他俩不约而同扭头看去,是城区法庭书记员于倩,季怡有些错愕,先开口:
“于倩,你怎么开庭到现在?”
季怡错愕,不只是因为眼下是大中午,还有前面她没带门卡被禁在门禁系统那边的审判大楼,她左等右等没有见到审判大楼有人过来,认为审判大楼已经没有人,才等到先进办公大楼里的龚铮返回来给她解锁开门。现在,她看到于倩突然从审判大楼那边进办公大楼,才这样错愕地问。于倩一边走上前,一边应声:
“中午休庭后,当事人签完笔录走了,我感到有点眩晕,就在法庭里坐了一会。”
“现在怎么样了?”季怡面对于倩走过来,她关心地问,“要不陪你去医院检查下?”
“前不久检查了。”于倩笑着走到季怡和龚铮面前,她驻足,一边微笑地看着季怡,一边接着回话,“就是血糖有点偏低,没想到上午案子开庭到大中午,有点晕。刚才休息了一会,现在没事了。”
她说上午开庭到大中午的案子,就是前面律师孔昕在审判大楼纠缠龚铮和季怡请吃时,所说的杨林第三次起诉白灵离婚案。因开庭不允许喝水,饿的时间又长,才让她血糖偏低发作引发眩晕。季怡听了后,又关心地说:“血糖偏低,咱们现在开庭审案,时不时出现‘拉堂’,更要多注意哦!”
“就是哩。”季怡旁边的龚铮情不自禁地接话,他温和地说,“看网上说,血糖偏低不能饿的时间长。”
龚铮这么一说,倒是让季怡立马想到现在是大中午,于倩血糖偏低,更不能饿的时间长,她看着于倩左手怀抱着卷宗,就不再说东说西,而是急忙催促道:
“于倩,不多说了,快去办公室放下卷宗,喝口水好去吃饭。”
“这就去。”于倩满眼闪烁着感激的目光,她瞥眼面前的季怡怀抱着卷宗,龚铮是手里拿着卷宗,知道他俩上午开庭也是“拉堂”到现在的大中午,然后由衷地说,“季姐姐、龚法官,你们也去吃饭。”
她轻声细语说了这句话后,微微一笑地离开,朝对面大厅右侧正中关闭的两扇玻璃门走去。那边是办公大楼的二楼,也有城区法庭的各个办公室。这时,大厅左侧正中的法官通道两扇玻璃门又敞开,魏敏右手拿着门口走进大厅。
季怡和龚铮的目光这才从离开的于倩背影收回,不约而同地看向走过来的魏敏。魏敏不等他俩打招呼,便热情地先开口:“大公主和大个子才开完庭啊!”
因季怡是豪门闺秀,龚铮个子高,魏敏私下这样称呼他俩。现在,他这热情的称呼声却带着浓重的感冒鼻音。季怡一下子听出来,便关切地问:
“魏庭长,您感冒了?”
“咳、有点。”魏敏咳着应了一声,他在季怡和龚铮面前停下脚步,然后鼻子吸下,接着说,“我去办公室吃药。”他说到这,瞟见刚才离开的于倩正在进大厅右侧正中敞开的两扇玻璃门,这才想起他昨晚买的感冒药,今早上班没带到办公室,便头摇摇,“嗨,感冒药忘记带了,咳、咳咳……”
他咳咳的声音有些沙哑。龚铮看到面前的魏敏咳的有点厉害,急忙关心地问道:
“魏庭长,啥感冒药?要不我到门口药店给您买点?”
“医生给我包的是散片药。”魏敏手摆下,他目光感激,回话的声音还是带着浓重的感冒鼻音,接着手朝面前的龚铮和季怡摆摆,“你俩快去吃饭,我这就回家去吃药。”他说的很急,然后急匆匆地转身,咳着朝大厅一排玻璃大门的出口走去。
龚铮目光跟着季怡的眸光从魏敏的背影收回,他俩朝大厅迎面的左边电梯走去。季怡走着,脚步放慢,低头看向自己左手腕上的女表,她脚步停下,一双葡萄眼瞪大:“呀,现在中午一点二十九分,马上一点半啊!”旁边跟着驻足的龚铮,看着她抬眸,满眼是错愕的目光,禁不住眉头微皱,问:
“怎么了?”
“院里的餐厅现在不会打烊了吧?”她双眼瞪得滴溜溜圆,担忧的声音有些焦急。龚铮知道她平时不在院里吃工作餐,便笑着头摇摇:“不会的。”他宽慰地解释,“夏天餐厅关门改到中过一点半,后来执行局外出执行,中午回来的晚;再加上年底大家加班办案,餐厅中午关门就推迟到两点。”
“哦……”季怡松了一口气,“是这样的哦……”
“来得及。”龚铮笑着头点点,“咱们还是去坐电梯。”
“嗯。”季怡头点下,她脸颊洋溢着甜美的笑靥,深情地看了旁边的龚铮一眼,然后两只小手抱了抱怀里的一摞卷宗,继续朝大厅迎面左边的电梯走去。龚铮紧跟在她旁边,两个人有说有笑,三步五步就走到大厅迎面的左边电梯跟前。
电梯还是前面龚铮过来等季怡时的下来状态,因现在是大中午,乘坐电梯的人很少,再加上大厅右边也有电梯,左边这电梯就还是前面下来停靠的样子。龚铮侧身上前半步,右手抬起摁在电梯的开门按钮键上,两扇关着的电梯门缓缓地朝季怡敞开,然后他右手收回,转身在季怡的面前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季怡甜甜一笑,两只小手怀抱着一摞卷宗,步履轻盈地走进电梯里。龚铮紧跟着进了电梯,他侧身,右手摁在电梯的关门按钮键上,电梯两扇门缓缓地朝一起关。这时,电梯外传来一个男子急促地叫喊声:“龚法官、龚法官,等下啊——”龚铮抬眸,随着季怡的目光,朝电梯外看去:
一个身穿法警服的男青年从大厅门口飞奔过来,电梯里的龚铮看到后,他右手急忙摁在电梯的开门按钮键上,正在关的两扇电梯门缓缓地朝两边敞开,他才笑着对大厅里冲过来的身穿法警服的男青年说:“小郭子,来得及,不用跑那么快。”
“我不坐电梯。”大厅里飞奔过来的身穿法警服男青年双手摆摆,他飞奔到敞开门的电梯跟前,面对电梯里龚铮和季怡疑惑的目光,他喘了口气,然后对龚铮说,“龚法官,大门口有个女同志非要见你。”他叫郭昊,今儿在法院大门口值班,因在法警局年纪最小,同事们称呼他“小郭子”。
电梯里面龚铮听了后,禁不住一愣,旁边的季怡看着电梯门口外站着的郭昊喘着粗气,她眉头微微一蹙,抢在龚铮前面开口:
“哎,小郭子,那个女同志没说找龚法官有啥事?”
她急不可待的口气,听起来跟女主人口吻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