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冬中午,法院审判大楼二楼的幽深楼道里,杨林快步走到楼道正前方的审判大楼大厅口,他怕白灵纠缠,便装作没听见,而是加快步伐,几步走进大厅里。后面紧追的白灵看到后,她眼睛急红了,迈开的双腿跟圆规两条腿叉开似的,伴随着她左手前后飞扬的橘色提包狂追,她边追边瞪眼大叫:
“林子、林子——等下、等下哦——”扯着嗓子的腔调由低到高,“我……我有重要的话……对你说呀……”
她上气不接下气的声音急切又悲凉,听了让人揪心。杨林瞟眼空旷的审判大楼大厅内无人,这才脚步停下,然后回头,面对白灵跌跌撞撞地进了大厅,他一双三白眼微眯,不耐烦地回道:
“刚在法庭上,不都说完了吗?”他不满的口气有些嫌弃,“我说白灵,以后别再‘林子’的叫!”
“好好好……”白灵摆动着左手里拎着的提包、站不稳的身子朝面前的杨林前倾,“只要不拆散家……咋叫都行……”她上气不接下气,右手按在胸口,一边看着面前的杨林,一边喘着粗气地哀求,“杨林,为了咱女儿静静能有一个原生态的家……咱……咱不拆这个家好吗?”她喘不过气的哀求声带着哭腔。
“家……”杨林眼底掠过一丝阴郁的光,这些年他在外地的长港市做销售,州江的家很少回,特别是这几年打官司离婚,要不是女儿静静,他都忘记家门朝哪开。现在,白灵在他面前哭诉是为了家,他顿时冷脸,右手里的手机禁不住地在白灵的前面晃动,“家对现在的我来说,就如同阡陌上的茅草屋。”
他不耐烦的语气带着几分薄凉。白灵瞪大的一双卧蚕眼里刹那怅然若失,禁不住嘴角颤抖:“就……就算是茅草屋,那也是咱们的家呀——”她哀嚎起来,双眼泪水夺眶而出,接着哀求,“只要不拆散这个家,咱们现在住的那别墅就是不要,住寒窑我也愿意……”
她哀求声里带着恳求。杨林禁不住头摇摇,却又怕她在这审判大楼里哭闹不好收场,便岔开话题:
“白灵,不是啥别墅和寒窑的事,是这些年咱俩不在同一个屋檐下。”语气缓了缓,“三年了,今天上午咱们这可是第三次上法庭,再这样下去有意思吗?”
他眸色阴沉,瞥了白灵一眼。白灵修长的手指在泪眼上抹了抹,露出的眼眶红红:“管他几个意思,只要咱们还在阳间,我就不同意拆这个婚。”
嗓音艰涩,然后她右手放下,眼里目光楚楚可怜,盯着眼前的杨林。杨林脸色瞬间又变冷了,明显有些激动,便没好气道:“那就没啥可谈了。”字字冰冷,“还是离吧。”
“离——”白灵一对远山眉紧锁,眼底里刹那有一层层凝住的冰子,她咬牙,“没门,除非你我阴阳相隔!”
“你——”杨林眼皮跳下,禁不住在白灵面前后退了半步,他惊恐的双眼里如丢魂魄,“你……你们医院都是三十七度的嘴……”声音颤抖,“你……你咋能说出这么冰冷的话呀……”
“嫌冰冷啊……”白灵嘴角浅笑,她右手指拂了拂她额前的凌乱发丝,然后眼眨眨,给杨林一个魅惑的眼神,“嫌冰冷不离不就得啦!”
杨林黯淡的眸色刹那像落了一层灰,他压抑着不发火:“可问题是,咱们早就不在一个屋檐下啊……”
“不在一个屋檐下又不是阴阳相隔呀!”白灵给杨林一个白眼。杨林眼皮耷拉下,他微微侧脸,看到大厅玻璃窗上洒进来的一片斜阳,不由眼前一亮,便扭头笑着对白灵说:
“白灵,这些年你我在阳间都是相隔,还是离了吧,免得到了阴间也不幸福……”
“女儿的幸福才重要。”白灵瞪眼打断杨林的话,她腮帮子一鼓一鼓,“只要能让女儿在原生态的家里健康成长,将来到了阴间就是不托生,我也乐意!”
“离了后,你不‘重组’不就得啦。”杨林语气尽量放平缓,他不想闹僵。白灵眉宇忽然锋利:“咱们婚没了,原生态的家就成了残垣断壁,我‘重组’不‘重组’还重要吗?”她一脸着急,“试想,原生态的环境没了,女儿还能快乐成长吗?”
“不要老拿女儿来绑架我。”杨林下巴扬起,他眸色彻底冰冷,右手里的手机朝前面的白灵摆下,“白灵,那咱们还是等法院的判决吧!”三句两句又闹掰。
杨林撂下这句话,转身左手握着棕色手包,右手拿着手机,三步两步就走到大厅前面的一排玻璃门跟前;中间的两扇电动玻璃门缓缓地朝他敞开,他头没有回地走出大厅。
大厅里面站着的白灵顿时傻眼,瞅着缓缓对合的两扇电动玻璃门外杨林离去的背影,她情绪一下子失控,凝眸的眼底里闪烁着怨毒的目光,禁不住地怒吼:
“杨林——不要以为你这次请了个‘鬼才律师’,就想把婚给拆掉。”嘶哑的嗓音歇斯底里,“就是请个‘金牌律师’也没门——”
她说的“鬼才律师”,是孔忻的不雅尊称。她认为打离婚官司没必要请律师,离不离婚是自己和法官说了算,才在杨林单方挑起的离婚战争中始终没请律师,而是把请律师的钱用在婚姻保卫战中的刀尖上,且在前两次的离婚大战中以二比零完胜。这次也是胜券在握,才这样嘲笑杨林请“鬼才律师”也没门。
杨林听了心里“咯噔”一下,他不由自主地回头,看到缓缓对合的两扇电动玻璃门缝里面白灵死亡般的眼神,顿时感到他现在好像和她就是阴阳相隔似的,禁不住地打了个冷战,他耸耸肩,打起精神说:
“呵,没有人家‘鬼才律师’给我‘代言’,这第三次‘拆婚’官司还真不好说呀!”
他淡淡的语气底气十足,是因为孔忻上午在法庭上给他“代言”时,字字句句像一把利刃,把他和白灵的婚姻解剖得体无完肤,一无是处。他现在就是不想离婚,那被孔忻解剖得支离破碎的婚姻,就是强力胶粘合,也无法再回到以前。为此,他后悔前两次离婚时没请律师,否则也不会折腾到现在。
此刻,审判大楼的一排玻璃门里面,白灵一双看不清的眼底里像深秋的井,冷得彻骨;她上前几步,走到大厅的一排玻璃门跟前,中间的两扇电动玻璃门缓缓地朝她敞开,面对玻璃门外平台上站着的杨林,她猩红的瞳孔骤缩,全是阴翳的光,冷哼道:
“哼……那就走着瞧!”
“拭目以待!”杨林不咸不淡地吐出四个字,然后转身下斜坡似的审判大楼台阶。他认为这第三次离婚自己出了高价钱,孔忻包他打离婚官司,离婚是铁定的,他这才不和白灵纠缠,而是淡定地走人。
这时,白灵才从审判大楼的大厅里面走出来,大厅玻璃门外一阵寒风吹过来,吹得她额头前的凌乱发丝来回地摆动,却遮挡不住她一双卧蚕眼里怨怒的目光,她俯视审判大楼斜坡似的台阶上杨林一跳一跳下台阶的背影,禁不住满眼怨恨,红唇裂开,像河东狮吼:
“杨林——”她怒吼的声音嘶哑,“我会静静地看着你这次‘拆婚’和前两次一样,是咋‘翻车’的……”
风吹得她嘶哑声悲戚,她在玻璃门外平台前的台阶边停下,俯瞰杨林下台阶没有回头,她禁不住仰头大笑,刹那笑出满眼泪……她左手拎着的橘色提包突然扬起,朝下面台阶上的杨林背影砸去……
扬起的橘色提包却没有从她的左手里飞出,是她左手没有松开提包的带子;她不是舍不得包,而是包里有一张底牌,说不定会让杨林犯重婚罪去坐牢。
她不想走到那一步,那样会让她女儿失去爸爸,也会失去原生态的家……她没有去追下台阶的杨林,而是在俯视斜坡似的台阶上杨林慢慢远去的背影,她双眼里的泪夺眶而出,顺着她脸颊流到嘴角……她右手抬起,捂在紧咬着的唇边,不敢哭出声来,是在楚楚可怜,是在眼巴巴地示弱……
斜坡似的审判大楼台阶半中腰,杨林蹒跚地下台阶,他目光惊悸,暮冬中午懒洋洋的阳光洒在他身上,台阶上留下他一个个踉跄的身影……是刚才他听了背后白灵撂下的狠话,说他第三次离婚照样会“翻车”,再加上这三年白灵在法庭上死活不和他离婚,让他患上了离婚焦虑症,才这么踉跄地下台阶。
他目光越发焦虑,下台阶的双腿像在打架,右手上的手机哆嗦地装进他左手拿着的手包里,接着从里面拿出一版有“复方地西泮片”字样的药,颤抖地扣下一粒,塞进他张开的嘴里……他咽下,焦虑的目光扫了台阶下面空旷的停车场,然后他右手从手包里掏出手机,颤巍巍地拨通了孔忻的电话,他急不可待地开口:
“喂……孔律师,审判大楼的停车场上,怎么没见你的车啊……”
电话里接着传来了孔忻的回话声:“哦,是杨经理啊……”声音有点慵懒,“啊,是这样的,庭审结束出来后,中午有个预约,我就没等你先走了。”
他听出来电话里孔忻是在推辞,举在耳边的手机越发抖动:“哦……我签完笔录才出法庭,没想到已是大中午……”他目光焦急,一边哆嗦地给孔忻通电话,一边深一脚浅一脚地下台阶,“孔律师,请……请你吃个迟到的午餐,把你的地址发过来。”风吃得他声音发颤,“我……我这就开车过去。”
他这么急着想去见律师孔忻,是前面白灵撂下的那些狠话,让他对上午再次开庭的离婚案,心里有些没底,担心这第三次打离婚官司真像白灵诅咒的那样再次“翻车”,这才急着地给律师孔忻打电话。
电话那头:
孔忻坐在自己爱车的驾驶室里,他右手里的手机举在耳边,凝视的目光却在盯着车窗外路边的州江市人民法院大门口,他盯了几秒,这才对着他右手举在耳边的手机给杨林回电话:“呵呵……杨经理,我和同学正在饭店里。”他说谎眼都不眨一下,“以后再说吧。”
电话里立马传来杨林的回应声:“哦……蛮不巧啊,回头有……有时间,我再请孔律师。”
驾驶室座椅上的孔忻听出电话里杨林也是在客套,还有些着急,他一双细长眼微眯,凝视的目光依旧在盯着车窗外路边的法院大门口,过了三秒钟,他才对着右手举着的手机,漫不经心的地又给杨林回电话:“客气了!”
电话里紧接着传来杨林的应对声:“没……没有客气!”急促的声音很认真,“上午,孔律师在……在法庭上,句句字字都指向我那‘拆婚’的事,真的……真的很感谢!”
驾驶室座椅上的孔忻听出电话里杨林意在言外,他看着挡风玻璃上滑动的气哈水如同蚯蚓,然后他身子后仰在驾驶室座椅靠背上,双腿跷在驾驶室操作台上,一边摆动,一边给杨林回话:“尽职尽责是我的职业操守嘛。”顿下,“案子的事,杨经理甭操心,这次谁要是不把你的婚给拆掉,本律师就拆了他的宝座!”
看似戏谑的话,听起来却是一本正经。
电话这头:
杨林听了电话那头孔忻这戏谑的声音后,他右手举在耳边的手机立马不抖动了,正在下审判大楼台阶的双腿也不颤抖了,比他刚才吃的那控制精神药疗效还快,他阴郁的脸上瞬间像冰雪融化:“有孔律师这句话,我这心就放到肚里了!”他一边欢喜地和孔忻通话,一边欢蹦地下条码似的审判大楼台阶。
他之所以说把心放到肚子里,是电话那头孔忻的话让他跟吃了“定心丸”似的。这时,他右手举着的手机里传来孔忻的回话声:
“杨经理尽管把心放到肚里去。在我的律师生涯里,给人代理打官司,输官司还是零记录。”
“好、好好!”杨林对住他右手举在耳边的手机连声叫好,他一边欢蹦地下一级级的台阶,一边欢喜地和孔忻通电话,“孔律师,年底长港那边的事多,我就不在老家等案子的结果。”他背后的一级级台阶上面,留下他一个个跳梁小丑的影子。此时,他右手举着的手机里接着传来孔忻的回话声:
“春节前,判决书一定会下来,我会在第一时间,通过微信,把判决书上传到杨经理那边的长港总部。”
杨林听了,他隔着手机屏幕感到电话那头的孔忻太给力了,禁不住喜上眉梢,对住他举在耳边的手机道谢:“谢啦、谢啦!那我就不打扰孔律师了。回头再感谢!”
他欢欣的声音有些飘,台阶上一阵阵寒风吹过来,吹得他直眨眼,他没感到冷,而是满眼欢喜,随即挂了电话,按耐不住地在手机屏幕上亲了一口,然后蹦蹦跳跳地冲下台阶,迈着另类的步子,走到停车场上一辆白色奔驰车跟前。
斜坡似的审判大楼台阶顶上的平台边,愣怔的白灵看到这一切后,她左手拎着橘色提包这才开始下斜坡似的一层层台阶,仍不忘瞟眼斜坡似台阶下面的停车场,看到停车场上杨林弯腰钻进白色奔驰车驾驶室,她眸子里的瞳孔紧缩,禁不住地咧嘴哼道:
“哼……走着瞧,看谁笑到最后……”
斜坡似的审判大楼台阶下面的停车场上,杨林驾驶的白色奔驰车前后转向灯闪着耀眼的光,倏地在宽大的停车场上划着一个大圆弧,一路白烟带闪光地冲出审判大楼停车场的大门……
斜坡似的台阶半中腰,白灵遥望杨林驾驶的白色奔驰车驶出了审判大楼大门口,她满眼失落的泪水夺眶而出,顺着她僵硬的脸颊淌下,流到她的嘴角……她一动不动,任由嘴角上的泪水扑簌簌地顺着她白皙的下巴往下滴,一滴一滴地滴在她眼前下面的台阶上……
一级级斜坡似的台阶上面,审判大楼里面二楼的楼道尽头,两扇玻璃门紧闭。
季怡怀抱着一摞卷宗站在紧闭的两扇玻璃门跟前,她着急的眸光对住眼前玻璃门上面的红色“法官过道”大字笔画缝隙,朝里面的办公大楼大厅张望……几秒钟后,她凝眸里面办公大楼大厅的视线范围内,不见有人,便回头凝眸她身后幽深的审判大楼二楼楼道里,又过了几秒,也不见来人……
她这样来回地张望了好多次,始终没看到一个人,急得她两条长腿在紧闭的两扇玻璃门跟前来回地打转。
紧闭的两扇玻璃门是门禁系统,开庭前后,法官刷卡可以从办公大楼进出审判大楼。之所以设门禁系统,是隔离办公区和审判区。今天上午开庭,她是替突然生病的书记员,因开庭不许带手机,她去开庭时就忘了拿包里的门卡,而是跟着同一间办公室的副庭长钟骋从这儿进审判大楼。
中午法庭宣判后,钟骋领着原告去吃便民午餐,她出法庭下楼时,遇到楼下刑事法庭专用通道里过来的龚铮,两个人首次单独零距离交流,彼此聊的很开心,龚铮还说请她吃工作餐;不料他俩下楼时,被二楼民事法庭里出来的律师孔忻叫喊请吃给搅乱。
几分钟前,龚铮还在这二楼的楼梯口痛斥孔忻叫喊请吃是把法律当午餐消费,之后就一个人走了;当时她晚走几步,接着她怀抱的卷宗滑落一地,才没跟上龚铮一起从这进办公大楼。
现在,没带门卡的她在紧闭的两扇玻璃门跟前急得团团转,像学生放学回家忘记带钥匙进不了门似的;她焦急的眸光再次对住眼前玻璃门上面的红色“法官过道”大字笔画缝隙,目不转睛地朝里面的办公大楼大厅张望,她张望的眸光焦急而又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