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三月，乍暖还寒。关中古驿道两旁，合抱的杨柳，吐露着苍翠。一骑青马急掣而行，身后卷起道道烟尘。待到近来，只见马上一个赤发大汉，袒露双臂，环抱着一杆丈高大旗，风旗漫卷，呼呼作响，旗上“太白镖局”四个擘窠大字赫然醒目。路人看见，纷纷避让，赤发大汉却不理会，径直向白鹤集策马而去。
这白鹤集位于泾河支流，原是一处水陆渡口，开埠百年，如今早已是商旅云集，繁华异常。赤发大汉奔出数里，见路边有一处茶肆，纵马过去寻着店家问道：小哥儿，漱玉山庄往哪里去，店家正在招呼茶客吃茶，看了一眼他怀抱的镖旗，手指着远处一道山峦道：翻过此山，下行不过五里，那一处宅院便是。赤发大汉听了大喜，侧身下马，道声谢，疾步向山前行去。他日夜兼程，奔波了千余里，急欲求见山庄主人，听闻身处山庄附近，竞弃马步行，显见对山庄主人极为尊重。
山路崎岖，乱石丛生，好在他脚力极快，转眼已来到庄前。只见这山庄依山筑室，十数座屋舍错落分布着，一条浅溪绕院而走，蜿蜒穿出石桥，流经一方巨石，巨石光亮如镜，低矮处却是十数丈深壑，泉流漱石，只落得玉珠飞溅。赤发大汉也无心思浏览景致，踏上石桥，见院门紧闭，双指轻扣，须臾间一个老仆推门出来，见了赤发大汉手中的镖旗，失声道：难道左三郎出事了。赤发大汉道：老人家不必惊慌，左三爷路途安顺，无需挂念。在下冯英，有左三爷信函一封，烦请呈送贵庄主人。老仆听闻慌整衣冠，揽过镖旗道：壮士且随我来。将冯英引到堂前，一面招呼小童奉茶，一面道：客人稍待。躬身一礼，转身请主人去了。冯英心道：人言漱玉山庄诗礼传家，对我一介草莽也如此相待，果然名下不虚，不由的对主人更生敬意。
不一会听得脚步声响，老仆伴着一人走进堂前。冯英抬眼细看，只见这人不过五十许，头戴方巾，身披一件月白鹤氅，胸前三缕美髯移步而动，颇有飘逸之姿。忙迎上前抱拳问道：敢问是凌庄主吗，来人颌首一笑，边请冯英入座，边道：在下凌相卿，怠慢佳客，恕罪恕罪。冯英欠身道：兄弟冯英，是山西秀容三皇拳穆师傅座下弟子。早就听说叶庄主大名，今日得见尊颜，荣幸之至。主人微微一哂，寒暄道：些许微名，教冯兄弟见笑了，尊师穆老英雄，长者之风，实为我辈敬重。略一沉吟又道：只是缘悭一面，尊师一向可好？冯英见问，黯然道：在下不远千里奔赴贵庄，正为家师所托。从怀中摸出一封短笺道：这是府上左三爷手书，请庄主过目。
凌相卿取过短笺，只见上面写到，“弟之旧游三皇拳穆老爷子，近为霄小侵凌，欲邀我助拳，争奈镖银在身，未敢应承，因遗此书和太白镖局镖旗为信，盼兄长玉趾亲至，度老英雄困厄，事已危矣，赘笔不述，弟慈”。凌相卿读罢，轻声问道：穆老英雄府上，出了何事？冯英道：三日前，太原府有个唤作铁琵琶罗星的找上门来，说是请我师傅去做青羊宫坛主。师傅他老人家平素在家里，只是早晚传授徒儿们些拳脚功夫，自娱晚景。对武林中的帮派之争早已无心过问，便出言婉谢，谁想一言不合动起手来。这人手法着实厉害，居然挫伤了师傅一只手臂，还说，还说……忽的面色一红，诺诺数声，竞说不出话来。
凌相卿漫道：这铁琵琶我也听说过，早年出身少林，练就了拈花禅的功夫，一双手十指如铁，能分筋错骨，是武林中一等一的高手。只是委身他人，甘为鹰犬，却也没了铁琵琶的名声。这话一扬一贬，委实得宜。冯英讪讪难言，只因罗星重挫穆老英雄后，说了不敬之言。但听凌庄主如此推崇罗星身手，无形中也抬高了自己师傅，便道：这厮说话，甚是气人。说是对我师傅手下留情，要留我师傅一双臂膀，日后好侍奉青羊宫。哼，我看是胡吹大气！凌相卿劝道：冯兄弟不必和他做口舌之争，后来如何？冯英双臂一振道：师傅说了，宁死不屈。说时豪气陡生，想见穆老英雄玉碎瓦全之心。
凌相卿附掌道：正该如此。好汉子怎能屈就于人。冯英听了凌庄主赞许，顿时热血上涌，但转眼想到师门危在旦夕，神色又暗了下来，低声续道：罗星那厮伤了师傅，走时留下话来，容我师傅考虑七日，七日之后，若不归顺青羊宫，那时就要片瓦不留。凌相卿沉吟道：这铁琵琶说话好生托大，不知这青羊宫又是何路数？冯英摇头道：兄弟不知，也没听师傅说起过。不过师傅知道本门大祸将至，将我们师兄弟都唤到房里，嘱咐了一翻，又拿了些银两出来，叫我们自行离去。冯英深受师傅大恩，眼下师门有难，岂能独活，众师兄弟也都不愿离开。凌相卿叹道：尊师急公好义声名于外，以凌某看来，这教化育人之能，更令人佩服。不然，哪有你们这些重情重义的好汉子。
冯英赧笑道：庄主过誉了。师傅见我们都留了下来，说道：为师已是垂暮之年，原想拼却一死，保全三皇拳一门声誉，如今又怎忍心拖累你们。也罢，也罢。我昔日游走江湖，结识了两位挚友，若请得他二位前来助拳，或许能避去此祸。众师兄弟听此一说，忙问是那二位？师傅说一位是泾河之畔太白镖局的左三爷，一位是鲁东沂山苏老太爷。凌相卿动容道：云顶苏家名动武林。若然请的苏老前辈出面调解，定能平息一场干戈。冯英面露忧色的摇了摇头道：师傅命我与仇师弟分往两家乞师，我二人一西一东，背道而行。没多远就听见仇师弟一声惨叫，只怕是凶多吉少了。我趁着马快逃了出来，路上巧遇了左三爷，左三爷有镖银在身，不便前往。写了这封短笺，另取了镖旗相赠，多亏了这杆镖旗护持周全，才能见到庄主。望庄主不要推辞，救家师于水火。
凌相卿听了愤然说道：且不说我三弟左慈与穆老英雄交厚，武林中又有谁不钦佩老英雄的仁义高风。青羊宫这般行径，总抬不过一个理字。凌某人微言轻，也要管上一管。冯英喜道：凌庄主答应援手，我三皇拳有救了。说着扑倒在地，连磕了三个头。凌相卿忙上前去将其挽起，说道：冯兄弟远道而来，想必人困马乏，先在庄上住下休息几日。冯英道：凌相卿道：也好，这事不宜久拖，转头对身后老仆道：重懿这孩子，正在后堂随我读书，你把他找来，换身衣衫和我同去。
老仆应一声，不一会领来一个青衫少年，见冯英在座，快步过来和他见礼。冯英看这少年，十六七岁的年纪，生的丰神韶秀，眉宇之间韵致清雅，更难掩勃勃英气，不由赞道：好一位世家子弟，忙问：这位小兄弟是？凌相卿道：这是我四弟袁衡之子重懿。转身向着袁重懿说道：这位冯壮士师尊穆老爷子和你左三伯颇有渊源，今日冯壮士师门有难，我左右无人，你随我山西一行吧。袁重懿回道：一切听伯父吩咐。凌相卿点点头又嘱咐老仆道：我们走后，你去四弟家里知会一声，叫他们不要担心。说着便既出门，不久已到白鹤集。
三人买舟而行，转眼已在十数里外，泾河流经此处，忽然一分为二，中间渐渐堆积出一片沙洲来。凌相卿道：青羊宫指使罗星去贵门寻衅，想必暗中纠集了不少好手。前面不远处，有我两位义弟的庄子，即到此处，不妨约他们一同前往。冯英听说，喜问道：庄主说的，可是人称伏氏双雄的昆仲二人么？凌相卿笑道：正是他们，也不知今日在不在庄上。这伏氏双雄也是泾河好汉，家住沙洲上的墨浪庄，兄弟二人虽以贩鱼为生，但好结交天下豪杰，墨浪庄更是武林豪客过往打尖之处。冯英听说内心大喜，这次千里求援，虽请动了凌相卿、袁重懿叔侄，也知凌相卿武艺精湛，但想师傅也是成名人物，数招折在了罗星的手里，不免忧心他二人势单力孤。听说邀伏氏双雄同去，又多了两位帮手，内心不免宽慰几分。
来到庄上，伏氏兄弟正在吃酒，见义兄前来，都招呼着重整筵席。凌相卿哪里肯坐，将三皇拳穆老英雄一事略略述过。这伏氏昆仲，兄名伏无咎，弟名伏无忌，生来都是性如烈火，又好抱打不平。听说之后，伏无咎应承道：我兄弟同兄长前去，伸量一下这青羊宫到底有几分能耐。一面又安排家人将酒菜都送到船上，众人围在船上吃酒。冯英挂念师门安危，眼见满席的珍馐，却难以下咽。凌相卿知他心事，劝道：武林中人最重承诺，罗星既然慨允七日，七日之限未满，他便绝不会冒然出手。伏无咎也道：我等顺水行舟，脚程更快。出了泾河口，买几匹快马，水陆兼程，不消三日便到。手持一杯酒，往冯英面前一送说到：兄弟只管宽心吃酒。冯英听听言之在理，他原是豁达之人，见几人觥筹交错，好不尽兴，喝道：好，将酒接过，昂头一饮而尽。
袁重懿不喜饮酒，略吃一点清淡饭菜，便走出舱门，坐于船头上，欣赏沿岸景色。忽见一人牵着马儿徐徐而行，念道：好似顾叔叔？伏无忌听见，几步窜出舱来，凝目一视哈哈笑道：果真是他！高声喊道：五哥五哥。岸上那人听到呼喊，只见一叶扁舟横渡，舟上人影攒动，却看不分明，问道：是伏家兄弟吗？伏无忌回应道：是我呀，凌二哥也在！
刚把来人接引上船，伏无忌牵着冯英手笑道：五哥，这位是山西三皇拳穆老爷子高足冯英兄弟，也是个没遮拦的汉子。几人一路畅饮，伏无忌觉得冯英性情爽直，十分投契，自然便给二人介绍起来。冯英笑道：让我猜猜，白马银鞍，这位想必是顾松怜顾五爷，伏无忌拍手笑道：真让兄弟猜中了。原来一百多年前，在这泾河两岸，住着七位义士，他们志趣相投，契若金兰。后来各家之间又缔结姻亲，血脉相连，名虽为七姓，实则早融为一家，武林中人称其为金兰世家。这漱玉山庄的凌相卿、太白镖局的左慈、袁衡袁重懿父子、伏氏兄弟、顾松怜都是金兰世家子弟。凌相卿上有兄长，前些年亡故，同袍中仍以他年岁最大，称凌二哥。其他俱安年岁论辈分，伏氏兄弟最末，而顾松怜在金兰世家行五，所以听见伏无忌称他五哥，冯英便知道是顾松怜。
众人相扶落座，伏无忌把顾松怜让与自己和冯英中间，想着二人多亲近亲近，但见顾松怜言辞间对冯英极为淡漠，忙给顾松怜斟了一杯酒，问道：我看五哥骑马往南走，这是从哪里回来。顾松怜道：岳丈近来病又发作，我将你五嫂和侄女送回去小住几日，顺便侍弄汤水。伏无忌叹道：洪六叔这病伤在肺，只怕是难以根除了，每到这杨花乱舞的日子，都免不了要受罪，顾松怜似乎不愿多提，用力挥挥手，看了一眼凌相卿问道：凌二哥，你们这是要远行么？凌相卿手抚酒杯，轻轻浅缀一口，半响说道：顾五弟厌倦了纷争，愚兄原本也无意去扰你清闲，不过在此巧遇，就说于你知道，你也自己有个主张。向着冯英一指又道：据冯英兄弟所言，近来武林中有个青羊宫，在暗中网罗了不少党羽，数天前曾找上三皇拳穆家。穆老爷子不肯依附他们，谁想竞招来刀戈相见。老爷子明知不敌，但为了保全三皇拳一脉，遂令冯英兄弟不远千里到泾河求援。说着看了顾松怜一眼，又叹道：穆老爷子何尝不想栖隐林泉，享享清福。五弟你看今日的武林，能容他安度余生吗？一番话竞问的顾松怜讷讷难言。伏无咎凑上前来说道：五哥当年常告诫我们兄弟，扶危济弱我辈份所当为，怎么事到临头，就犹豫起来了。顾松怜听了面上一红，道：我随二哥去就是了。
秀容素有晋北锁钥之称，境内群山连绵，古刹众多。秀容城坐落在陀山之阳，滹池之左，东西不过八九里，一条碎石铺就的长街贯穿全城。日近响午，城东山涧里一座青砖灰瓦的三进院落，不时传来阵阵喧闹声。主人穆文宗正在招待宾客，虽然左臂伤口未愈，但他豪兴不减，与客人把酒言欢，爽朗的笑声，一时间把堂上的嘈杂声都掩盖过去。
虽说与左慈相交莫逆，与金兰世家其他几位却素不相识，青羊宫上门来寻衅，金兰世家能出面助拳令他大为感动。数杯过后，又觉得不能尽兴，召唤徒儿冯英道：英儿，去取大碗来，今日和金兰世家的诸位朋友大醉一场。正说着，忽听一人道：穆老头儿，青羊宫送上厚礼一份。话音未落，只见一个黑影从院外直飞入堂中。穆文宗长身而起，正要伸手相接。凌相卿挡在前面道：穆兄不可。手拿折扇将黑影一点一引，待来势略缓，轻轻放了下来，只见是个黑布包袱。穆文宗手提包袱，轻轻一抖，包袱中滚落出一个人来。这人是个黑瘦汉子，蜷在地上，双目紧闭。冯英见了，叫道：是仇师弟。穆文宗面色微变，向着凌相卿说道：是小徒仇炎，先前安排他去鲁东苏家，想不到竟被青羊宫拦下了。凌相卿伸指在仇炎鼻下一探，觉得气息均匀，料无大碍，用手轻拍他肩头，不久已悠悠醒转。仇炎睁开双眼，见众师兄弟都围着自己，一骨碌从地上窜了起来，及见恩师在侧，登时羞得满面通红。穆文宗见爱徒身体无恙，凄凉一笑，转身向凌相卿说道：贵客到了，待文宗前去迎接，说着已夺门而出。凌相卿道：我陪穆兄同去。身形一晃，紧紧追上穆文宗并肩而行，众人看见也纷纷跟了出去。
来到前院，只见诺大的院子空寂无人。院墙边上，数株高耸的古桐枝叶正盛，绿盖如云，遮住院中一片暗淡的光色。二人举目四望，见桐树的树桠上，横卧着一人，这人一袭华服，面孔朝天。在他卧身之处，是一段细长枝条，人在上面，压的枝条儿上下起伏，如荡秋千，身形却又巍然不倒。穆文宗虽知来人是敌非友，也暗暗惊叹这身功夫，朗声道：朋友既然来了，不妨下来一叙。那人听见却未吱声，依旧在枝上荡来荡去。凌相卿见了，向着身后追上来的袁重懿说道：重懿，你可知道武林中有一门暗器手法，辅以内力，即使飞花摘叶，亦能伤人。说着从身旁一株牡丹上摘了数片嫩叶儿，手臂微扬，嫩叶儿状若铜钱，疾射出去。紧接着又见他双掌齐出，冲着桐树隔空连拍。那人身卧桐枝之上，相距有数丈远，陡觉掌风扑到，身子凌空而起，忽见脚下一片绿叶飞来，正是叶观澜所掷，忙侧身后翻，退去半丈轻轻避开。身形未稳，只见踏足之处一叶又至，这人轻身功夫甚是了得，当此之时，身子一拧，向左又移开数尺。方才避开这一片树叶，猛见面前又是一片绿叶飞至，此时他急坠而下，两足悬空，已难趋避。双目一合，绿叶已扫中面颊，只是并无半分力道。心知凌相卿所谓飞花摘叶亦能伤人，全是信口而言，但凌相卿掷叶在先，自己步法又全在他意料之中，虽无伤痛，胜败却是不争。落败之后，这人却未离去，侧身立于墙下，向着凌相卿怒目而视，似乎心中有些愤愤难平。众人纷纷围拢过来，这才看清他的面目，阔鼻方口，面色如漆，生的丑陋之极。
凌相卿见了这套身法赞道：这云燕蘸水，真乃武林一绝，朋友想必来自萧关。来人冷哼一声，仍不答话。这时就听门外一人娇笑，紧接着道：这位是金兰世家的凌庄主，彭公子，你今日能受教一二，也是际遇非凡，咯咯咯咯……话音未落，只见一个少女，手拿一束流苏，笑吟吟走了进来。那人听见少女挖苦，竞未发怒，昂首说道：不错，我叫彭麟，转头看向少女，目中又饱含温情。少女却不理会他，回首摇摇手中流苏喊道：师哥快来呀。
穆文宗心道：听说萧关彭献有个儿子，因生的相貌丑陋，人称丑郎君，想必就是此人。只是我与彭献素无瓜葛，怎么今日欺负到我头上来了，正自惊疑，一行人已鱼贯而入。为首的是个少年，见了少女说道：彭少侠是我们万金请来的朋友，怎能如此相待。虽是训斥，但语调和缓轻柔。少女争辩道：是他自己打不过人家，可不关我事！说着狠狠瞪了彭麟一眼。彭麟见她眉目含嗔，愈发痴了，走到少年身边道：小弟学艺不精，怨不得柳姑娘。少女听了笑道：师哥你都听见了，彭公子可也没有怪我。少年温言道：师祖他老人家常叮嘱我们要敬重英雄，武林朋友若是愿意追随我们青羊宫，必以手足相待。话未说完，少女手捂双耳嚷道：我不听，不听，身形一晃，已闪出院去。彭麟对少女极为倾心，只觉她一嗔一笑无不动人，见少女出走，便欲去追，同来的人中，一个白发老者伸手拦住他道：麟官留步。彭麟只作未闻，双手一推，纵身已在院外。少年看见，对着白发老者一笑道：彭兄少年心性，由他去吧。白发老者听见应了一声，便既垂手而立，不再言语。
穆文宗细看这少年，生的神清骨秀，姿仪俊雅。虽然年纪尚轻，却能服膺一众群雄，不由得惊奇。明知今日众人上门是来生事，却不愿失了礼数，抱拳问道：公子尊姓，台甫是？少年回道：在下姓田草字衡秋，久闻穆老爷子大名。穆文宗应道：原来是田公子，侧目瞥见田衡秋身后立着一人，正是日前伤了自己左臂的铁琵琶罗星，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当下伸手一指他道：前些日子，这位罗兄登门，说是受尊上差遣，令我三皇拳一门归顺青羊宫。穆某是风烛残年之人，早已不过问武林中事了，唉，没想到罗兄苦苦相逼，说着连连叹息。罗星冷笑道：那又如何，穆老头儿，今儿再不听话，一把火烧了你的王八窝。穆文宗气的眉须翻动，怒道：有金兰世家凌庄主和几位世兄主持公道，容不得你放肆。罗星扫了凌相卿一眼蔑然道：一会儿少不得要向凌庄主请教。伏氏兄弟见罗星飞扬跋扈，早按耐不住，一左一右双双抢出，伏无咎道：我兄弟先来领教这铁琵琶，说着便欲动手。
凌相卿手持纸扇，在二人面前一架，拦住他说道：兄弟不可造次。看了一眼田衡秋缓缓说道：穆兄和舍弟左慈相交数十载，是以凌某携众位弟兄不远千里赶来调解。在我看来，两家不过言语失和，又无深仇大恨，所谓冤家宜解不宜结。不如这样，我等拳脚一决高下，若是青羊宫朋友胜出，凌某和各位兄弟退回泾河，不再过问此事。若是凌某侥幸胜的一招半式，请田公子在尊师祖面前代为缓颊，还穆兄一方净土，田公子，你意下如何？田衡秋笑道：家师祖听说穆老爷子仁义可风，有心招揽到麾下，谁想老爷子脾气执拗的很，几次三番拒绝了家师祖美意。众人气不过，这才过来府上理论，凌庄主言及于此，划下道来，我们遵从就是。
凌相卿心知穆文宗请来的帮手，仅有自己及几位义弟，余众全是三皇拳弟子，早在思讨应对之策。见田衡秋问自己规矩，正中下怀，手把折扇轻轻一敲说道：不如这样，贵我两家捉对儿厮杀，以三场定胜负。这上场之人么，各逞本事。田衡秋拍手笑道：正合我意，不知这第一场哪位赐教。凌相卿将青羊宫众人逐一扫过，见来人虽众，却多是一方草莽豪客，心想：五弟顾松怜剑法高明，在场中人应该无人能出其右，这第一场他再合适不过。赢了第一场，自己再赢一场，必然胜券在握。转头去看顾松怜，忽见伏无咎喊道：我先来，说着纵身已来到院中，凌相卿见状，只得作罢。
田衡秋见了，微微一笑，向着角落里一个老者深深一躬说道：请檀叔叔为侄儿打头一阵。老者闻言一愣，面色略有不快，见田衡秋出言相召，也不便弗逆其意，踌躇着走了出来。这人正是刚才出言挽留彭麟的白发老者，又听田衡秋称其为檀叔叔，凌相卿恍然道：难道这人是萧关的檀紫烟，青羊宫竞然收拢了此人？伏无咎虽然性情莽撞，但却交游广阔熟识武林中人，此时也早已认了出来，昂头说道：原来是萧关的檀老三，我金兰子弟与萧关五友都住在关中，多少年来相安无事，想不到今日横生枝节。檀紫烟对金兰世家颇为顾忌，抱抱拳说道：老夫和小侄彭麟路过此地，偶然遇到了青羊宫的田公子和柳姑娘。说着看了凌相卿一眼，嘿嘿干笑两声，又道：年轻人贪玩，执意要留下来看看，不想又遇到了金兰世家的诸位朋友。说不得，要借这方宝地和伏兄弟切磋切磋。言下之意是说：萧关五友并未依附青羊宫，至于今番出手，更是事出无奈。
檀紫烟虽为自己开脱，手底下却不含糊，甫一动手，身如游龙欺身而进，一双臂膀左右开弓，直取伏无咎前胸。伏无咎叫道：来的好。身子一侧，双手疾出反扣檀紫烟双臂。檀紫烟是内家拳名家，拳式绵柔，富于变化，不待招式用老，双臂一抬，变拳为爪，锐如鹰喙，直取伏无咎双目。伏无咎凌空而起，双掌外吐，反拍檀紫烟双肩，忽见檀紫烟身形一矮，双拳从背后递出，伏无咎暗道：这老儿招式透着古怪，掌心发力趁势拍了过去，哪知檀紫烟双拳倏忽而没，抬头看时，只见拳影幢幢，从四面八方攻来，虚实莫测。伏无咎大惊，双掌推移，左足虚点，这一式名为如封似闭，招式看似单一，实则首尾相接，攻守兼备。檀紫烟却不知，见他破绽大开，长拳直驱而入，陡觉招式走空，欲回肘时，只见伏无咎反手一切一扣，如攀似附，已拂上自己手背，忙将双拳急掣，却见伏无咎挥臂一兜，又将双拳封住，掌风呼呼，直向着自己压了下来。
穆文宗在场外见伏无咎双掌翻飞，将檀紫烟罩在掌下，欢笑道：伏兄弟这套掌法大开大合，有犁庭扫穴之势，我看十招之内，便能将檀紫烟伤于掌下。凌相卿忧道：檀紫烟在无咎的抢攻之下，虽处劣势但步法散而不乱，短时间内只怕难见分晓。见身侧的袁重懿盯着伏无咎，脸色越来越凝重，心知这侄儿湎于武学，颇多见解，遂问道：重懿，你也说说。袁重懿迟疑道：伏叔叔掌风凌厉，但耗去内力过多。这位檀先生拳法精妙，心意相通，面前苦苦支撑，只待伏叔叔身形一慢，便能扭转乾坤了。又过十数招，檀紫烟右拳疾出，见伏无咎一掌劈来，忽的身影急转，将伏无咎一引一带，趁势合身而进，左手暴长一尺，悄无声息贴近伏无咎胸前，轻轻一拍。伏无咎惊觉，招式一变，挥掌向檀紫烟拍去。檀紫烟右掌下沉，硬生生接了一掌。借着这一掌之力，身如纸鸢，飘忽间已退在数丈之外。伏无咎正欲追赶，觉得胸前一凉，低头看时，只见前襟上一个巴掌大的窟窿，里面隐隐透出肌肤。再看檀紫烟，似笑非笑站在那里，手抓了一块碎布，正是从自己衣襟上得来。
伏无咎是率真汉子，当下双掌一收，直言道：今日败在檀老三手里了。檀紫烟回笑道：老夫在伏兄弟掌下跳来跳去，也只得了这么点便宜。今日损坏了这件衣衫，真是万分过意不去，回到关中后，必定奉还伏兄弟一件新衣。方要退下，只听罗星嚷道：檀三爷何必谦让，你刚才略使寸劲，我看这件新衣就改送寿衣了。伏无忌在旁听见，勃然大怒，一个箭步冲到院中，指着罗星叫道：姓罗的，欺负穆老爷子一把年纪的人，算什么本事，你出来和我走两遭，三皇拳众弟子见伏无忌代为出头，也纷纷附和。田衡秋见状，笑问道：下一场想必是这位伏二先生了？凌相卿向着顾松怜道：无忌虽然勇猛，但我看这位田公子，不知暗伏了多少好手，前边输了一仗，这次马虎不得，只好有劳五弟了。顾松怜点点头走入院中，见伏无忌一手叉腰，兀自在那搦战，向着他道：兄弟先回去，等五哥落了下风，再上也不迟。伏无忌在几个异姓兄弟中，和顾松怜最为亲密，对他的话向来言听计从，点头道：我为五哥掠阵，身形一晃，已拦在青羊宫众人前边，向着罗星怒目而视，却哪有半点掠阵的意思。
顾松怜见伏无忌去远，遂问道：在下泾河顾松怜，不知青羊宫哪位朋友赐教，说罢手抚剑鞘，悠然而待，青羊宫诸人面面厮觑，却没有一人应声。这时只听田衡秋轻咳一声，言道：师妹，你去领教顾五侠剑法。众人一片惊讶，不知何时少女已回到院中，但见她手拿一把短刀，笑嘻嘻的走上前说道：小女子柳湘绮，斗胆向顾五爷请教。顾松怜微微颌首，说道：柳姑娘请。呛啷一声，已将长剑拔出，左脚虚点，右手捥个剑花，正是这套剑法的起手式有凤来仪。他长身玉立，手捏剑诀，时有暖风拂来，吹动衣裾飘舞，端的倜傥风流。柳湘绮见了笑道：顾五爷，听说您这套剑法是唐人李青莲传下来的，不仅剑式洒脱优美，每招每式还有个好听的名字，是也不是。顾松怜见对方是个妙龄少女，心知自己以剑名家，今日纵使赢了，多少有些胜之不武，遂和颜说道：李青莲所传，都是武林中朋友的附会之言。招式的名字，倒也算风雅，我和姑娘比划几下，都说于姑娘听。柳湘绮欢呼道：好啊，玉腕一翻，抽出那把尺半短刀，刀身薄如蝉翼，娇喝一声直向顾松怜削去。顾松怜宝剑一封，说道：姑娘看好了，萧史乘龙。说着长剑将柳湘绮手中短刀一挑，回身划出一道弧线，向柳湘绮迎面刺来。柳湘绮收刀一格，正要封住来剑，却见顾松怜宝剑早已收了回去，原来顾松怜自恃剑法高出柳湘绮许多，又见她用了一把短刀，不想在兵刃上占便宜，便想到以招式取胜，堵悠悠之口。一路剑法，遇到柳湘绮能破解的，旋既弃而变招，因此二人拆了近十招，兵刃都没有交锋。柳湘绮可没有想这么多，见顾松怜递出的都是残招，还以为顾松怜剑法不过如此，心下越发大意起来。又过了几招，听顾松怜说道：姑娘我这一招叫青鸟传书，寒芒数点直刺她双肩。柳湘绮忙抽刀一挥，将长剑荡开两尺，清叱道：你也吃我两刀，飞身上去，再欲补上两刀。哪知顾松怜此时招式又一变，续道：这一招叫玉人吹箫。一言未尽，怀抱长剑划破云空，直劈下来。柳湘绮先前只觉得这套剑法奇快无比，要说招式精妙也不尽然，到了此时才知道名下不虚，连换了几个身法，勉强躲过这招，抬头却见顾松怜抽身一转，念道：鹊桥归路，长剑回刺正点在刀身上。柳湘绮只觉虎口一麻，哎呦一声，短刀拿捏不住，脱手直飞了出去。眼见就要坠落墙外，忽见两道身影，一前一后逾墙而来，当先一人伸手抓住短刀，足不停留，轻飘飘落到院中，随手将短刀交给了后面的人。细看后面这人，正是追逐柳湘绮出去，久而未归的彭麟。
当先这人身罩一袭青袍，生的高大威猛，满脸桀骜之色，站在人群中，引得众人纷纷侧目。他来到院中便四处张望，似乎在找人，田衡秋见了喜动颜色，忙不迭地问道：这位可是青袍寨的贺虎巢贺寨主？彭兄快快为我引见。彭麟手持短刀，正欲送还柳湘绮，听见田衡秋问询，忙又收住脚步，拉着来人说道：贺叔叔，这位田衡秋田公子，师承四川青羊宫，乃是新晋的武林俊彦，专好结交朋友。来人正是盘踞在萧关的五友之一贺虎巢，因其镇守萧关险隘青袍寨，武林中人多以贺寨主相称。贺虎巢在院中兜了一圈，听彭麟说田衡秋师承青羊宫，在他身上一掠，忽然干笑两声，言道：三十年了，柳观主终究是坐不住了。田衡秋听他语带讥诮，面色不改，笑问道：原来贺寨主和家师祖是旧相识。贺虎巢沉声道：见过一面。田衡秋极善察言观色，见贺虎巢语气不平，略加思索，已然明了，躬身说道：家师祖常在晚辈面前提起贺寨主，曾言外家功少林以外，贺寨主的虎贲掌当推第一。贺虎巢对他的虎贲掌颇为自傲，见田衡秋当面转述家师祖推崇之意，冷笑道：这点微末伎俩，柳观主还能看在眼里，贺某真是受宠若惊，语气竞和缓了许多。凌相卿穆文宗听了不觉对望一眼，都弄不清来人是友是敌，穆文宗苦笑道：想不到寒舍一日之内，来了这么多武林朋友，放在往昔，可是请都请不来的。大踏步走了出去，向着贺虎巢抱抱拳说道：想不到穆某和青羊宫一点纠纷，竞然惊动了贺寨主。贺虎巢瞅了他一眼道：我可不是来凑热闹的，穆文宗，见我檀三哥没有。穆文宗年逾花甲，比贺虎巢还年长十几岁，此时听他直呼名姓，气的老脸一黑，扭头去看田衡秋随众，只见躲在青羊宫众人身后的檀紫烟，此刻早已走的无影无踪，遂道：檀先生刚才还在，去哪里了，还需问一问这位田公子。田衡秋听说，回头一望故作惊讶的道：想不到檀三爷竟然不辞而别了。日后见到，定当转告檀三爷，贺寨主正在找他。贺虎巢是个火爆性子，虽觉田衡秋言语不尽不实，檀紫烟确又不在，一时发作不得，怒道：麟官，随我回去。
彭麟把短刀交到柳湘绮手中，见她右手虎口震裂，手背缠着的绷带尚未结节，柔声说道：柳妹不要怕，有我在这里，谁也不敢为难你。柳湘绮白了他一眼道：谁是你柳妹，转身走了。彭麟见自己一番关怀被她冷落，不由得心神大乱，直直愣在院中，对这位西北豪客的话竞充耳未闻。穆文宗看见忙出来打圆场，拱了拱手挽留他道：贺寨主既然为寻找檀三爷而来，不妨稍待。文宗此间事一了，再请关寨主舍内用茶。见贺虎巢冷冷的站在那里并未应答，讪笑两声，问凌相卿道：凌庄主，你看这下一场请哪位世兄？凌相卿笑道：前番较量，我们与青羊宫各占胜场。凌某一时有些技痒，这第三场么，就让凌某献丑了。田衡秋听说，忽然道：师妹，一事不劳烦二主，你再去领教凌庄主高招，说着狡狯一笑。彭麟面色大变，凑近田衡秋身边说道：田兄，这如何使得。柳妹刚才已经败给了顾五爷，又如何是凌庄主的敌手，说时看着柳湘绮，眼中满是忧怜。田衡秋早把这一切看在眼里，当下叹道：小弟此行来的过于仓促，眼前这些朋友又非凌庄主敌手，只有舍妹，自幼受家师祖垂爱，时时亲聆教诲，或许还有几分胜算。言罢转过头去，似乎不忍再看。彭麟大急，眼望贺虎巢叫了声“四叔”，下面的话还没出口，贺虎巢大手一摆道：我们萧关和金兰世家向来和睦，犯不着为他们青羊宫架梁子，说着自找了处空地坐了下来。穆文宗听了心底一宽，说道：既然如此，贺寨主不妨做个见证，招手道：英儿，去给贺寨主抬把椅子过来。彭麟见贺虎巢言辞决绝，急纵上前道：我来替柳妹出手。柳湘绮气道：羞也不羞，刚才已经败给人家了，又出来充好汉。身子一翻，又重回院中，左手握刀，英气飒飒。
凌相卿见她二度回到场中，不觉一怔。抛开这少女身上有伤不说，即使她手脚完好，也远非自己敌手。打赢了她三皇拳穆家固然可保无虞，倘若张扬出去，背负着顾凌二人欺负伤残妇孺的骂名，金兰世家却要被武林朋友耻笑了。想想当初未曾言明一人只可比一场，眼下却不好收场了。抬眼只见田衡秋此刻正背负着双手，好整以暇的看着自己，嘴角含笑，想来早捏准了他的心事。一时踌躇未定，就见小侄袁重懿走近前来说道：凌二伯，重懿随爹爹学了些粗浅剑法，不知能不能在这里请缨一试。凌相卿心下盘算道：重懿初入武林，年纪比这丫头还要小上几岁，由他出手是再好不过了。愁容一缓说道：也好，你替伯父向这位柳姑娘讨教几招。见凌二伯应允，袁重懿随即取了长剑走向院中，经过顾松怜身旁，顾松怜贴耳说道：只用你家传的剑法应付她，切忌不可急躁冒进。袁重懿心领神会，点点头道：侄儿记住了。走到柳湘绮面前张口道：小生袁重懿，请柳姑娘指点。柳湘绮笑道：哪来的书呆子。喂，柳姑娘的刀，可不管你是什么人，都要砍得。她将柳姑娘三字咬的极重，似在嘲笑袁重懿自称小生。袁重懿窘道：在下知道，姑娘大可不必手下留情。看了看她的手正色道：柳姑娘伤了右手，左手用刀想必没有右手灵便，在下也不想占这个便宜。说着长袍一撩，下摆处撕了一段布条，缠了又缠，将右手包裹起来，穆文宗看见由衷赞道：袁少侠行事，可真当得起一句光明磊落。一言甫毕，两人早已缠斗在一起。袁重懿谨记顾松怜指点，也不和柳湘绮拆解招式，只管把家传剑法一式式施展出来，左手虽不灵便，但胜在招式连贯，如行云流水怡然自得。柳湘绮数度抢攻，也没得手，只好见招拆招。不过半柱香时间，袁重懿家传剑法招式早已用尽，只好从头再来。柳湘绮见他复招频显，讥笑道：只怪你少学了几路剑法。怕是要把小命留在这里了。招式一变，刀光霍霍，抢在袁重懿前边，或撩或砍，数招间已把袁重懿困在刀下，渐落下风。袁重懿道：那也未必，长剑斜刺，嗖嗖嗖三剑，却是用了顾松怜剑法中的一招金针度人，逼退柳湘绮数步，借势回了两招。只是柳湘绮刀法奇幻，数招一过，身形又被她兜在刀下，终是未能摆脱。
凌相卿在旁看了许久，捻须叹道：怪不得田衡秋会放任师妹和五弟过招，原来这姑娘竞有一套如此精妙的刀法。略一沉吟又道：我看这套刀法玄妙无比，似乎每招每式都掩藏着后招，柳姑娘急于求胜，却又不能用后半招克敌制胜，真是咄咄怪事。顾松怜业已看出这套刀法的诡异之处，应道：妙只妙在每招虽仅有半式，却又紧密严合，没有半分破绽。伏无咎听了笑道：难怪柳丫头口气这般狂妄，只是重懿这孩子要吃些苦头了。凌相卿正色道：重懿所学太过庞杂，学剑只捡精妙的剑招学起，你们又常把些难以领悟的手法教他，他虽然伶俐，终究修为太浅。真要动起手来，只怕是害了他。思绪一转又道：这么精妙的刀法，我却从未见过，刚才关寨主提到这位姑娘的师祖柳观主，几位义弟可听说过？见几位义弟纷纷摇头，又看向穆文宗问道：穆兄交游广阔，可曾听说过有这么一位武林前辈？穆文宗脸上一红叹道：说来惭愧，要不是彭麟今日说起，文宗还不知道青羊宫远在川中，柳观主其人更是闻所未闻。顾松怜迟疑道：听关寨主所言，想必是武林中早已归隐的风尘异人。凌相卿点点头，沉思道：这位柳观主蛰伏了多年，一朝复现，只怕又要搅动武林的血雨腥风了。
几人正在谈论，忽听冯英叫道：袁公子小心。众人抬头望去，只见柳湘绮刀锋从袁重懿肩头滑落，眼看就要砍中袁重懿臂膀，当此之时袁重懿手腕一翻，飞剑直刺柳湘绮小腹，柳湘绮顾不得伤人，侧身飞快回旋，这才躲了过去。两人殊死相搏，场面惊险至极，围观的众人看的长大了嘴，半响才发出呀的一声惊呼。柳湘绮将袁重懿困在角落，虽然刀刀不离他要害，但见他冷不丁便有精妙剑招递出，也不敢过份逼近。僵持了许久，忽听一人道：刀非刀，剑非剑，这话是说不必拘泥于招式，只要存乎一心自能伤人。柳湘绮听见灵机一动，抽刀回切。这一式早已用过，只是上次用时，被袁重懿一剑格开纵身避过。这次把刀法放慢，袁重懿用剑去格，快了半拍，却险些伤在自己刀下。又听那人惋惜道：这一式拖泥带水，只有拖泥，未见带水，若非如此，这小子焉有命在。
凌相卿见柳湘绮在外人的点拨下，抽刀顺势斜挥，看似平平无奇，却似乎补全了招式的后半招。招式登时变得异常玄妙，将袁重懿逼得手忙脚乱，凶险万分，心中不禁微怒，朗声道：朋友不必藏头露尾，烦请出来一见，许久未见有人应声。这时院中二人斗的正酣，柳湘绮旋身抽刀，这套刀法她早已烂熟于心，在外人的循循诱导下，未待招式用老，自出机杼，刀又从旁而出，补足了后半招。又听这人赞道：这倒是真应了刚才那句话，藏头而露尾，只是刀法欠缺火候。一言甫毕，只见凌相卿身如猿猱倏的一闪，急掣向东厢房下。众人听见场中有人出言点拨柳湘绮，早就在揣测是谁有这么大胆，竞要当众和金兰世家过不去，这时都随着凌相卿的身影望去，连场中袁柳二人的比斗都顾不上了。
却见厢房边上，一个鹤发老人蹀里蹀斜的走着，看看就要和凌相卿迎面撞上，凌相卿侧身一避，觉得似曾相识，拦住他问道：尊驾怎么称呼？老人冷冷的道：闲云野鹤漂浮半生，名姓早已忘了。凌相卿笑道：尊驾忘了，区区可还记得。老人似乎不信，摇头道：武林中识得贫道的可没有几人。凌相卿道：三十多年前，那时我还年少，和爹爹在陇山脚下，眼见的有人把甘南大盗韦丛芜杀了。爹爹那时告诉我，除掉这恶贼的是位出家人，道号出云子，说着睨了老人一眼。老人一怔，惊疑的望着他，凌相卿心道：果然是他，又道：十八年前鄱阳湖水患，有人盗走了赈灾粮款，官府缉凶久而未得，后来盗匪的尸身被悬在城门楼上，也是尊驾仗义出手。
老人道：不错，人也是我杀的，祸害百姓，留之何用。说着白眉一扬，这话无异于承认自己便是出云子了。凌相卿点头道：他们固然该杀，可是会稽山扶龙道长也死在尊驾的剑下，他又何罪之有？出云子昂首目视苍穹，口中忽然爆发出一声冷笑道：扶龙，扶龙，好大的口气。凌相卿一呆，难道扶龙道长的宝号犯讳不成？一时又想不到冲撞了谁。见出云子神情傲慢，脸色一变追问道：素闻扶龙道长宅心仁厚，长年悬壶济世解救苍生，如今屈死在你的剑下，你倒是说道说道，出云子反问道：凌庄主，你看我杀了韦丛芜可曾布告天下。凌相卿一顿道：扶龙道长平素为人如何，武林中早有公论，可是韦丛芜能比的？我也不和你争辩，倒是尊驾，这些年忽而漠北，忽又岭南。时着仙衣道袍，时又乔衫易服，足迹飘忽不定，意欲何为？出云子沉声喝道：手脚长在贫道身上，要去哪里还要知会你不成，凌相卿正色道：尊驾要去哪里，凌某自然不敢过问，只是尊驾今日到三皇拳穆家来乱生事端，我虽敬重你是前辈，眼下却不能容你胡作非为。
出云子双目一翻道：怎么，我还怕你金兰世家不成，我与这姑娘师承有些渊源，今日便代为出手，向凌庄主讨教几招。言下之意是邀约凌相卿比第三场。青羊宫众人听了无不欢动，田衡秋更是笑逐颜开，须知道青羊宫羽翼未丰，今日令柳湘绮二度上场，实出无奈。倘若出云子代为出手，情形又自不同，传扬出去，武林中都会说青羊宫交友广泛，去到哪里都有人帮衬，当下忙向着出云子深深一躬道：多谢道长仗义援手。出云子却不理会，自顾自的道：这院儿太小，你随我来，说着当前迈开步子，直走到庄子外边，众人听说，都蹿哄着往外走。
句容城西北两面环山，只有南面一条官道通往外面。东面临水，水为滹池，一名滹沱河，城东以水为郭，倚为天然屏障，穆文宗的庄子便坐落于滹沱河边的山上。早年间穆文宗曾组织义兵抗金，为防金兵正面掩杀过来无路可退，在庄院与对面高山之间，架了一道索桥，横跨着浊浪滚滚的滹沱河，总有数十丈长。后来金兵攻破雁门关，穆文宗也知天命难违，悄悄的遣散了义兵，不在过问此事。索桥却没有拆，就留下来方便乡民出入句容城用。这些年索道在雨水的侵蚀下，根基早已不稳。眼前金兵北犯，占据句容城，在城中烧杀抢掠，多数人又背井离乡逃难去了，剩下的人也无力修缮，已然荒废多时了。出云子走出穆家，眼望着摇摇晃晃的索桥笑道：这真是个好去处，贫道与凌庄主就在这桥上一叙。说着不等凌相卿回话，身形展动，轻飘飘落到桥上，一阵大风过来，便听见木桥咯吱咯吱响个不停，出云子的身形，也随着风势在桥上摇摆不定，消瘦的身形，似乎弱不禁风，看看将欲吹倒，身形一变，又稳立在桥面上。片刻后又见他右手一翻，从背后取过宽背宝剑，喃喃念道：道爷最烦这些物什，宝剑连挥，须臾间便把桥上的扶栏砍的干干净净，双足到处，将那些铺放的木板纷纷踢落河中，远远望去，这索桥就似一条飞架在滹沱河上的云路，只有两头可见，多数没于云端。清空索道的木板，眼见凌相卿并未上来，出云子也不催促，手中宽背长剑一摇，尽其所学招式一招招演练出来，丝毫不惧欲同凌相卿过招，倒像是要让柳湘绮看个明白。
出云子年纪虽大，但武林中知道他的却不多。众人见他这般藐视金兰世家，无不替他捏把汗。凌相卿涵养虽好，也不禁勃然大怒，手持折扇道：我金兰世家向不凌弱，只是前辈目中无人，凌某好歹要讨教几招。说着身形一纵，已越上索桥，这索桥在出云子一翻催折之下，仅剩几条绳索可容立足，叶观澜初登索桥，脚步未免生疏，好在他下盘功夫极好，施展铁板桥的功夫，双足踏着缠绕的锁扣，随风而荡，片刻又昂然而立。
二人正要动手，只听一声娇喝，红影一闪，柳湘绮似彩云般飘落在桥上，正处在二人中间，原来她见众人都被出云子引到河边，便弃了袁重懿，自己跑了出来。只见她向了出云子点点头道：多承道长美意，只是我青羊宫之事，不好假手于人。转头向着岸上叫道：喂，臭小子，有种的到桥上来，和姑娘分个高低。众人回头一看，不知何时，袁重懿也走了出来，听见柳湘绮叫嚷，双足一点，身子一拧，也落到桥上，正处在柳湘绮和凌相卿中间，身法也不遑多让。
出云子呵呵笑道：既然不需要贫道出手了，贫道自己舞剑，丫头看真切了。宝剑往外一送，正是他刚刚戏谑过的一招拖泥带水，招式在他手中时急时缓，却又和柳湘绮的刀法相辅相成，就如喂招一般。数招过后，出云子道：以姑娘的聪颖，想必领悟了，说着大袖一摆，飞身下桥，沿着河岸向下而去。凌相卿只觉这几式剑法与柳湘绮的刀法同宗同源，不仅补足了柳湘绮刀法的后招，招式更是，无懈可击，心下念道：原来柳湘绮的刀法便是从这套剑法中变化而来，只是这套剑法可比刀法高明百倍。转眼见柳湘绮和袁重懿又已缠斗在一起，不禁忧心忡忡。柳湘绮的刀法早已烂熟于胸，此刻见过出云子的剑术，刀法略加增施，气象已大为不同。刷刷刷三刀，看似无奇，已将袁重懿逼得手忙脚乱。
三招过后，柳湘绮以刀为剑，将出云子的剑招施展出来，招式愈发纯熟。青羊宫中诸人看见，纷纷叫好，有人道：柳姑娘，我们也不要太过欺负人，袁公子讨饶，姑娘你大人大量，留他一条性命吧。袁重懿听了又羞又怒，又兼左手用剑身形并不灵活，急切间一脚踏空，直向河中扑去，众人一声惊呼，却见袁重懿又如鹞子翻身，双手已攀附在索桥上勾住了一根绳索。柳湘绮眼疾手快，顺势割断了那根绳索。见袁重懿一手反扣，又把两根绳索揽到怀中，当下不暇思索，手起刀落又已挑断，转眼只剩一上一下两根绳索晃晃悠悠飘荡着。柳湘绮足下踏着一根，背后倚着一根，见袁重懿双手依旧攀附着足下的绳索，一声轻笑，挥刀就向下砍去。
凌相卿深知，这一刀下去，袁重懿势必落入滹沱河中，绝难活命。急道：姑娘住手。便在此时，一条小舟飞流而来，冲到桥下，银光数闪，将两道绳索齐齐打断，二人失重，纷纷跌落坠河，船头立着一人，右手一扬，一蓬渔网将两人罩在网中，轻轻一抖，已将二人收服，纵声长啸，转眼已消没在河面上。
凌相卿无暇救人，双足踏着断开的绳索，施展八步赶蝉的身法，几次提气才冲到岸边，低头一看衣裾尽被河水打湿，才觉刚才凶险万分。回望滹沱河上，帆影早已看不到了，眼家田衡秋领着青羊宫众人向下追赶，仓促之间，也来不及和穆文宗话别，同顾松怜伏氏昆仲纷纷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