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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火龙遗剑

飞雪漫弓刀 兰台小令 15192 2024-11-11 16:32

  顾松怜回穆家牵着马,纵马先行,不觉已追出六七十里,却没有袁重懿半点音讯。看看天色将晚,河边雇了条船,心里想着先返程回去,与凌相卿汇合再做计议。登船不久,隐约听见一阵打斗声,忙又催着船家循声找去。斜阳下,只见河对岸,几丛芦苇掩映的浅滩上,几个人正在缠斗。当先一人,身法极不灵便,但胜在招式巧妙,在四人围攻之下,竞未落下风。只是此人不愿恋战,将四人逼开数步,快步移向河边。四人似乎窥破这人心思,叽里咕噜说了一通,两人抢在前边,后面两人紧贴上去,又将他围了起来,说的却是女真蛮话。顾松怜只为找寻袁重懿而来,见那人身形步法与袁重懿迥然不同,心下不免有些失望。但眼见四个金人以众凌寡围攻一人,虽不知这受困的人是谁,此时教他不管不顾就此折返回去,却又万万不能。看看那人在四个金人围攻之下,连连失手,一时激起内心万丈豪情,手一扬,招呼船老大靠岸接应。船老大唯恐殃及自己,躲避尚且不急,哪敢过去,颤声道:这几日岸上常有金人出没,这些金人欺压良善,稍有不合心意,就会伤人性命。我看相公和他们素不相识,遭逢乱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顾松怜见船老大不敢靠近,欲弃舟上岸,只是这船离岸边尚有数箭之地,水面宽阔,又不敢冒然渡水,气愤填膺,禁不住纵声长啸,啸声远远传了出去,四野震荡,只惊的鸟兽飞走。

  正在游斗的几个人惊闻啸声,无不骇然,手中招式不觉放缓。被困之人却不敢怠慢,一双肉掌在刀影中翻飞,呼呼数掌,将前面两人逼退数步,纵身向河中跃去。蓦地一道黑影从夜幕中蹿出,拦在河边,双掌挥动已封住了他的去路。追赶的四个人看见,招呼一声,分占四方,又将他紧紧裹住。顾松怜这时也顾不了许多,从船老大手上取过船桨,桨了几桨,小舟已靠近岸边,只见被围之人身穿皂衣,首挽混元髻,模样似乎是个道人,一双肉掌虽逼得几人节节败退,却始终无法脱困。和他动手的人,将他拦下,便退后数丈游离在岸边,不时的向着船上的顾松怜看一眼,似乎怕顾松怜登岸接应。看看小船并未靠岸,又窥见道人急于逃离,忽的喋喋笑道:静观子,把你身上的东西留下,老夫放你回终南山,声音尖厉刺耳,一如孤狼哀鸣,听得人阵阵心悚。顾松怜打眼细瞧这人,身穿胡服,头戴小冠,蜂目豺声,满脸凶悍之气,也不由得心中一凛,正犹豫着要不要前去接应。就听被唤作静观子的道人言道:你盗取我祖师遗物,正该合我同回终南山,在祖师圣像前叩头悔过才是,眼下却不思悔改,又妄想断我去路,看你能张狂几时。边说着,右掌一挥,直向身侧一人肩头砍去,掌到中途,忽又回转,拍向身后一人,真气一吐,正中那人前胸,那人嘴角泣血闷声倒地。便在此时,身穿胡服之人疾如弦箭,飞身直取静观子,静观子双脚一错,本欲避开,只是他身形极不灵便,眼见双掌飞至,提身弹跳,身在半空受了一掌。胡服之人一呆,想要收掌已来不及,重挫之下,只见静观子瘦弱的身子,急坠向河中。这里河水收窄,水流喘急,静观子落水后,几番挣扎,再未漂浮起来。

  顾松怜大惊,几下划到静观子落水处,手拿船杆不住打捞。船老大见金人在岸上不住吆喝,却不敢涉水,也大着胆子出来帮忙。二人四处张望,却见水面平静,只有船杆荡起的阵阵涟漪。正在失望之时,忽听远处水声大作,顾松怜凝目望去,借着渔火点点,只见一人在水面不住挣扎。身着胡服的人似乎也察觉到了,一声招呼,几人纷纷向下游奔去。船老大看着几人的身影消失在夜幕中,低头叹道:那处叫水帘浦,看着河水平缓,不知河床底下有冲积出来的暗沟,深不可测。老朽在这滹沱河上摆渡摆了四十多年,每到这里,大气都不敢喘。相公不知道,这里一年要吞没多少筏子嘞!顾松怜心有不甘,说道:劳驾,送我过去看看。船老大虽不情愿,但觉带顾松怜去看一回,了却了心事,也好早点启程,便应道:客官坐稳了,把船杆收起来,不要随处乱撑,河水掀翻了船,可不是闹的。顾松怜笑道:一切听船老大安排,当真收起船杆,静静坐了下来。船老大借着船杆一撑,顺流而下,转眼已到水帘浦。其实天色已暗,夜空中黑茫茫一片,只有淙淙水声,就连几个金人的吆喝都听不到了。

  船老大稳住船,张了张水面沮丧的道:刚才那位道长坠入河中,再不见露出水面,想来已被卷入水中冲走了。顾松怜听了不住的摇头叹息。他生在武林世家,身具侠义之心。虽说近些年对武林已萌生倦意,但见静观子被金人围困,却又激于义愤赶过来相助,没成想棋差一招,眼见的静观子落水,又无从施救。想想今日没找到袁重懿,也没能救下静观子,人事两空,心头久久难以释怀。船头坐了半响,正要吩咐船老大开船,忽听船底一阵异响,忙俯身下去看,只见一人双手攀附在船版上,十指如钩,深陷船木数寸,却将身子游移过来,面颊微微露出水面,正是刚刚落水的静观子。见顾松怜也探身过来,四目以对,报以苦笑。顾松怜手扶静观子臂膀,要将他提到船上,略一用力,船头吃水数尺,船尾高高翘了起来,小舟几欲颠覆。慌的船老大忙把船杆撑起,他却不知船底有人,只道船身陷在水帘浦暗沟的漩涡中,双手惦着船杆,深深插入河道中才把小船稳住。顾松怜回顾船上,见另有一根船杆放在边上,随手一抄伸到静观子身前道:道长握紧船杆,我将你提上来。静观子道:多谢,双臂向后一荡,已离开船头,两手紧紧抓住了探入水中的船杆。顾松怜喊道:起。双臂一振,才将静观子撩出水面,陡觉竿头重欲千斤,略一用力,船杆一声闷响,竞尔折断。静观子脚踏河水借势上窜,似乎脚下气力不济,重重拍倒在船头上,又将船弄的摇摆不定。

  船老大仓中取来灯火,走进细看,见那个鹤发苍苍的老道人,满身湿漉漉的,趴在船板上不住的喘息,孱弱可怜,回望顾松怜急道:相公,这可如何是好。顾松怜瞭了一下四周,低声说道:烦请船老大把船摇到河对岸去。船老大喜道:相公说的对极了,那些番兵不识水性,天色将晚,又雇不上船,要想绕道河对岸,可是千难万难。自说着摇动船桨,直向对岸靠去。

  顾松怜将静观子扶了起来,见他身材矮小,身后背了一个包袱,倒有四尺多长,不由暗暗惊疑:刚才撩杆时折断了船杆,不信这人身形单薄,会有千金之重,必是这包袱中有沉重之物。他也无意过问,见船老大三下两下把船摇到了河对岸。招呼一声,扶着静观子进舱中休息,又嘱咐船老大倒了些热汤给他喝,心里想着等这道人气色好些,摆脱了追赶的番兵,早送他下船。静观子喝完热汤,稽首言道:贫道静观子,多谢相公搭救,不然这条命,十有八九就丢在这滹沱河中了。顾松怜见他身披麻布,足登多耳麻鞋,除了头插一根木簪,盘了一个道人的发髻,其他却不似道人装束,只是他自称道人,也不多疑,回道:扶危济弱原是份内之事,道长客气了。

  静观子听了不住颌首,言语稍叙,静观子坐在桌旁,忽的冷颤不止,不一会脸色清寒,周身抽动。顾松怜道:眼下气候微凉,道长又湿了衣衫。适才船老大煮汤的余火尚存,待在下略添些柴火,将炉火烧旺,服侍道长进去暖和,说着起身便要离去。静观子伸手拉住他道:些许微寒不碍事的。贫道中了六融掌,真气涣散,是以如此。顾松怜一呆,惊问道:六融掌,可是沈夷陵的六融掌。静观子点点头,紧闭双目,忽的住口不语。过了半柱香时间,又见他幽幽的吐了口气,神色好了许多,睁开眼凄凉一笑道:六融掌六道真气交错,逆势横生,说的果然不错。顾松怜迟疑道:听说六融掌是沈夷陵的家传绝技,六十年前沈夷陵隐迹山林,再无传人了。静观子听了顾松怜的话,张口欲言,似乎又讳莫如深,摇了摇头再不言语,扭头过去看船老大勾开炉子添薪引火。

  顾松怜不明就里,只道静观子爱惜性命,欠然道:在下武艺低微,不能助道长疗伤。若是谁可医的这六融掌,道长说于在下知道,定当竭尽所能,送道长前去求医。抬头却见静观子呆坐在那里动也不动,似乎满怀心事,愤然又道:沈夷陵一死,原是武林之幸。想不到如此阴损歹毒的功夫,竞然还有传人。静观子听了,避开顾松怜,仰望星空双目迷离,喃喃的道:功也,过也。嘴角一张,露出一片惨笑。忽的身形一晃,又扑倒在地,顾松怜伸手去扶,见他摇手示意,只得作罢。却见他挣扎着爬起,手向后背一托,背后包袱高出头顶几分,便既盘膝而坐默运玄功。

  顾松怜陪他坐了会儿,见他面色红润起来,正暗自为他高兴,忽听静观子喉中一声闷响,嘴吧一张,一道血注喷涌而出。静观子擦了擦嘴角的血痕,轻吐一口气道:好厉害的六融掌,贫道积聚真气,想将这六道真气压住,却不想反受其害。不过吐出这些血水,胸口倒是好受许多。摇了摇头又道:萧铁骊这功夫怕有七成火候了。顾松怜迟疑道:听道长这话,萧铁骊想必便是重伤道长的蕃人,怎的武林中从未听人提起过?静观子回道:萧铁骊远居塞北,未履中原,是以功夫虽高,武林中人多不识的,这次也只是为追贫道而来。顾松怜奇道:道长也是从塞北来的?静观子点点头道:这一路上贫道隐行敛迹小心谨慎,想不到在会稽山被他窥破行迹,无奈贫道沿河而下,逃窜到此。萧铁骊功夫远在贫道之上,贫道被他缠住,一时难以脱身,只好硬接了他一掌,借着掌力纵身窜入水中。这些人久居漠南,不敢轻易涉水,贫道便潜伏水中,引得他们向下游追去,这些相公都看在眼里了。只是在相公接引贫道的地方,忽遇暗流,若不是此物沉重,贫道借力将其惯入泥沙中,死死抱住,早被河水冲走了,说着拍了拍身后包裹,又道:贫道自幼习先天真气,纳气于胸,藏身水底,持此物履着河床反向上游而来,这是萧铁骊如何也想不到的。只是我中了六融掌,真气在贫道体内四处游走,无法积聚,不能久在水下,便攀附在这船底调息,刚刚露出水面,便被相公察觉了。顾松怜问道:六融掌如此歹毒,天下便无人能化解么?静观子沉吟道:六十多年前,沈夷陵以六融掌力败天下高手,家师曾说过:六融掌无人能敌,唯有我派祖师真人或有克敌之术。实则沈夷陵纵横武林之时,我祖师真人已仙去二十年了,说着又晕了过去。

  顾松怜见他脉象微弱,但气息匀称,想是劳累所致,便取了些温水喂他,一面招呼船老大开船。月到中庭时分,小舟已到秀容境内,顾松怜思讨着把静观子托付给穆文宗照顾,以便腾出时间寻找袁重懿,把静观子唤醒,细细和他说了,又拿出来十两银子给船老大,嘱咐船老大不要声张。船老大把二人送上岸,千恩万谢的去了。

  走了不远,见前边有处宅院,夜幕中虽然隐隐难辨,遥看却颇有气象,不似寻常人家。走进了才知是处庙宇,二人摸黑推门进去,穿过两进廊房,见后面大殿有微弱的灯光,便走了进去。顾松怜抬头细看,见这殿堂虽破旧但极为开阔,中间供奉着一尊彩塑神祇,在风雨的侵蚀下,早已层层剥离,神祇前一个缺口的灰陶火盆,里面半是香灰。陈旧的香案上摆着紫薇真君的牌位,想来是庇佑两岸船家的河神。案前是一片空场,留给善男信女跪拜之用,上面铺着厚厚的蒲团。静观子环顾了大殿一圈,说道:贫道从漠南西行,一路上被人围堵,况且萧铁骊又非易于之辈,实在不愿前去叨唠相公的朋友。这座庙也还宽阔,不如就留在此间借宿。顾松怜心想,眼下穆家也是多事之秋,不去也罢,回说道:一切听道长吩咐。

  静观子点点头,在蒲团上做了下来道:还有一事有求于相公。随手从案头上取来了香油罐子,手指蘸着香油在地上画了起来,边说道:贫道在雁门关遇到了一位同门师兄,若非为了摆脱萧铁骊,早和他相见了,烦请相公把这暗青画出去,把他引领过来。顾松怜细看那暗青,原来是个小小的宫殿,虽则寥寥数笔,画的颇为传神。又听静观子续道:这暗青须画在桑树的背阴一面,那树粗过尺半,高过三丈便可留记。相公往东去,下面便画个剑簇指向西方,相公往西去,便指向东方,可记住了?顾松怜道:都记住了。静观子应一声,把暗青涂抹干净,顾松怜也不敢耽误,趁着夜色出去了。

  他胯下有良驹,不消两个时辰,已在句容南北东西四面留了暗青。趁着天色未明,悄悄回到河神庙中。进得门来,只见冷灰残烛,蒲团上的道人却已不在。正自惊疑,只听一人问道:你回来了,香案的布幔揭开一角,静观子缓缓探出头来,一脸苦笑得道:萧铁骊心智超凡,贫道身受重伤,只好弄着小伎俩。顾松怜心想,道长处处谨慎,想必他身负之物,极为重要。若然萧铁骊追到这河神庙里来,就是拼却性命,也要为道长看护此物。其时他和静观子相识不过半日,对静观子生平更是一无所知,只是见萧铁骊等人对他苦苦追杀,一时豪气陡生,必欲怙恃静观子周全。

  天明以后,顾松怜说起要回穆文宗宅上打探义兄和袁重懿下落。静观子嘱咐他留意同门的到来,说完自躺在香案底下休息,长幔垂地,静观子不声不响,任谁也猜不到里边有人。安顿好静观子,顾松怜骑马来到庄前,只见一日之间,穆家那座恢宏的三进院落,都已化为青烟余烬。这宅院修在山上,原为图个清净,左右也没有街邻,顾松怜一时也不知道要去哪里打听穆文宗的下落,只好悻悻而归。傍晚顾松怜带回点心,回头和静观子分来吃了。等了一日不见有人接应,静观子伤势却越发严重起来,顾松怜又把方圆百里留了暗青,第三天上,依旧没人寻来。静观子身中六融掌,伤势加重,神志也迷迷糊糊起来,顾松怜看在眼里,急在心头。等静观子清醒过来,问道:或许贵门师兄并不在左近,道长要去哪里,在下护送前去就是了。静观子摇头道:我那去处,萧铁骊是知道的,他抓不住我,必然赶去早做了安排。我二人前去,无异于自投罗网。顾松怜心道:这去又去不得,留有留不得,委实教人难做,一夜无话。

  到了四日夜里,静观子气息渐弱,已不能进食,只是精神尚好,坐了起来说道:相公受累照顾了贫道几日,还不知道姓谁名谁,哪里人士?顾松怜道:在下顾松怜,祖上迁居泾河,至今已过百年了。静观子点点头又问道:多年前泾河之畔有位顾璘先生,相公可曾听说过。顾松怜道:正是在下的祖父。静观子听了笑道:原来是金兰世家子弟。你们家传剑法有一招鹊桥归路,有幸见过,转眼已是六十多年前的事了。顾松怜肃然道:道长原来是家祖的故交,晚辈不知,切勿怪罪,说着向了静观子深深一躬。静观子摇手道:不罪不罪,斜睨了一眼顾松怜手中的宝剑。顾松怜心知其意,手抚长铗一跃而起说道:晚辈家传剑法修为尚浅,今日斗胆在道长面前一试。言罢利刃离鞘向前一送,身子凌空而起,反手间寒芒数点,倏忽而没,端的迅疾无比。

  静观子见了赞许道:就是这一招,贫道可记得清清楚楚,金兰子弟不会错了。片刻后又道:自从会稽山中被萧铁骊追上,贫道中间已和他们数度交手了,身受重伤,至今还未死,只因一念残存。日前又中了六融掌,眼见是活不成了,抚摸着身后的包裹,看着顾松怜道:好在遇见了相公,把它托付给你了。顾松怜不忍拂逆静观子临终心愿,言道:道长只管吩咐。静观子道:望你将此物送回终南山。顾松怜追问道:不知交给哪位尊长?静观子沉思片刻说道:终南山太乙峰上有一座道观,名唤回龙观。如今的观主是谁,贫道可也说不上来。到了哪里,你只说静观子借故人之后,奉还无梁殿中旧物,自然有人招待你。顾松怜听了愕然道:晚辈性好游赏,终南胜景更是常至之地,山中重台楼阁也多曾践跖,却从未听说有座回龙观。那太乙峰高峭险峻,陡峰入云,晚辈登顶揽秀群峰时,也未曾见过一座宫观。静观子念道:高峭险峻,陡峰入云,这确是太乙峰啊,终南山山势绵长,只有太乙峰突兀而出,大异于常。他或似不信顾松怜之言,猛然抬起头问道:山上二坛三阁九宫十八殿,楼宇相连,重重密布,难道都没有了。顾松怜见他忧心忡忡,安慰他道:或许道长所言,和晚辈游玩之地,并非一处。回龙观若在终南山上,晚辈必能寻访的到。

  静观子听了沉寂良久,似乎想到了什么,叫道:是了是了,定是贫道离开以后,他们放火焚观了。顾松怜心想:放火焚观,这又从何说起。心里一动问道:道长已有多年未回太乙峰了吧,静观子道:屈指算来,整整六十个春秋了。顾松怜听了心里一惊,要知其时正是南宋淳熙年间,六十年前女真灭契丹,两年后又北上呑宋,连年的兵燹,早已是山河破碎。如今物转星移,变化之大难以想象。顾松怜见静观子神情悲怮,心道:前辈辛苦多年才寻得包裹中物,要送回终南山,却发现物是人非,能不令他伤心。他从心底同情静观子的遭遇,正盘算着说几句话宽慰其心。忽见静观子双目一亮道:那暗青是回龙观的,绝不会错,一定是我哪位师兄就在左近。似乎疑心顾松怜不信,又道:这暗青是回龙观独有,别人万万模仿不来。

  顾松怜应道:是啊,回龙观纵然不在了,道长的同门师兄弟必定还在,想必他们又另辟福地,重建宫观,只是一时难以查访罢了。静观子面色一沉,暗然道:回龙观中供奉的,与山上其他道观不同。其他道观供奉或三清,或五祖,只有回龙观供奉着本派祖师真人。道观若是毁去,重修后必定还叫回龙观,断不会更名的。忽又一拍额头道:错了错了,回龙观若是重建,他们必定会在观中清修,不会出入江湖的。顾松怜奇道:难道回龙观弟子都不可出观走动。静观子嗯了一声应道:当年沈夷陵恃六融掌横扫武林,各门派伤在其掌下的不可计数,这里面却没有我回龙观弟子,你道是为什么?看了顾松怜一眼,接着讪笑道:这到不是说回龙观有化解之术,只因祖师有明训,弟子坐观静修,不可涉足武林。说到这似乎想到当年在回龙观的岁月,言道:这回龙观香火极盛,有九宫十八殿,楼宇总有几百间。贫道师兄弟有十七人,上有师叔伯十一人,师叔祖四人,观中弟子白日修道,夜里便分守在这九宫十八殿中。贫道那时年纪最幼,家师安排职守观中最小的一座石殿,叫做无梁殿。这无梁殿坐落在太乙峰的最顶端,名虽为殿,实则是两间石头堆砌的拱形石室,听说是回龙观创派祖师火龙真人羽化前练剑的所在。顾松怜听的心头一震,颤声道:火龙真人,道长说的火龙真人可是尊讳郑真人的么?静观子似乎早知他要问什么,点了点头道:祖师真人俗家姓郑,也不容他多问又续道:那时贫道守在此处,平日里只是净扫屋面,剩余时间便去和师兄们学做斋醮。一日清早,只听的钟声响个不停,这是回龙观召集弟子用的,平常只有祖师真人诞辰才会撞响,众师兄弟聚在一起,都在嘀咕出了何事,这时听回山的师兄弟说,有个叫沈夷陵的人,正在山下闹事。回龙观弟子虽然不问俗务,对于沈夷陵也早有耳闻,更深知其六融掌的厉害。说来你也不信,他这回跑到太乙峰回龙观来闹事,并不是为了武林争雄,而是为了向掌教索要一柄残剑。顾松怜听到这,看了一眼静观子怀抱的包裹,心想:包裹中应该便是那把残剑,怕静观子分心,也不敢出言相询。又听静观子叙道:原来他早已投靠了辽国,那一年女真人出兵伐辽,天祚帝耶律延禧败走夹山,坐守辽上京的丞相回离保眼见亡国在即,带着一部分人逃到了箭笴山一带。这回离保本是奚人的六部大王,见金人铁骑南下攻宋,无心顾及自己,竞在本部人马的簇拥下,矫称天命僭越称帝。他在箭笴山中修了一座宫殿,唤作铁瓦乌龙殿。听说回龙观有一柄残剑,是上古留下来的神兵利器,欲用来镇殿,妄图江山永固,传承万世,便暗中指使沈夷陵来回龙观索取。

  这柄残剑是火龙祖师在昆吾山上采药时,机缘巧合得来的。当时只有半段剑身,横惯在昆吾山的万丈崖壁上。火龙祖师超然物外,自不会贪恋宝物,但见这段残剑非金非铁却异常沉重,断定不是凡品,不忍暴弃于野,遂将其带回了终南山回龙观。一百多年来,除了回龙观弟子,外人无从知晓,谁也不知道回离保从哪里听来的风声。那时沈夷陵的六融掌威震天下,武林中无人不知。掌教与四位师叔祖计议了一夜,都说除非火龙祖师重现,否则六融掌无人能降。但掌教和四位师叔祖又不甘心将火龙祖师遗剑拱手让出去,正在一筹莫展之时,沈夷陵又传话上来,说是要只身闯山。还说若是到了最顶峰的无梁殿侥幸未死,便不应再加阻挠,放任其取剑下山。四位师叔祖一听,便答应了。要知单打独斗,没人能胜得了沈夷陵,若是轮番而战,四位师叔祖未尝没有胜算。既如他沈夷陵连胜了四位师叔祖,后面还有掌教和十几位师叔,试问这天下,又有谁能仅凭一己之力独闯九宫十八殿。

  顾松怜沉思道:这样一来必败无疑,沈夷陵早应想到了。他这么做,一定另有深意。静观子叹了一口气说道:那时大敌当前,掌教和几位师叔祖却没有想那么多,一来沈夷陵贵为武学宗师,六融掌虽歹毒,其人品行却无不端,二来别无应对之策。所以掌教只是吩咐门下弟子严守宫殿,强敌未退之时,任何人不能随意出入。贫道依旧守在无梁殿,这里离山门最远,最是僻静,可也最重要,火龙祖师带回来的那柄残剑就悬挂在这无梁殿上。顾松怜奇道:如此重要之地,怎的就道长一人看守?静观子接道:掌教心知火龙祖师遗剑藏的及其隐秘,回龙观中只有几人知道:若是多派弟子去看护,反而暴露了藏剑所在。说着忽又苦笑道:但掌教却忘了,沈夷陵既然能到回龙观来抢剑,自然也打探到了残剑藏于何处?

  那天贫道坐在无梁殿里,只听嗖嗖几声,接着是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原来竞有人从后山的悬崖上攀爬上来。只听一人说道:这便是无梁殿吗,动手。贫道大吃一惊,难道火龙祖师的遗剑便藏在这里?过了一会,也没见有人进来,好奇之下贫道向外张了张。这无梁殿出入只有一个低矮的拱门,透过拱门,就见几个青衣汉子守在门外,不住张望,却没人踏进门口半步,想是不敢冒然进来。这时又见一个锦衣玉服的年轻人过来打了个照面,这年轻人和贫道年岁相仿,见贫道一人守在这里,咧嘴一笑道:还不把他请出来。又听一人催促道:没听见弥世子吩咐吗,还不动手。顾松怜听了不解的问:弥世子?难道这人是什么王子不成?静观子道:那时贫道也大为疑惑,还是后来从他的侍从口中得知,这人是回离保的幼子,回离保对他甚为宠爱,以祖居之地铁骊州,赐名弥铁骊,侍从便以弥世子称呼他。那回离保汉名萧干,他也从父姓叫萧弥,只是后来投靠了女真,又改名萧铁骊,以示故国难忘。回离保自从招揽了沈夷陵,一直带在身边留用。萧铁骊见他身手了得,央求回离保说情收他做了弟子。别看这萧铁骊年纪不大,却工于心计,这次终南山之行,便是他定下的好计。他先请沈夷陵在山门闹事,自己却从山后断崖上来,伺机盗取残剑,静观子说到后来,语气愈加愤慨,似乎对萧铁骊满含怨恨。顾松怜案上取来温水,给他喂服下去,又听他续道:当日那四个青衣汉子潜入殿中来,见贫道手抓宝剑,也不敢大意,身后取下佩刀,分踏四门向贫道攻来。贫道那时学剑不过三年,平日里只和师兄们拆招,临敌交手可要生疏许多。只是谨遵师教,四个青衣汉子刀法虽好,一时也奈何不了我。这时只听萧铁骊干笑道:这剑法有些门道,你们四个再陪他走几遭。甘老大,你去房顶取了东西,我们快走,说着向那门外垂手而立的汉子眨眨眼,被唤作甘老大的汉子旋即跃上房顶。

  贫道和几个青衣汉子斗了数十合,只听到甘老大在穹顶用力劈石,掌力震的无梁殿不住颤动,外面情景如何,可看不到。这无梁殿是用千斤巨石层层垒砌,中间拱成穹顶,内里无梁无柱,陈设一览无余。贫道那时就在寻思,怪不得在这里天天打扫,却从没见过火龙遗剑,原来火龙祖师把它放在了殿外的顶上?这时又听见萧铁骊问,到手了么?殿顶上的甘老大应了声说:已拿到了。贫道大吃一惊,心想祖师遗物岂能丢失,挥剑一格,逼退两人,就抢出了殿外。抬头一看,那甘姓汉子环抱着双臂,正眉开眼笑的站在无梁殿上。顾松怜听到这说道:道长只怕被人愚弄了。静观子叹道:贫道那时年幼,不谙世事,竟被他骗了出来,再想回去可就难了。四个青衣汉子紧随身后跳了出来,又将贫道团团围住。无梁殿逼仄低矮,几人身手施展不开,到了外边境遇可就大不同了。这几人都是萧铁骊的侍卫,身手了得,各种精妙招式不住往贫道身上招呼。贫道勉强接了几招,就听萧铁骊一声轻笑,快步走进了无梁殿,出来时手里抓着个油纸裹着的长包袱。众人见了,无不欢动,甘姓汉子一声口哨,留下两人继续和贫道缠斗,其他几人陪着萧铁骊从后山溜走了。萧铁骊一行走后,贫道顿觉轻松,仗着剑法精妙,十几个回合将两人重伤在剑下。也未曾禀告掌教,便私自追下山去。顾松怜急道:道长只身一人,如何能追回遗剑。静观子道:那时眼见火龙祖师的遗剑被抢走,贫道又气又急,可管不了那么多了。

  在山脚下见到了两匹红鬃马,是萧铁骊留下来接应山上那两个青衣汉子的。马鞍上缀着一条红璎珞,分外明显。贫道骑着马追下山去,一路打听有没有人见过这种缀着璎珞的马,直走了一日一夜才追上,这时离终南山已有三百多里地了。顾松怜问道:萧铁骊上山盗剑,怎的道长的同门都没有察觉。静观子道:无梁殿在太乙峰顶,离最近的宝殿也有七八里山路。沈夷陵在山下闹事,大家的心思又都围绕在他身上,谁能料想到太乙峰顶,还有个暗度陈仓的萧铁骊。到了第三日中午,沈夷陵也追了上来,他身上沾满了血,双肩也受了剑伤,但心情极好。见贫道紧紧跟在后面问道:这厮哪来的?萧铁骊哈哈笑说道:从回龙观里招来的护剑道童。沈夷陵略一思索当即明白了怎么回事,面色一变道:此人留不得,勒马迂回便要对贫道动手。萧铁骊拦住他说道:宝剑取回去,总要有人看护,我琢磨这宝剑即是火龙遗物,用他的徒子徒孙看守最好不过,说着大笑数声扬长而去。

  顾松怜惊道:这人好生狂妄,竞要着道长护剑,不怕道长趁机取走么。静观子长叹一口气道:贫道那时也在想,不管萧铁骊如何摆弄,多用点心思总能拿到手的。后来到了铁瓦乌龙殿,才知道萧铁骊的厉害,其人不惟才智超群,五行数术更是人所不能,只是略施手段,就困了贫道六十年。说着看了顾松怜一眼,似乎怪他岔开了话题,又道:沈夷陵倒也顺从,听他这么说,便不再动手。一路上说起终南山之事,沈夷陵道:我连胜道咸四人,觉得火龙嫡传弟子也不过如此。后来和掌教真人玉泉子交手,竞伤在他的剑下。耸耸双肩又道:这回龙剑法果真了得,我和道咸四人斗了几个时辰,早已摸透这套剑法的路数,没成想还是被玉泉子一剑刺中双肩。玉泉子虽是道咸的师侄,剑法又远在道咸四人之上,说时诧异连连。静观子说到这,顿了一顿又道:他却不知火龙祖师虽独创了回龙剑法,却不想门下弟子沉湎于此,从而荒废了修道,是以多未传其精髓。但火龙祖师又极重门庭,寄望回龙观这一流派能发扬传承,这才将孙辈中,天份最高的玉泉真人带在身边,随他云游四海。十几年下来,不惟相机授道,更将回龙剑法尽数传授给他。只是玉泉真人虽有修道的慧根,却无学剑之灵性,回龙剑法的精髓,学了也不过十之三四。那时萧铁骊听了却不以为然言道:师傅连斗四人,身法自然是大不如前。沈夷陵摇了摇头道:这回龙剑法剑式虽然相同,但在玉泉子手中施展出来,可真是气象万千、变化莫测。若是玉泉子头一个和我交手,只怕你这瞒天过海的好计就要走空了,贫道听到这里,才知道是萧铁骊设下的盗剑之计。

  又听沈夷陵道:我伤在玉泉子的剑下,算算已有四个时辰了,估摸着你们已经得手了,就准备下山。玉泉子伤了我双肩,十分过意不去,直把我送到观外。却不知他们中了我的六融掌,不日就要归天了,说时仰天大笑,白须冉动,神情得意之极。贫道听了沈夷陵的话,恨不得亲食其肉,只是六融掌独步天下,以贫道这点微末道行,过去只有枉死,唯有隐忍不发。这时又见萧铁骊忽的神秘一笑,说道:可能世间再无火龙传人了。沈夷陵听了这话一愣,过了好一会,脸色才缓和过来,他素知这徒儿行事出人意表,当下也不多问。静观子说到这,咳嗽了几声,说道:那时贫道可不明白这话之意,如今想来,定是我们走后,萧铁骊趁乱又派人去劫杀回龙观弟子,捣毁了回龙观。他这么做,这些糊涂账都要记到沈夷陵头上,中原武林可就再也没有他的容身之地了。后来沈夷陵也看明白了这一点,追随回离保再也没回过中原。

  走到渭南地界上,遇到几人在那比剑。沈夷陵仇人太多,不想生事,萧铁骊却偏生要去看看。众人拗不过他,又怕他受伤,几人乔装一翻,都跟在他后面。贫道一路跟着他们,他们走到哪,贫道跟到哪。眼下他们要去观剑,贫道也只好跟上。贫道赶过去时,几个人正杀的难解难分,一个阔面汉子手使一把漆黑戒刀,以一敌四丝毫不乱。他刀法奇快转眼就将一个使钢锏的人伤在刀下。顾松怜听了嘴唇微启,但见静观子脸色苍白,正吃力的说着,又不忍心打断他。听静观子续道:剩下三人攻势更加凌厉,把使戒刀的阔面汉子夹在中间。只听一声呼喊,一个使剑的汉子封住了上三门,架过了戒刀。一个汉子赤手空拳抢攻他后背,后面另有一个用剑的刺向他小腹,剑到中途,忽的借势一抬,剑尖连连挑起几个剑花,分刺他前胸几处要害。顾松怜听了再也忍不住,说道:这便是晚辈用的那一招鹊桥归路。静观子点点头道:贫道当时惊的差点叫出声来,以为阔面汉子要折在三人的夹攻之下。谁曾想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阔面汉子左肩一矮,抽刀回来挡在胸前,只听铛铛铛数声,那精妙的剑招尽数刺在戒刀上。不仅化解了上三门,还护住了前胸,又将戒刀斜挥,顺势逼退了身后赤手空拳的汉子。一招化解三人攻势,他还不忘补上几刀。刀影一闪,竞又把那个赤手空拳汉子的右腿砍去。那汉子大叫一声,一头栽了下去。

  说到这顿了一顿又道:先前早有个重伤倒地的汉子,这时也顾不得伤痛,飞扑上去给他止血。使戒刀的阔面汉子斗剩下的两人,更是游刃有余,忽的一刀斜飞出去,刀法精妙绝伦,使剑的汉子见了,竞似忘了闪避,身子完全罩在刀影下。后面用剑的汉子见了,左手暴突一把扳过他臂膀,奋力向后把他抛了出去。同时宝剑上挑,合身扑向阔面汉子怀中,欲和他同归于尽。顾松怜早知这场比斗,但此时从静观子口中说出来,依旧听得惊心动魄,追问道:后来怎样?静观子摇摇头道:阔面汉子刀法委实厉害,身形一变避开两尺,戒刀一翻,已将这人毙于刀下。被抛出去那人虽未受伤,触地也晕死过去。阔面汉子收回戒刀,看了众人一眼,一言不发走了。萧铁骊看到这里,也招呼众人快走。走出十多里路,长吐一口气,赞道:这阔面汉子刀法好生了得。沈夷陵附言道:这个人叫蓝松,武林中大大的有名,一套祖传刀法鬼神莫测。对方也非泛泛之辈,是泾河的金兰世家。说到这静观子看了顾松怜一眼,又道:贫道自幼在终南山中长大,没听说过金兰世家,也不清楚蓝松是谁。萧铁骊生在大漠,对中原武林人士也不熟悉,他不停的追问,贫道也乐的听。就听沈夷陵说道:这金兰世家是义结金兰的弟兄,散落在泾河两岸。里边以叶家为首,刚才被人从后边抛出去那个,就是叶家长公,抛他出去的那个叫顾璘,被蓝松断了一条右腿的叫洪宣化,用铁锏的叫左,他们还有几个异性兄弟,袁家、伏家、石家,都是这陕甘地界的武林名家。萧铁骊听了不屑的道:这些人三五招败在蓝松刀下,金兰世家也未免言过其实。

  顾松怜听了冷哼一声。又听静观子续道:沈夷陵听了,也未置可否,只说蓝家和金兰世家的恩怨由来已久,孰是孰非武林中人谁也说不清楚。要是有德高望重的人出面排解纠纷,恩怨或许早已化解了。可巧两家又都是西北的武林大族,仇杀就这样延续了下来,每过二三十年,总有一场争斗。这蓝松的父亲在二十几年前,就毙于顾家前辈的一招鹊桥归路之下。刚才叶家长公洪宣化顾璘三人合攻,那招鹊桥归路不仅被蓝松轻松化解,还借势砍掉了洪宣化的右腿,足见蓝松的刀法青出于蓝。顾松怜看着窗外,心道:道长你又有所不知,今日蓝家后人,更是远胜其祖了。低头见静观子默然不语,问道:道长想是累了。静观子摇摇头,关切的问道:不知这些年过去了,两家恩怨了结了么?顾松怜长叹一声道:辜负了道长的期盼。

  就这样走了六七天,路上饿了,他们去酒楼吃饭,贫道就留在街上化缘,倒也难不倒我。只是这些日子里,贫道留下了不少暗青,迟迟不见同门师兄弟追上来,不免有些心急,半途折返回去求援,又怕跟丢了他们,只好随着他们一路走下去。一个月后,来到冀东箭笴山,铁瓦乌龙殿就建在山前那一片深谷中。那殿重檐叠瓦气势恢宏,更有一处精巧。在那大殿后面,萧铁骊令人开山泄石,挖了一个近千尺的石室,云阶高砌,上面直通铁瓦乌龙殿。火龙祖师的宝剑就被沈夷陵用六融掌力惯入石室的巨石影壁上。这影壁表面被打磨的光滑如镜,又覆上一层厚厚的油脂,叫人无处攀跻。外边设下一道连廊,底下暗伏了弓弩。一旦踏上去,引的万箭齐发,纵使神仙也难逃出生天。这里面最险要处,是个石阵。那万道弓弩贫道虽不会放在心上,这石阵却小觑不得。当初贫道偷偷去石阵前看过几回,一直没想到取剑良策,就悄悄走了。后来一天呆的太久,错过了时辰,被侍从发现了,只好躲到石阵中。这里石堆林立,或高或矮参差不齐,贫道取剑心切,纵步跨了进入。只觉眼前情势一转,才知已落入石阵之中。这些数不清的石堆,都是堆砌的山川,萧铁骊把寰宇内的名山环列于此,峰峦相接,沟壑相连,巧布了此阵,名为万山幻境。贫道幼学五行数术,却寻不到此阵的阵眼,走过数遭,一霎时,恍如置身荒山野原,满目不尽的枯败凄凉,转过一座石堆,又见青山苍翠,掩不住的盎然春意,贫道那时可不明白,这是山石的阵势使然。盛怒之下接连捣毁了几坐石堆,只见这些片石碎砾散落在地,与临近石堆相连,阵势又随之而变,因石造势,端的万妙无方。

  贫道在那阵中发足奔走一夜,直累的力尽昏死过去,却没走近那残剑半步。第二日萧铁骊把贫道放出阵来,允诺贫道破了此阵之后,便还我祖师残剑,贫道只好坐在阵外,用心破阵。可惜穷尽所学,也未参透此阵,好生令人汗颜。谁想萧铁骊也极为自负,度贫道没这能耐,更不加劝阻,任由贫道在廊枋出没,直如剑童一般,贫道索性也就搬了过来。

  顾松怜看看包裹中的宝剑,心知静观子虽然取了回来,其中必然饱经辛酸,安慰他道:皇天不负有心人,道长毕竟取回来了。静观子道:那时贫道日思夜想,也没有想到破阵的好法子。想回终南山,回头却发现石室的门早被萧铁骊封堵住了,只有铁瓦乌龙殿的殿门可以出入,可是这大殿长年有人把守,萧铁骊又令人严加防范,贫道被困在那里,再也出不去了。好在这间石室不仅放着残剑,还放着回离保这些年搜刮来的金银珠宝,萧铁骊怕守卫监守自盗,便把贫道关到最里边,叫人相互猜忌,又派人每日送饭过来。顾松怜关心道:那道长又是如何逃出来的?静观子苦笑道:也是上苍垂怜,第三年上女真人攻破箭笴山,铁瓦乌龙殿失守了,他的侄儿杀了回离保降了女真。萧铁骊见大势已去,和沈夷陵打开石室取走宝剑,贫道也趁乱逃了出来。一路尾随他们来到了金国的上京会宁府,师徒二人投靠了三皇子完颜宗辅,贫道也只好混到王府中做杂役。完颜宗辅十分赏识沈夷陵,令他总掌内府,十几年后沈夷陵就病死在了会宁府。他死后萧铁骊承袭了内府之职,尽心辅佐完颜宗辅的世子完颜雍,一直到今日。顾松怜奇道:宝剑既然被沈夷陵师徒取走了,那道长又是如何得到这把剑的?静观子道:这些年女真人数度南下用兵,均因武备不良,失呑宋国。眼下完颜雍做了皇帝,萧铁骊便想到了这把宝剑,要取来教铸剑师细细揣摩,掌握淬炼之法。遂令他的弟子回上京取剑,没想到半路被贫道打伤了抢了回来。说着嘿嘿干笑两声道:萧铁骊满以为受他衣钵,功夫远胜于贫道。殊不知我回龙观弟子修的是火龙祖师的玄门内功,一入法门,神功自成。这六十年来,贫道守在祖师真人遗剑边上,日夜潜修,早不是当年的小剑童了。贫道取走宝剑,一路南行,先在江南绕了一圈,估摸着萧铁骊没有追上。准备从江南乘船往回走。可巧在会稽山遇到了他。贫道不敢径直回去,准备沿着滹沱河取道水路回终南山。辛喜在此看到了回龙观师兄留下的暗青,贫道万分惊喜,看中了秀容城东山涧上的一处大宅,就选在那里和他相见。那里环境清幽,又是三进的大院落,容易寻访。顾松怜忖道:秀容城东山涧上的三进大院落,这说的岂不就是穆文宗的宅院。又听静观子说道:贫道在赶去的路上,遇见了萧铁骊的侍从,没能与同门相认,就这样错过了。这么多天过去了,也不知这位师兄还在不在!说着连连摇头,唏嘘不已。

  顾松怜听到这里已然明白过来,是青羊宫诸人到穆文宗的府上闹事,引来了萧铁骊,从而打乱了静观子与师兄之约。问道:贵派师兄可是一位白面长身的皂衣道人,手使一把宽背剑。静观子苦笑道:贫道与师兄这么多年不曾相见,遇到了也似陌路人。顾松怜想了想,记得当时叶观澜称那道人出云子,又追问道:道长可识的一位唤作出云子的道友。静观子双手一颤道:出云子谢因正是贫道的师兄,你见过他了。说着狐疑的望着顾松怜。顾松怜见问,忙把遇到出云子的事简单厄要的说了一遍。静观子听后连连叹道:这位谢师兄自小就喜怒无常,时常得罪人。到老了臭脾气可一点都没改,还望你不要见怪。日后再见到他时,记得将这把残剑交还给他。顾松怜哪能不懂他话里的世故,但觉静观子为了追回宝剑,耗去一生,内心大为震撼,慨然允诺道:不需道长叮嘱,想那出云道长一定没有走远,在下遇见,定会亲手交还给他。若然寻不到出云道长,三个月内,必定亲捧宝剑,奉送回终南山,不负道长重托。静观子朗声笑道:好好,贫道毕竟没有看错人。沉思片刻又道:萧铁骊寻不到贫道,早晚还会奔赴终南山,那时又不知要惹出多少祸事来。不如这样,贫道死后,相公将贫道尸身抛入滹沱河中,若是萧铁骊看到,必定以为贫道死后剑沉江底,也为相公日后省去许多麻烦。顾松怜昂然道:这如何使得。静观子见顾松怜不肯,抓着他手臂用力晃了晃说道:贫道深知相公宅心仁厚,但一定要照贫道说的去做,顾松怜哪敢直视于他,低声道:恕难从命。许久未见静观子说话,侧身见他双目紧闭,轻轻一探鼻息,已然气绝。

  当下又将静观子推回香案底下,挨到天亮,也没有见到出云子前来。出去寻了一日,终未见到有人接应。记得叶观澜提到出云子时,每每言及出云子行踪不定,只得把静观子尸身带到荒野,趁着夜色,悄悄埋了。又在坟前插枝为记,想着等终南山上找到回龙观弟子,再领来为静观子移骨迁坟。心知萧铁骊寻不见静观子,定会在出入终南山的路上伏下人手,原想着小侄袁重懿如今下落不明,盘算着几位弟兄合到一处,一来寻访袁重懿,二来路上又多了几个帮手。等一切收拾妥当,再上终南山还剑。只是眼下答应了静观子,想到这把那支残剑藏到马鞍底下,上面用衣袍盖住,向关中慢慢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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