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静慧明辨红尘,心云雾清缈无痕。慎思巧言世间人,行路万里莫求真。”
这是夏绍宗的吃饭家伙上的一首诗。他每每看到这首诗,便会有一番唏嘘感慨。
说起来夏绍宗是个什么人呢,他原只是个山野村夫,却偶然奇遇,得来了一本命理典籍。
若非此番奇遇,便不会有叱咤命理界的“夏家”,也不会再有之后牵扯进几代人的恩怨情仇。
一切要从他年轻说起。
在他二十来岁光景这一年,他村子里闹起大饥荒,田里连草都不长,饿死不少人。很多村民都到外面逃荒讨饭求生去了。
夏家说起来在村子里也是个大姓,家中雇了短工,平日里还算是殷实。在没闹饥荒前,屯了些余粮,当时就没有出村儿。
不过夏老爷子越看这越不是个办法,老天爷毒辣,大家都得寻摸条生路,家中终会有坐吃山空的一天。
最终,夏老爷子托人说了个远媒,把夏绍宗的妹妹嫁到几百里外的村子里去,多一个人就多了一张吃饭的嘴,为了活命也顾不得什么亲情。那边知道这边光景不好,没人来接,夏老爷子就让夏绍宗带着那短工一起送妹妹嫁过去。
他妹妹自然哭哭凄凄地不愿意,其实夏绍宗更不愿意,不过也没有什么办法。隔天夏绍宗就带着短工,让他妹妹坐在毛驴上,由他牵着,上路了。出门时也没什么人来送。
夏绍宗在家排老二,个子矮小,身板看起来弱不禁风,由于小时候种田爱偷懒,就是不偷懒也割不了几斤稻子就累倒,一直在家就不受待见。不过,他倒是上过几年的私塾,识字比村里人都多些,能写点文章。
另外他还有一项天生的本事儿,就是会画点绣像,在村里谁家祭祖、结婚写点告示描点花边儿什么的,都会来找他,他也算还是个有点小手艺的人。
这次饥荒,夏老爷子虽然口口声声对家里人说有夏家没到逃荒求生的地步,但夏绍宗寻思着就不对,他虽然不知道家里还囤了多少粮,但是眼看着吃的饭是越来越稀,连个下饭的咸菜都没有了。
村头儿的河早就干涸,土都裂得翻起了皮,村里的树皮都被刮了去,路边的野草只要是还能入口的嫩根儿的,都被挖干净了。出门还真能寻见饿死的人,干干地躺在路边,没人管。
打小夏绍宗没怎么出过村子也没见过什么世面,但见村里这个架势也知道这光景实在是艰难。
如今,这老爷子一声令下,把他和妹妹还有短工都踢了出去,意思再明显不过了,这粮不够吃啊,不能再坐吃山空,得有人逃荒去了,而夏绍宗虽然是个儿子,但是还是一并被踢了出去。
走出村子夏绍宗才发现外头的情况比村子里还要严重得多。
一路破败,客栈都被荒弃,连个茶歇之所都没有,路边连点杂草都难找,毛驴没几天就走不了了,他们只好将驴杀了把驴肉当成干粮充饥。
而他妹妹因为没了毛驴,还边走边哭,走了两天也病倒了。三人只能寄宿在一间破庙里面,进退两难。
短工说让他们赶紧折回去,现在干粮还够回去的,求求老爷子给口饭吃,就喝点稀的就成,再往前走就是绝路,必死无疑。
夏绍宗却隐约觉得回去也是死路一条,老爷子既然能把他们赶出去,就没想着再分他们一口粥喝,可是再往前走,的确凶险难料,驴肉干粮也只够吃4,5天,他这生病的妹妹,短工不愿意背,只能自己背着走,一天也根本走不了多少路。
他思来想去太难办,又没经历过什么大世面,一时间做不了决定。而短工就在他犹豫踌躇还要照顾妹妹的时候,偷偷背着所有的干粮溜走了。
这是夏绍宗生平第一次觉得走到了绝路上。
不过,奇遇也就从这里开始。
这天夜里,夏绍宗守着昏迷的妹妹,忍受着口干腹饥,想着自己不久于人世,不禁心酸落泪。这时,破庙门口忽然一阵窸窣响动,接着传来二人谈话之声。
夏绍宗竖起耳朵听,只听得些模模糊糊的字句,里头有什么“庚金”、什么“七杀”之类的字眼,有些像是村头算命先生常说的话语,其中一个是青年的男声甚是稳健,另外一个是个女娃娃的声音,清脆好听。
只听得谈话之声伴着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这庙里好像有活人。”
男人的声音,接着两个人影出现在夏绍宗的面前。
夏绍宗已经没有脑子再想来者何人是否凶险了,只是愣愣地看着门口。
借着外头一点点月光,他看到一高一矮两个人影,矮的只有高的那个影子一半高。
他再眯起眼睛,看清楚来者是两个类似道士装扮的人,不过与他见过的道士相比好像衣饰更加鲜亮华丽,像画中的仙人绣像一般。
那一高一矮,竟然一个是青年男子,一个是看着只有五、六岁的女娃娃。
昏暗中都能觉得他们的穿的衣服的料子很不一般,像是丝质,但奇异之处在于这衣料似乎散发着奇异的微光,在穿着的人身边形成一团浅浅的光晕,这也是夏绍宗能看清楚他们的原因。
男人头戴青玉与银饰镶嵌的品冠,长长丝带飘逸在身后,里面穿着一身青灰色的道袍,外面是纯白色丝质罩衫,白色之中隐约可见七彩光晕,甚是奇特,腰间配着同样是银饰镂空的腰带,腰带上面还缀着通透的圆形玉石,同样挂着七彩丝线。
女娃娃留着孩童一般的双发髻用红丝带绑着,穿着大红色对襟小褂,褂上用金丝线绣着七色彩云,绣工极其细致,几乎不像是人间的织物。夏绍宗饿得有点眼花,即使有微弱的光晕,也看不清他们的脸,只能隐约感到这两人生得都清爽好看,如同画中的人一样。
他转念一想,这荒郊野地的哪里来的如此这般的人物,莫不是遇上了神仙下凡?
“菩萨救命。”夏绍宗此时也只能乱喊一通。
“你看这遍地饿殍,煞星征兆,这次却也奇怪,你我追了这么久也找不到什么端倪。”
夏绍宗迷迷糊糊地听那个男的说话,看着他们只是立在进门处,好像没有要过来帮助自己的意思。于是鼓了鼓力气,挣扎着爬着跪起来,向他们磕了两个头。
“菩萨救命……菩萨救命……”他刚磕了两下头,就感觉头晕眼花,几乎支撑不住,于是又鼓足力气说:“菩萨,我妹妹还没嫁人……求求你们救救她……”
“师兄,您总是说命数命数,命有定数,不追,由着它又能怎地?”那个女娃娃笑着转头问那个男的,语气有些顽劣,虽然是孩童之声,可是听着那语气却甚是老道,根本不像个黄毛小儿能学出来的。
“哎,不可,燎原猛火也是起于星星点点,况且这煞星已然呈势,再不遏制恐生大事。”
那个男的也说得不紧不慢,忽然他的目光落到了夏绍宗身上,上下打量了一翻,夏绍宗心喜,以为神仙终于注意到自己了。
那人顿了一下,忽然说:“我观此人之命造,还真是有点特别之处。”
“哦,有何特别?”女娃娃这才蹦蹦跳跳地跑到夏绍宗面前,歪着头看着他。夏绍宗早已没了气力,只能不停地说“救命”。
但是女娃娃走近了之后,夏绍宗看清了一些女娃的面容,粉嫩的脸上白里透红,额前的刘海修剪得异常整齐,发色漆黑发亮,绝不像是周围农家的孩子,一双乌黑的眼眸不时忽闪,眉心间淡淡地绣着五瓣梅花印记,看上去灵气十足。
只是那一双向上挑的利眉,显得这娃娃的不像个寻常人家的孩童,似乎眉宇间透着丝丝的戾气。
“我们拿他耍一耍鸿渐怎么样?”男的突然说道。
“啊?”女娃娃惊了一声,他回过头,看着那个男的问道:“鸿渐?我们要去招惹他吗?”
“一会儿你就知道了。”那男的突然猛地一挥手,那一瞬夏绍宗就仿佛被山鹰一样的东西攫住的脊椎一般,身体不由自主地漂浮了起来。
他一阵眩晕,等回过神来,双脚已经离地二三尺,他大惊失色,看着自己离地面越来越远,地上那两个人饶有趣味地仰着头望着他,接着随着身体升高,他的四肢开始透出丝丝酸麻之状,在这种情形下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四肢乱抓,拼命挣扎。
“走吧。”男子的声音,夏绍宗还没有反应过来,就感觉飞沙走石,一股气流将他带出了破庙,盘旋到了天空之中。
“啊啊……啊啊!!”
夏绍宗用仅有的一点力气狂叫了起来,眼睛被沙石迷得几乎睁不开,但是也能看着自己离地面越来越远,他吓得魂飞魄散,但还是叫道:“菩萨……菩萨……救救我妹妹啊啊啊……”,
只是那些叫声埋没在风沙里,连他自己都听不清楚了。狂风一直向上盘旋,速度越来越快,那风刃乱流猛烈抽打他的周身,他终于支持不住,在乱风中失去了知觉……
当夏绍宗再次恢复知觉时,第一感觉是两个耳鼓生疼,双目发黑。
缓了好一会儿才回忆自己刚才好像是被刺耳无比的笑声给吵醒的。
可是当他拍打脑袋好不容易回过神来,却发现自己在一个相当空旷的地方,咋一看四面都是远山,仿佛在一个山巅之上,再一低头,发现这山巅和一般寻常的山崖还不一样,他是趴在一个磨盘一样的明显是人工开凿的圆形台面之上,台面延伸竟有四五丈长。
他再稍微左右看了看,根本没有任何通向山下的路,明显是一死地。
他的头依然很痛,再加上在这样的环境又着实有些焦急,一阵阵的眩晕让他差点又背过去,他只好忍住各种身体的不适应,慢慢让自己平静。
山巅上冷风瑟瑟,他用力捂着衣服脖口,缩着不能动弹。忽然,他低头发现他在的圆形石盘上都刻着字。那些字各个刻得工整,以圆心向外发散,字体瘦长,像是古代的篆体,又像是更加古老的文字,现下他心神慌乱也没细看,只是惊奇什么人能够把这些字密密麻麻地刻在这里。
他又定了定神,喘口气,觉得耳边依然有种奇怪的声音在萦绕,像是一种压抑的猛兽的嘶鸣。以他此种身体状态,他自己已经不确定是自己的幻听还是真的了,只是循着声音转过头寻找声源,这一转头,差点没吓得背过气去!
原来,就在他背后的不远处,站着一个他从来就没有见过的人不像人兽不像兽的怪物。
说是人,却无皮无面,浑身上下血红,像极了被扒了皮的某种动物,只有两个森森的白瞳还在眨动,鼻子处只有两个骇人的洞眼,洞的下方隐约还能看见一排尖利獠牙。
说是兽,这个东西的身型却像个驼背的人,实实在在地双脚站着,浑身上下似乎还在流着血。那低沉地嘶吼,就是从这个怪物的嘴中发出的。
夏绍宗本能地往后一惊一战地努力地挪动,虽然可怖,他的眼睛却分毫不能离开那个怪物。
“别动了!后面是悬崖。”
一个低沉沙哑的声音突然响起来。又把夏绍宗吓了一大跳。他循声转头,才发现在那个怪物右前方站着个人,那个人其实一直站在那边,只是当时那怪物实在太抢眼了,夏绍宗根本就没有注意到而已。
这个人相貌像是个三十出头的男子,身材微瘦,皮肤稍显暗沉,唇边有着一点胡茬,发髻也有些松散,一丝丝乱发搭在额前挡住了眼睛。
他穿着一般的麻布衣杉,内衫是深紫色,外衣原本是亚麻色对襟长衫,却被他挽起衫角扎在布制的腰带之上,也未整理清爽,胡乱堆在那里,因他的腰间还绑着一些珠串、锦囊、彩坠等物事,显得甚是累赘,脚上穿着半旧深色的皂靴。
此人的站姿也有些无精打采的样子,全然不像夏绍宗之前遇到的那两个人清亮脱俗,高贵华丽。
但是此人无论是装束还是神韵却又绝非山野村夫,颇有着自己的一番气度,一阵山风吹过,夏绍宗从他飘起的乱发中看到了他的眼睛,一双丹凤眼清亮有神。
【有诗为证:山深雾霭寻仙踪,前尘梦却绕心愁。漫漫年华诸事空,星辰难渡独一楼。】
那怪物还在发出丝丝的低吼,但是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没有再做出更加骇人的举动。
而它前面的那个人似乎散发着一种让人平静的气息,夏绍宗虽然也弄不清状况,但是却稍微放宽了点心,只是感觉四肢乃至全身都像抽空了一般地毫无气力,无法再控制,连撑着身体的手,都已经支撑不住,他侧倒在地。
这时,四周又传来了尖利的笑声,夏绍宗感觉就是那个女娃娃的声音,可是却怎么也不能想象出一个才五六岁的女娃娃能够发出这种震彻耳膜的尖利之声。
“昆仑鸿渐!号称算法精妙绝伦,却只消一村夫就能破去!丢人之极啊!”那女声喊道:“玄空八派的弟子们都看着你哪!”
夏绍宗没经历过什么大场面,听到这种喊声却根本看不见四周哪里有人,四周除了苍茫的山石就是云雾袅绕。
那个声音却像是凭空发出的一般,找不到声音的来源,只是在苍穹间回响。
夏绍宗脖子都转酸了地看,渐渐也知道是徒劳,他只能惴惴地看着立在他面前的那个人向他自己走来,他想努力再撑起身子,却徒劳无功。
“让你卷入我们……真是……多有得罪。”那个人蹲在他的面前,看着了他一眼说道,声音很小,声色有些沙哑。然后转头对身后也跟过来的怪物说:“带上他我们回去吧!”
那怪物居然听懂了一般地点了一下头,就要伸手来抱夏绍宗,夏绍宗吓得魂飞魄散,忙往后闪躲,却又一次向后跌倒,他惨叫起来。
“这是我的徒弟,你别见怪。”那人按住激动的夏绍宗:“我们带你回去休息。”
“徒……徒弟……?!”夏绍宗依然吓得浑身发抖,但是却没什么气力再做挣扎,那怪物一步跨过来,双手抄起夏绍宗的腋下,直接将他抗在了肩膀上。
顿时一阵一阵的血腥气直冲夏绍宗的鼻子,原来这怪物身上真的是占着血水未干。
夏绍宗直感觉贴着它肩膀的腰部湿漉漉的,像是血水渗入了衣服里,他的脸也贴着怪物的后背,真的发现这怪物像是被扒了皮,只剩下肉,表面贴着粘稠的血痂,还在往外涌血。他好几次都被散发出的腥味弄得想呕,只是肚子里也没有什么能呕的。
他只好听天由命,让这个怪物扛着自己。只见那个人和那怪物走到石盘的尽头,下面就是万丈深渊,就看到那个被叫做“鸿渐”的人一撩长袍,就直飞冲天,瞬间消失在云雾之中,夏绍宗吓得差点下巴脱臼,但是紧接着那个怪物也腾空了,如此夏绍宗也顾不上什么恶心不恶心了,他腾出手抱住那个怪物的躯体,深怕跌落下谷底。
他们就在那个女娃娃尖利的笑声中,飞离了那片地方。
好在有了第一次的经验,当这两个人飞起来的时候,夏绍宗不至于再魂飞魄散。
只是这次飞比第一次要温柔多了,没有那样飞沙走石和四肢酸痛,再加上他的姿势,也没有感觉狂风扑面,只是头一直冲下被扛着,有些胀痛罢了。
然后他很快就发现怪物漂浮在了云层之上,那些流动的如丝的白云都在怪物的脚底,环视四周是深蓝色的苍穹,甚是壮观。
耳边那个怪物似乎还在发出嘶嘶瘆人的吼声,但是夏绍宗的却感觉很平静,甚至心中有一种无法言状的豪气在悄悄蔓延。
他偏着头,透过怪物胳膊与背部的缝隙,看着在前面飞行的一个黑点,从飘动的长衫来看,那个人就是鸿渐,夏绍宗似乎知道为什么鸿渐会把长衫扎在腰间,原来是为了方便飞行,只是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一般人又如何能够理解。
夏绍宗微微惊叹,自己如何遇见了这样的景象,他总觉得这个怪物虽然可怖,这一人一怪的来头也很神诡异秘,但是比起起之前遇到的那两个人要值得信任得多。
不知飞了多久,直到夏绍宗一开始的新奇与那不知怎样产生的豪气逐渐被清冷的风带来的沁入骨髓的寒冷所代替,就在他感到浑身冰冷麻木得要失去知觉的时候,他忽然感到扛着他的怪物在慢慢下降,落入厚密的云层之中。
一时间周围一片白色什么也看不清,接着穿过了云雾,他的眼睛终于能够再捕捉到景象了,还是在一片群山之中,与之前那些光秃秃的山不同,这些山都是深黛色长满了植被的,看起来相当富饶。
那怪物继续飞着,渐渐靠近一个看起来有亭台楼阁的山头,夏绍宗稍微振奋了一下精神,眨了眨眼睛。
贴近了才发现,与其说是亭台楼阁,不如说断壁残垣更加贴切。
这个山头仿佛经历过一场浩劫,又仿佛就是时间流逝,昔日辉煌的建筑只剩下残砖败瓦。
夏绍宗生平看过最雄伟的建筑也不过是县城的城墙和县衙府,即使眼前一片破败,他也从未见过如此精致、华丽的建筑群,他觉得一定是进了神仙仙境。
最终他们在这片亭台中的一片空地落下。
夏绍宗已然无法站立,就直接从怪物的肩头滑到了地上,那怪物居然还扶了他一把。
“多谢……”夏绍宗忙开口,可是开了口,却又觉得对着这样的怪物说人话是如此得荒诞,于是忙止住了,只是低头看着地面。
如此,他注意到地上断裂的石板上也密密麻麻地刻着看不懂的文字,一直延伸到很远的地方。他更加确信遇到的是神仙无疑。
“你给他找点吃的,找个地方躺着。”
鸿渐不知从什么地方走了过来,他小声吩咐那怪物。
那怪物恭敬点头,转身又一把扛起了夏绍宗,也不顾他是否舒服,只是如麻袋一般抗在肩膀上。
他们走向一间还没有破败到墙倒的小阁楼一样的建筑。夏绍宗扭过头看着鸿渐,他并没有跟着,而是径直往山上走了。
屋子里很昏暗,只有一个棋桌,一张小床,上面还铺着被褥,各处都落满灰尘。
那怪物将夏绍宗还算小心地放在床上,然后就转身走出屋子。
夏绍宗被床铺上腾起的灰尘呛得直咳嗽。此时他又饿又渴,浑身冰冷,头昏脑胀,却也没什么办法,只好勉强裹着被子瑟瑟发抖。
好在过了一会儿那个怪物就又回来了,居然端着两个白面馒头和一碗水,还有一些说不出名字的野果。
夏绍宗自然是喜不胜收,拿起馒头就大口嚼着,别说这几天,就是前些日子在家中,也很久没有见到如此白净的馒头了,他只顾狼吞虎咽,差点被馒头噎得翻白眼。
好在旁边还有一碗水,那水也并非冰冷,带着点温热,喝下去很是舒服。
两个馒头结实下了肚他才想着要尝尝野果,于是伸手拿起来一个看了看,看着这野果像是某种浆果,呈深红色,尝到嘴里略酸,但非常清爽可口,他止不住地吃,一会儿就都吃完了。
那个怪物一直蹲在他的床前看着他,他吃完才发现,稍微有些不好意思。虽然现在看来那怪物依然可怖,但是他知道这怪物还在照顾自己。
“谢……谢谢……”他战战兢兢地拱了个手。
那怪物居然有回应,微微点了一下头。就起身走出了屋子。
这时,夏绍宗才觉得自己可以安安稳稳地睡上一觉,好好地休息一下了。虽然依然很茫然,理不清头绪,还挂念着妹妹,但是困意袭来,他也就睡了过去。
之后几天,他一直住在这间小屋。
那个怪物不但时常送一些简单的食物,还送来了厚的布衣,让他抵御山上的寒冷。
夏绍宗一开始还战战兢兢,但是这几日下来,觉得那怪物除了外形可憎,一直发出一种奇怪的嘶鸣声之外,其他都相安无事,便也渐渐放下心来不再害怕。
只是过了几天之后,夏绍宗实在挂念妹妹,他曾走出屋子四处查看,在断壁残垣中根本找不到什么下山的路,再说,也不知道此地距离与妹妹分离的破庙到底有多远。
眼下,也只有请求那位叫做鸿渐的神仙,才能回得去了,他原本琢磨着妹妹在破庙要是没人照顾,现下恐怕已经是凶多吉少了,但是经过这番奇遇,他想着只要那个叫鸿渐的神仙肯出手帮忙,说不定他的妹妹还能有起死回生之效。
更远一点,如果这个鸿渐是个神仙,那么求神仙显灵给家乡快要饿死的乡亲们降下些食物也不是不可能。
想着想着,他的心情慢慢地不再惴惴不安,只是想着要见那个神仙一面。
“喂……兄,兄台……我,我想见你的师父……”夏绍宗试着跟那怪物说话。
那怪物愣了一下,夏绍宗看它的眼睛似乎转了一下,像是在思考,然后见那怪物抬起手(或者爪),做了一个往山上指的动作。
夏绍宗心领神会,便径自顺着它指的方向往山上走去。
山上有一个石头小径,弯弯曲曲而且还多处石阶都有破损,走起来很费劲。
夏绍宗以前就身体不好,走了几步路就直喘气,可恶的是那石头小径像是没有尽头一般曲曲折折地往上延伸。
走了快一个时辰,他才隐约拨云见日地看见山顶。
再走近些,他看见山顶上立着些残缺不全看起来像仙人的石像,这些石像环绕在一个石头制的圆形平台的旁边,那平台依然是刻满了古怪文字,由中心向外蔓延,像是一个祭坛。
而让他欣喜的是那位鸿渐就背对着他坐在山顶的崖边。
“菩萨!”夏绍宗二话不说,跑过去就跪在地上:“多些菩萨救命。”
“不要这样叫我。”鸿渐转过脸,站了起来。
“菩萨您,您法力无边,请救救我妹妹……啊……啊……还有,还有我们村子里的人……他们都快要饿死了……”夏绍宗迫不及待地说着,直磕头,可一连磕了好几下却不见鸿渐回应。他只好抬起头来,看着鸿渐。
鸿渐只是站在原地,面无表情。
“过去已去。”鸿渐轻身说道:“恐怕我帮不了他们。”
夏绍宗心里“咯噔”一下,然后他再看鸿渐的表情,他的心凉了下去,鸿渐依然那样无精打采的样子,但是那平静的脸色还有一个更加合适的形容词,就是“漠然”,仿佛对一切事物都不关心,那种气息仿佛是可以散发出来一般,夏绍宗一下感受到了,知道鸿渐一点要救的意思都没有。
但是同时他总觉得这样一个在天上飞的“仙人”说什么“帮不了”,实在是有些故意推脱之意,心里不禁有些气愤。他低下头,一时不知道该再说些什么。
“我真的帮不上忙。万物纪形,时不可逆。令妹已解脱苦海,未尝不是好事。”鸿渐突然说道。夏绍宗惊讶地抬起头。看见鸿渐做出一个掐指的动作。
“……大……大仙……,真,真的吗……”夏绍宗冒出了冷汗,浑身都僵硬了。
“近日煞星逆行,生灵涂炭,出现此异状,也是因果轮回。”鸿渐闭上眼睛:“你家在哪里?”
夏绍宗原本还想再问下去,但是鸿渐忽然急转话题,他只好回答:“啊……呃……小人……家在……夏家村……人士……”
“……”鸿渐沉默了一下,若有所思:“我观你的命造,应该是个识字之人吧。”
“嗯……”夏绍宗点头。
“你无端卷入此,虽受了这般惊吓,但是,也算是机缘……”鸿渐微微叹了口气:“若你不嫌弃,我这里有一本天地算理之书,若能习得书中之一二……有口饭吃应该是不愁的。”
“啊?……”夏绍宗有些惊讶。他今年二十有二,虽然在村里帮人描绣像和写点告示,却也无什么正当手艺。
能习得吃饭家伙固然好,况且还是这般隐居山林的大仙肯传授,但是,他想不明白鸿渐为何不愿遂他心愿救人,却很干脆地表示要传他手艺的意图。
鸿渐似乎能够解读他心中的疑虑,他走到夏绍宗的面前,然后扶起了他:“我没有逆时阻止天运命数的能力,但是我能观人命造。你之所以会有此段经历,也是因为你命中所带,所以,也适合学习此道。”
夏绍宗心结有一些解开,被一个“仙人”说自己“适合学习此道”,也让他心中大悦,他愣了一下,就又跪下:“仙……仙人……您要收我为徒吗?……我,我就跟着您在这修炼……”
鸿渐摇了摇头:“你们世间人不是佛经有云‘尘缘未了’吗,你还是过普通人的日子好。我的徒弟,只能有一个,就是‘怎怎’,你已经见过了。”
夏绍宗知道他指的是那个怪物,只是他没想到怪物还有一个奇怪的名字。好在他并不是个爱打听的人,也似乎没有什么去了解这帮仙人的欲望。
“这书就放在山下的左书房中,你可以让怎怎带你去。你是识字的,此书以天干地支排列为本,加之以时辰推移为基础,从你的资质来看,用此理来观人命造,是极好的,若往后能更进一步,则是‘观心’。”
“可、可是所谓的八字?就是算命先生用的……”夏绍宗问了一句。
他自然之道市井上的算命之道,像他这样的在村里也算的大姓的人家,出生时也都会请算命先生来批个八字。
鸿渐似乎微微冷笑了一下,答道:“是,又不是。以后你自会知道。只要按照书中之法,多可将一个人命数说得八九不离十。你可以先在这里研习,若有不解之处,也可以来问我。观命造之术,需要多观多看,所以,当你大致通读此书入门之后,就可以下山去印证书中所说,那时,我会让怎怎送你下山。”
“仙……仙人……您真的不收留我……不做徒弟……也可以的……”夏绍宗依然不肯放弃。
“不是我不收留你。”鸿渐微笑了一下:“只是这山中清苦,恐怕没多久你就想下山了。”
夏绍宗见无回旋余地,便低头又叩拜感谢了鸿渐,就走下山头去寻书去了。
那书为单册线装,一般册页书无异,只是扉页无书名,不厚不薄,纸质稍微有些泛黄,内容为手抄本,字迹古拙雅致,自成一派。
虽然当时夏绍宗并不相信鸿渐说的“山中清苦”,但是在几天之后他便有了一些感觉。
在这个山头,夏绍宗能找到鸿渐时,看鸿渐最常做的事就是坐在山崖边发愣。
而那个怪物怎怎,除了有时会飞出去为自己寻点食物,更多的时间是蹲在鸿渐身后发愣。
起码在夏绍宗看来,他们都是在发愣。
好在夏绍宗发现自己对于那本算理之书的确有些兴趣。此书用他能看得懂的十天干和十二地支列为万物之基础,将人出生的时辰标注出来,形成年、月、日、时的时辰八字,然后详细记载分析了八字的不同命局和命数。
夏绍宗之前并未接触过这些,只是在村头儿见过算命先生念念有词。他并不知道这部书与世间算命先生的算命之道有什么不同,但是他现在遇到这样的一本书,竟然十分感兴趣,他便潜心阅读、专心研习,不知不觉过去了一个月。
如果不是能够研究书内的洞天,在这荒山野地之中,他恐怕早就撑不下去了。
正如鸿渐所说,他似乎是有天赋的,很容易就将书中的内容通背了下来,而且在看了这些命局之后,他唯一想做的就是找人来印证。
他很想下山走入有人境地,但是却又觉得离开仙境又有些可惜,如此反复踌躇,最终还是受不了山中寒冷的气候和没有什么盼头的生活,他决定去找鸿渐诉说下山的事情。
这日他爬上山顶,正好鸿渐在。依旧冷冷清清,无精打采地坐在山崖边。一时间也不知如何开口。
隔了很久,他才开口说道:“仙人,您……您可以教我飞行吗……”
“你们世间人不是会说‘无福消受’吗?”鸿渐笑道:“皆有定数,顺其自然吧。”
“……仙人……我,如果离开了,我还能再回来吗……再见到你……还有怎怎……”夏绍宗虽此时想下山去,但一想到要离了仙境,却很是失落。
“因果因果,今日你我有如此交情,算是种下一段因,日后也必有一番果。”鸿渐笑道。
“真的……?”夏绍宗喃喃道,似在问问题,也似在自言自语。
这些日子,夏绍宗觉得鸿渐的确是可以预知未来之事的,只是他寡言少语,从不表露情绪,更加不会透露任何还未发生的事情的细节。而关于之前那两位衣着华丽的“仙人”之事,他问了多次,鸿渐却也只字不提。
鸿渐盯着他的眼睛僵持了一会儿,忽然避开夏绍宗的眼睛,继续说道:“你如果做好决定就下山吧,将那典籍带在身边,扉页上的诗,算是我赠与你的。”
夏绍宗回想了一下,这一个月他天天书不离手,那书的扉页上确信是没什么诗的,不过他也不多问。只是愣愣地看着鸿渐。鸿渐也不再说话,将头转向一边,看着远山。
“仙人……敢问仙人是什么山,什么名号,我……我日后……我日后……也能寻得您。”夏绍宗心中猛然泛起一阵不舍。
鸿渐低下头,露出一种苍凉的笑容:“昆仑不肖弟子,鸿渐。”
夏绍宗原来以为会是“三十三天金光大菩萨”之类的响亮名号,起码也应该像是“紫霞真人”之类的道号。
但是转念一想,鸿渐行事向来简朴怪异,也没有什么排场。便试探着问道:“仙人您可是传说中的,昆仑派弟子?我听说昆仑山远在西天极地,不知几百万丈高,大雪封顶一般人不能靠近……可这里……不像是雪山啊。”
鸿渐似乎又冷笑了一下,他本想说点什么,可是却止住了,只是说道:“等你想来寻得我时,自然会知道我的来头。来日方长吧。”
夏绍宗一时间也不知怎么回答。
“下山之后,此段奇缘也非说不得,只是口舌易生是非,也极易毁了你的吃饭家伙,其中之利害,也就你自己掂量吧。”鸿渐继续嘱咐他。
这时,山路上一片窸窣之声,夏绍宗回过头去,发现怎怎已经爬上了山顶,站在了鸿渐身后,看来,它也知道夏绍宗要离开了。
夏绍宗心中郁结,也不知再说些什么,只是跪下,又重重地给鸿渐磕了几个响头,算是拜别。鸿渐转过身去,不再看他。
夏绍宗只好站起身,往山下走去。他最后一眼看着立在山顶的鸿渐,突然觉得他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郁结和悲凉。
走下石头小径,他发现怎怎在他身后,一直手脚并用地跟着他。
“兄台,我去把那本书拿上,我们就走。”他对怎怎说道,然后他便去寻找那本典籍,走进屋子拿起书来,真的发现书的扉页上真的多了一首诗。
他默念一遍,却觉不出什么特别。而后发现是个藏头诗,得“观心慎行”四个字,想来是鸿渐对自己的忠告,便小心地将书揣入怀中,小心贴胸口放置。
然后他走出屋子,怎怎站在那边等着他。
“兄台,这次能不能不要像抗麻袋一样扛着我。”他慢慢走过去,还在环视着这山上的一切。虽然都是断壁残垣,但是要离开之时,却也有种异样的不舍得。
怎怎似乎点了点头,而后转身背对他,慢慢蹲了下来,很明显是示意他趴到自己背上。
夏绍宗愣了一下,他看了看怎怎浑身上下都是血痂,一直在流着血,以往他一直很少跟它说话,也不敢太靠近,这一次他却问道:“你……这样,痛不痛?”
怎怎回头看了他一眼,然后转回去,轻轻点了一下头。
夏绍宗叹了口气,却也无奈,最终还是趴在他的背上,怎怎忽然起身,直飞冲天,顿时飞离了山头。
只一瞬,夏绍宗就感觉风沙弥漫,再一看身下,早已是茫茫白云,自己停留月余的山崖早已不见了踪影。
“天地万物之理,精豪不差,皆在于算法之中。凡尘浊心只道是世事难料,因果难猜。我今便种下观心慧明一因,亦待其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