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水并非像夏观颐预想的那样很浅,相反他很容易地就浮在了水面之上。头顶之上依然是那白昼,射出的光线让他睁不开眼睛。
他还没回过神来,谷辰泽便游到他的身后,从他腋下伸过手揽着他,尔后向一边划去。夏观颐只觉得半身漂浮在水中,甚是轻松,一下子就到达了四面井的边沿之处。
这水面高度正好淹没在一层的边缘处,他们趴在突出的砖砌平台向上看,只见那强烈的光线之下,一堆黑影还在上空来回乱飞,隐隐传来凄厉的叫声,想是那些怪鸟,心中暗暗庆幸这鸟不再往下飞了。
谷辰泽此时游到了夏观颐的身后,猛推了一把,把他推上了平台之上的干燥处。接着他自己也爬了上来。二人又变回了落汤鸡,瑟瑟发抖。
只是此时,两人的心境大不一样,刚刚遭遇了四方井之上如此诡异的事件,想此地也绝非人间了。夏观颐蜷缩着身子,不让自己身上的热量流失太快,因为此时,他不但身寒,心也是彻底凉透了。
“你等我歇口气哈,我歇口气,就往水下潜一潜!”谷辰泽道:“应该能够潜回我们刚才那个玉门……娘的,虽然从那个玉门回去那边是个瀑布……但是,但是怎么地也比这鬼地方好!”
夏观颐无奈地叹了一口气,道:“没有什么玉门,你找不到玉门的。”
谷承泽听他这么一说,似是一惊,尔后也不歇息了,直接“噗通”一声踏入水中,潜了下去。
他在水下睁开眼睛,只见在碧绿色的水中,那四方井竖直向下,一直延伸到黑暗之处,消失在远处一点,肉眼看着那真是说有万丈深亦不过分了。
谷承泽浮在水中很久,他是被这场面彻底震撼到了,他第一次觉得,自己熟悉的水中,潜伏着让他恐惧的东西。直到他肺里的气到了极限,求生欲才让他不得不又浮到了水面之上。
夏观颐依然缩在原地,看都没有看他。他犹豫了一下,才游回边沿平台之处,使力爬了上去。
他们两个并排呆坐了一会儿,谷辰泽终于耐不住沉默,问道:“现在,怎么办。”
夏观颐其实头脑空白了很久,他只是盯着那水面的波纹发愣而已。被谷辰泽一问,他的脑子才又开始思考事情。此时他忽然回想起,《海经》上说昆仑虚“方八百里,高万仞,面有九井”,难不成就是这个意思?
“你在水下看到了什么?”夏观颐问道。
“和上面一样的井,只是往下延伸至黑暗。不知有多深。”谷辰泽道。
夏观颐抿着嘴,忽然,他似是有了一丝灵感。只是这灵感如一缕烟尘一般不实,他也不确定是否会马上烟消云散,但是反正也没别的法子,乘着俩人还有点力气,现在说出来也好。
“我观这井里面的石室,其实四个房间,是一模一样的。”夏观颐道。
“啊。是啊。”谷辰泽胡乱答应,他当然没有明白夏观颐的意思。
夏观颐叹了口气,接着问道:“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你在一个石室里摔倒了砸到了鸟蛋,却怎地四个房间都有鸟飞出来?”
谷辰泽道:“这诡异的地方,什么没可能。”
“那是因为,它们可能是一个房间……这四个石室,其实是一个石室的映射……或者叫幻象吧。”夏观颐觉得可能自己一辈子的耐心都用在了谷辰泽身上。
“嗯,就按你说的,有可能。那接下来如何。”谷辰泽目光呆滞,随便应和着。
“你看这像不像道家经常说的,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夏观颐虽然在说话,但是他并不是说给谷辰泽听的,而是说给自己听的,他又抬头看了看上空,自言自语道:“上万丈,向阳,下万丈,沉阴。四面相对而生。”
尔后,他转头对谷辰泽道:“你可否潜入这下面一层的石室中,看看里面有什么。”
谷辰泽听他这么一说,也没什么其他出路,便点头道:“那我下去看看,但是我不确定是不是能看见啊,毕竟这里头怪黑的……”说罢,他深呼吸了一口,蓄足了力气,又一头扎了下去。
本来谷承泽不抱什么希望,只是往那水下面的石室看一看,可是他一看,却大吃一惊,原来水下的石室里面,居然都幽幽地发着蓝绿色的光。他的心砰砰跳,犹豫了一会儿才向一个石室游过去。
趴在石室门边,他往里一看,里面居然光线很充足,正如那传说中的“水晶宫”一般,墙壁好像透出了微微的光芒,而这石室里面,长满了珊瑚、水草等一些水下的物事,五颜六色地还蛮好看。他暗暗惊讶,便试探地游入了石室之中,只见那原来是鸟雕像的地方,现在改成了鱼的雕像,已经被水生植物覆盖,看不太清楚是什么样貌,只能模模糊糊看出是一跃起的鱼的样子,而嘴里好像还有尖利的牙齿。他不敢多看,又环视四周观察了一下,原来摆放鸟蛋的位置,现在长满了珊瑚,似乎还有鱼在里面穿梭。
之前上方石室有壁画的那面墙壁,现在还有壁画,也就是说,这块墙壁是不发光的,上面绘有壁画,但是因为长满的水生的植物,谷辰泽看不太清楚画的是什么。他大致看了一圈就上去了,爬上岸之后喘着气跟夏观颐大致说了一下看到的情况。
夏观颐思忖道:“这上为鸟,下为鱼,还真是对的工整啊。……不过越是工整,恐怕我的思路就越对……”
谷承泽问道:“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啊。”
夏观颐道:“这个井内,上下,四方,都是幻象。它越是阴阳四方工整,越不是真实之物,你在里面就只能做徒劳的挣扎。”
“我们在人间做阵、设局,无论有多少幌子,都得有一个真实的参考之物吧……你有没有想过,幻象、幻象,它能呈现现在这个样子,总是有一个实像的依托的。”夏观颐继续道。
谷辰泽跟不上他的思路,但还是努力顺着他说:“那按着你的意思,就是这个井里头,这一圈一圈的,复制了好多层嘛,那可不就是有一层可能是真实的?那我们又如何找到这一层呢?”
“不对。层,不是最小单位。”夏观颐道。
“我想,可能是有一方的石室……它是真实的,亦是这个局的破点所在!”
谷承泽听到这里总算是有点懂了,他一拍大腿:“有道理!”尔后却愣了一下,又追问道:“那……那这个石室……要如何找呢?”
“按照万物中心发散的规则,这个真实的东西需要在中心点,才能做到两边幻象延伸的均衡。”夏观颐若有所思:“所以我在想,这个契机恐怕,就是在我们所处的这一层,和下方水中的第一层之间的八个石室之中!”
“那……我们,四处看一看?”谷承泽伸头看了水面上这一层的四个石室,里面依然是黑洞洞的。似是伸手不见五指。他便又翻了翻包袱,拿出火石和火折子。
“只剩下两个了,要省着点用啊。”他小声说道,便只点亮了一个火折子,剩下的继续用油布包好。夏观颐举着火折子,他跟在夏观颐的后面,两人进入洞中探去。
洞内依然是和之前探到的差不多,鸟雕像、壁画、鸟蛋。谷辰泽这次极度小心起来,控制自己的步伐远离那鸟蛋,此时,夏观颐顾不得墙上的灰尘了,他抬起手,用力抹掉灰尘,将下面的壁画露出来。
那上面像是上古之人的涂鸦,用黑红色的颜色涂成。画着人、兽之类的,似乎还有剧情一般。只见那壁画的靠左的地方,先画了一个涂得红彤彤的椭圆形的东西,上面画着黑色的四对翅膀,下面伸着六条短腿。在这个东西的周围,还用土黄色画着向外放射的光线。
之后再往右边看,这个东西似乎被人团团围住,用黑色的颜料画的一个一个的小人,围着这个怪物一圈,都举着上肢,似乎是什么远古的庆典活动。而最右边,却是这个东西倒在了地上,身上还插着黑色的长矛一样,有一群黑色人的围得更紧,而且手上都拿着长矛。
“这个,应该是……帝江吧。”夏观颐忽然道。
“帝江……”谷辰泽稍微想了一下,好歹他也是和他爹精研过《山海经》的,他一下想起来,好像的确有个这样的东西,据说是,“其状如黄囊,赤如丹火,六足四翼,浑敦无面目”,现在看来,可不就是这样样子的吗?
“帝江是个神,为什么最后会被人杀掉?”夏观颐看着最后的壁画,喃喃道:“这个《山海经》里可是没有记录的……”
他们再看了一会儿,也未得其解,便走向了另外一个石室内找寻线索。
之后他们把这一层的四个石室都走遍了,也的确是没有再发现新的什么线索了。在他们进入第三个石室的时候,发现了向上的石阶,虽然已经知道这石阶是幻象,但是亦不肯放过一丝一毫,也把石阶仔细观察了一下,却也似乎未发现有用的线索。
上方四个石室观察完之后,似乎一度陷入了僵局。夏观颐只得对谷辰泽道:“看来,我们只能再去水中的四个再看一看了。”
谷承泽便将包袱仍在地上,马上一个漂亮的猛子扎入水中,尔后他在水中立起来,挥手示意夏观颐下来。
夏观颐却先是坐在了边沿之处,将双腿慢慢放入水中,尔后才轻轻跳了下去。他不似谷承泽,在水中他甚是不适,但为了线索却也无法。他用力深呼吸一口,跟着谷承泽扎入了水中。
在那幽暗的水里,他勉强睁开眼睛,看到石室之中居然会有微光,也是暗暗惊讶。他跟着谷承泽往一处发着光的石室游过去。其实到达石室之内的时候他就感觉肺部憋得慌了,再往后身体已经传来了极度的不适感,谷承泽回头见他游得慢,忙转身游到他的旁边,扶着他的腋下一起往前,果然速度快了不少。
夏观颐示意谷承泽带他到发光的墙壁之处看一看,他们穿过一堆珊瑚、水草,扰得里面的鱼乱窜,才到了一处墙壁边。夏观颐伸手去摸,只觉得那个墙壁触感冰冷光滑,好像还微微透明,他一下子回想起来,这墙壁似乎和彰德府池塘下的质地差不多,如玉一般。
此时,夏观颐已经觉得自己的肺要炸了,他急促地指了指上方,示意谷承泽带他上去。谷承泽倒是很快理解了,忙将他拽着游出了石室,之后直线蹬水上升,找到最近的地方将夏观颐推出了水面,“哗”地一声让他冒出头来。
夏观颐出水之后猛吸了一口气,才觉得缓过劲儿来。他现在才知道这谷承泽的水性那是真的叫好,不过他从来也没想过,会遇到今天这个境地,竟然会如此考验人的水性。
此后,他便先在水面之上想好此番下去要观察什么,再告诉谷承泽,让他用最快的速度将自己带过去。
他们观察了鱼的石雕,观察了珊瑚丛,之后,他们便瞄准了那被水生植物覆盖的壁画,谷承泽挥着手,用力将那些障碍物划开、扯下,露出了藏在下面的壁画。
这里的壁画也与上面石室里画的内容截然不同。最左边好像画的是一个怪物趴在地上,用黑色的颜料涂成,看着就像是一个黑影,尾部像蛇一般拖了老远,有另外一个黑影站在这个怪物旁边,手执着什么兵器一般,好似就是是杀了这个怪物。
中间画的是有六个黑色的人影,皆是举着手,举过了头顶,似乎是一起举起了一个圆形的东西,在他们面前,有一个像牛一样的东西,仔细看却好像是人脸,蹄子也画得很大似乎不是太协调,这个怪物昂首抬蹄,甚是威风的样子。
最右边画的却是这个像牛一样的怪物倒在地上,身上插着几只箭,一个人形在远处手执弓,似乎就是此人将这个怪物射死。夏观颐仔细看这个牛状怪物,想要想出什么端倪,可是山海经里的各种怪物太多,他也一时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
到这里,夏观颐又觉得憋得不行了,而且长时间在水里睁着眼睛,他只感觉眼睛沙得生疼,他忙向谷承泽做手势,谷承泽便又把他快速推出了水面。
夏观颐出水之后,又急促地呼吸了几下,回过神来之后才问道:“这下头的壁画,画的是什么缘故,你知道吗?”
谷辰泽想了想道:“我想到了一个故事,就是那个什么……‘契瓜’的事情吧。”
夏观颐本想着,自己对《山海经》还是蛮熟悉的,可是谷辰泽说到什么“契瓜”,自己却觉得特别陌生,不知道他说的是哪个。
“就是说什么……哎……他被个什么东西无辜杀死了,然后天帝让六巫用不死药把它复活了,但是复活之后它好像变成了一个人面牛身子的凶兽,到处吃人,所以最后羿就把它射死为民除害了。”谷承泽见他疑惑的表情,便给他解释道。
夏观颐经他这么一提醒,想起来的确是有一个这样的故事,但是名字好像不像是谷辰泽说的那个,便皱眉道:“那不是窫窳(猰貐,念ya yu)么?怎么是契瓜?!”不过他说完就明白了,没好气的说道:“你这么瞎读你爹也没给你纠正纠正?”
谷承泽却不以为然道:“我读错的地方多了,我爹纠正来纠正去我也记不住啊。”
夏观颐便不再理他,心道,这上下两个石室的壁画,倒是有些奇怪。如果按照这个幻象的一贯套路,水上水下应该也是相对的原则,比如说上层石室黑暗无光,下层就会微微发光;上层鸟雕像对下层鱼雕像;上层怪鸟藏在蛋中,下层鱼却直接在石室的水中;上层怪鸟有攻击性,下层鱼却没有……这样一一工整对应的关系,但是这两幅壁画的内容来说,都是在说“神之死”,好像是一致的,并没有对立起来。
他歇息了一会儿,又与谷承泽潜入水下,准备去观察其他的三个石室。就在他们进入第二个石室内观察上面的壁画之时,夏观颐忽然发现,这个壁画有些不一样!
那便是,在那六个人托起来的圆形的东西那处,不是画的一个圆形,而是一个凹槽,凹进去的一个浅浅的半圆形。
如果不是他正好用手摸到了,在水中这么模糊的环境中他也根本发现不了这个变化。但是在摸到的那一瞬间,他简直如同在沙漠中跋涉的人发现了绿洲;洪水肆虐中的人抱住了一根浮木一般,他已经顾不上自己肺部的气早已所剩无几,就在那个圆形的凹槽之前脑子飞速地转动。
按理来说,相对于上面的神祗之死,下面这个应该是一个“生”的故事,所以这个故事的关隘应该就在这个地方。
“开明东有巫彭、巫抵、巫阳、巫履、巫凡、巫相,夹窫窳之尸,皆操不死之药以距之。”他在心中默念,看着那六个人影举起来的这个凹槽,心中明白这便是“不死药”的位置之在……而传说中,关于这个“不死药”记载,亦是在昆仑山炼制而成。
他的心狂跳起来,手颤抖的摸向了自己的腰间,那里扎着他太爷爷给他的锦囊,里面的那个圆形的东西,难道……
此时肺部的压迫已经容不得他多想,他拼命扯下那个锦囊,将里面的那个物事倒了出来。这时,在一边的谷承泽见到了这个东西也连连点头,气泡从他的口鼻之处涌出来,充满了兴奋之情。
夏观颐再也不多耽搁,在那个时候,其实他已经耗尽了肺里的最后一点空气,若是不成功,恐怕他马上就要窒息过去了。
他用最后一点力气,拿起那个东西,直接对着那个凹槽,用力按了下去!
只听得“轰”地一声响彻水下的巨响,那凹槽处忽然射出万丈光芒,夏观颐只觉得顷刻之间,周围的景物都开始扭曲变形,如同在幻境一般,被席卷的风刃化为了砂砾。
他被光刺得只得闭上眼睛,却依然隔着眼皮觉得刺眼,不禁举起胳膊再挡在眼睛之前。之后他整个身体悬浮着,毫无控制能力,他只感到自己在往上浮,尔后忽然失重,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屁股着地,摔得生疼,连带上他的旧伤,他龇牙咧嘴地躺在地上半天不能动弹。
可是此时,他忽然发现,他并不是在水下了!他可以呼吸了!
他忙撑着睁开了眼睛,刚开始还是一片灰蒙蒙捕捉不到影像,他用手揉了半天,终于可以看清楚周围的环境了。
他和谷承泽依然身处在石室当中。只是这个石室之内空空如也,没有雕像、没有之前的鸟蛋或者是珊瑚之类,只是一个四四方方的石室,只有那壁画还留在那个位置,他再抬头看,此时壁画已经不是涂鸦,而是绘制得特别精致的图画。内容依然没有变,只是在那不死丹的位置,他的那枚太爷爷给的圆形的东西已经牢牢地镶嵌了进去。
谷承泽亦从地上爬了起来,左顾右盼,脸上充满了不可思议的表情。
他们两个人休息了一会儿,觉得除了身上湿透了,有些寒冷不适之外,并无其他问题。就慢慢走到石室门口,往外看去。只见那石室门口是一片残缺的平台,平台下面就有残破的石梯向下延伸,却正是延伸到他们来的那个玉门之处,依然是插在水中,蜿蜒的河流从玉门向内延伸,不知流往何处。
而他们再往上看,发现他们身处一个大山的下方,这个石室是镶嵌在山石之中的,前面的平台之上,有一条窄小、蜿蜒的石阶向着山上盘旋而去,隐约还能看到山间好像还有其他建筑。继续抬头往上看,却看到了深蓝色的天空与满天的繁星,正是因此,他们现在的视线非常清楚。
二人便决定走出石室,往山上再走走看,夏观颐觉得不能将太爷爷的东西留在这里,于是他又费力把镶嵌在墙里的东西抠了出来,又装回了锦囊之中,小心地挂在腰间。谷承泽在石室门口还发现了自己完好无损的包袱,亦是开心不已。
当他们走出石室,夏观颐回眸再看时,只见这个石室门的正上方,刻着四个那诡异的文字,他很轻易就认了出来,写的是“登仙虚梦”。
太爷爷,你究竟在哪里啊……
夏观颐心中默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