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已是中午,隆颀便招呼夏观颐与谷辰泽吃饱了再出发。
他们在那千户所的帐篷外升起了一堆篝火,吃起了“散伙饭。”
药人们拿出腌肉、肥虫、蜂蜜等食材,混着干粮放在火上烤制,隆颀还拿出了一个软皮水袋,说里面是珍藏的蜜酒。
夏观颐喝了一口,蜜香沁心,却又是辛辣刺喉。他忽然又想起在彰德的甲秀客栈,自己曾偷喝了姜景士手中的一口酒,抵不过辛辣却还强壮镇定,那时的他并不知道这酒又有什么好喝,为什么大人们人人都要喝它。
可是现如今,他竟觉得这酒的辛辣之味刚刚好,顺着喉咙咽下,似是可以将心中的压抑与苦痛稍微缓解一般。
他默不作声灌了好几口。隆颀发现之后便让药人收了酒,道是下午还要赶路,莫要喝醉误事。夏观颐便也不再要,闷声猛吃。这算是他从昆仑虚出来吃的第一顿正儿八经的饭食。
三人围坐,也只有谷辰泽说点话打趣儿,却甚少能有其他二人的回应。肉香酒香,却抵不过无功而返之无奈、陌路分别之惆怅、前途未知之沉重。
尔后夏观颐去收拾行李,他们之前住的地方还有姜景士的包袱,他翻找出了不少钱银,衣物。可是依然没有找到那个掌门罗盘,他在千户所里四处询问,忽然一个杂役道是在他们去那昆仑丘的那天早上,姜景士请他将一封书信和一个小包袱一起送到山东蓬莱风山派的听海堂。他已经交给了快马驿,现在估计快送到了。那个小包袱摸起来圆圆的,硬硬的,莫不就是那掌门罗盘?
夏观颐此时猛然想起,要出发前的那天夜里,他的确是看见姜景士在写信。难道他是知道自己这一次恐怕凶多吉少,提前给家里写了书信送回了罗盘?
若真是如此,也算是他们一派的宝物没丢。夏观颐想到此处,倒也心宽了一些。
然后发现包袱里面还有一个木刻的手掌大小的“平安符”,不是什么好木头,刻工也很粗糙,正面刻着隶书体的“平安符”三个字,背面刻着大大小小的风水术语,刻的字很幼稚。他猜测这个应该是姜景士家里的哪个孩子刻的。
此时他忽然出神,从他幼年懂事以来,姜景士就经常会去彰德城看他,带着他买好吃的,到处玩。可是他到现在都不知道姜景士的家里到底是什么样子的?他又有几个儿孙呢?这些,姜景士从未跟他提及过。
不过,这平安符好歹也算个信物,他便收好准备一并带去蓬莱返给他的家人。
他便寻了个结实的陶罐装好骨灰,和姜景士的这些行李放在一起,包裹严实。
他与谷辰泽收拾好,下午已过去一半,玄天派的人早就走远了,他们二人才上路。隆颀最后给了他一些虫草药,告诉他用法,尔后三人便分道扬镳,隆颀带着药人取道西南回永宁,而夏观颐与谷辰泽结伴取道东边,往那山东的方向去了。
他与谷辰泽二人这一路上,可不比之与玄天派来时有官家文书,可以落住驿站、千户所之类的地方,一开始,在这边疆荒郊野地,他们二人完全要靠孤身步行,晚上也只能投宿村中的农人之家,经常会有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只能露宿野外的情况。
他本以为以谷辰泽那好逸恶劳公子哥儿的性子,得抱怨连连。谁知谷辰泽这一路非但没说半点抱怨之句,还总是一副心情不错的样子,时常赶路的时候还与他说一些之前的京城趣闻之类。本来他背着姜景士的骨灰心情沉重,也不想多说话,走了几日,竟觉得谷辰泽聒噪这一路却也不讨厌,有时便也主动回应他一两句。
又走了几日,他们渡过了黄河,进入山西大同府境内,渐渐有那边塞小城的风貌,不再皆是荒村野路。此时天气已转凉,秋风萧瑟,细窄街道之上无甚人,一片凄凉。
二人走了半日,忽然觉得路边景物熟悉,猛然想起,来时便是在此地修整过两日。当时夏观颐身上有伤未愈,陈同林还请了郎中来看。二人便又循着记忆,到了原来他们投身的客栈。
那客栈没多大,店主却竟然还记得他们俩,说是前几日,之前同行的玄天派的道士们刚来投宿过一日,第二便走了,似是返程,怎么又过了这么些日子,他们俩才到呢?又问他们,那位面善的老者上哪去了?
谷辰泽见此时夏观颐面色又不太好,便道:“问那么多作甚,来来回回里面的事儿多了,都要跟你说不成?”
那店主便连连道歉。谷辰泽刚怼过他,此时又扔他俩枣儿,让他把好菜好酒拿出来,走了这么多天的野路,得吃顿好的。
店主自然开心地去了。此时,店内堂间无人,他们俩便找一处拐角的桌边坐下。
店主端上了牛肉、凉皮等当地特产,又上了一壶自酿的粮食酒,两个下酒菜。二人闷声吃了起来。
夏观颐此时却是触景生情。来时,他们俩与姜景士三人是坐在这个店堂之内,这一路上,夏观颐与姜景士同吃同住,祖孙俩互相照应,他早已习惯这样的旅途生活。可是转瞬之间,便只剩他孤身一人,再无姜景士的音容笑貌。想到此处,加上又喝了些酒,他忽然情绪决堤,眼泪簌簌往下掉。
即使在寻尸、火葬之时,他都没有这样哭过。也许那个时候,他的精神已经悲伤过度导致麻木,不会再有什么反应。但是失去之后岁月便是如此,会在每一处生活的细节之处,提醒你那个人曾经的存在,撩拨你牵动过往的回忆,尔后让你陷入情绪失控的深渊。
谷辰泽见他如此,也不急着劝,却是自顾自地吃喝,尔后等他眼泪掉得差不多了,开始发愣的时候,才又给他碗里夹了些菜,道:“先吃,吃饱了,心情就好了。”
夏观颐又自顾自灌了两杯酒,情绪的波浪终于过去,他看了一眼谷辰泽,忽然问道:“你回京城的家里去,一无所获,你家人会如何看你?”
谷辰泽却微微一笑,道:“如何看?该养我还是得养,否则我天天在家门口骂街,让周围的街坊都知道谷家这德行。”
夏观颐不禁又翻了一下白眼,这种下三滥的手段也就是谷辰泽能想得出来。
“哎,不过啊,并非一无所获哦!”谷辰泽神秘一笑,尔后从衣兜里掏出一个小东西,递到夏观颐眼下。
夏观颐一看,发现这是在昆仑虚的山上的残破宫殿内捡到的金器,像个怪兽的形状,不过只剩下一半。依然金光闪闪折射出五彩光芒。他记得当时让谷辰泽丢掉,因为他觉得这个是幻境里的东西并不真实。没想到,谷辰泽居然给带出来了。
他觉得很奇怪,难道这个东西并非虚幻的?他接过来,仔细看着。
“便宜那帮牛鼻子了吧?他们可是捡了一大袋呢!”谷辰泽言语中有点失落。
夏观颐递还给他,故意道:“对不住啊,我扰着你光宗耀祖、飞黄腾达了。”
“哎呀,无妨无妨,家里本来就觉得我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此行有没有收获又有什么打紧的?”谷辰泽说到此处,喝了口酒,接着道:“我想得挺开的,从那昆仑虚活着回来就是我的造化了,管他们怎么想呢。”
“你这癞皮狗的心态,倒是无忧无虑。”夏观颐冷笑道。
“我倒也想成仙了云里飘雾里去,我倒也想当大官呼来喝去,或者腰缠万贯也行,但是都没有,那就得想得开,你说是不啊?”谷辰泽拿起酒杯,似是要与夏观颐碰杯。
夏观颐没理他,他便自行碰了一下他放在桌上的酒杯,尔后一饮而尽,接着道:“你也想开点,这之后的路还长,人生在世么,何必自己憋屈死自己。”
夏观颐被他这么一说,虽不动声色,心情竟是好了不少。
入夜,二人投宿在这客店之中。边陲之地简陋,一屋子也只有一张床而已,来时一路上都是夏观颐与姜景士睡在床上,谷辰泽在一边打地铺,此时,谷辰泽试探着问了一句:“这……走了好多日了我们都没得像样的床休息了……可不可以让我也这床呀?”
夏观颐道:“你想睡就睡!”说罢,自己将另外一床被子床单铺在地下,准备自己睡地铺。谷辰泽见他如此,忙过来拦着,道:“哎哎,你这就是在跟我置气啊。好歹咱俩还一起爬过尸山呢,你在这人世间还能再找到一个和你这样共患难的?”尔后抢过地上被子又铺回到了床上,边铺边道:“这妥妥的大床,就是能睡俩人嘛。”
最终他们二人还是睡在了一张床上,谷辰泽也怕招夏观颐烦,便侧着身子面朝外,睡在床沿之处,给夏观颐留够地方。
夏观颐见他如此,想到一路之上其实他都是这副样子,他以前一直觉得这是他为了活命忍气吞声献媚讨好,而现在夏观颐孤身一人,无权无势,谷辰泽却依然如此这般顾及他的感受,看来他也并非一无是处。便在他身边躺了下来,尔后转头看了看背对着自己的谷辰泽,道:“回京城你帮我办一件事情。”
“何事。”谷辰泽未回头,问道。
“你去把你那玉佩找回来。”夏观颐道:“好好说话,多给些钱银,不够我这里姜爷爷钱银也可以的先借给你。”
谷辰泽问道:“你要玉佩做什么?还想去找你太爷爷?”
夏观颐当然懒得和他解释要去彰德府地宫一探之事,只问道:“帮还是不帮吧。”
“帮,帮是肯定要帮的呀。你都这么说了,本来我也是想要回来的。”谷辰泽道,接着他转过身来,面对着夏观颐道:“有时候我觉得你们夏家也挺怪的,许是有本事傍身吧,经历了这么多恐怖的事情,你居然还想着要查这事儿。”
夏观颐闭上眼睛道:“性子便是如此,虽然……害了别人……”
他说到此处,心中笃定,再查这事儿,必得孤身一人,绝不拉别人下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