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后的路渐渐好行,皆有路径,日行五十里也必有投宿之地。只是那谷辰泽的公子哥儿性子又上来了,每到客栈投宿都嚷嚷走路辛苦要好好犒劳,必要喝酒吃肉。二人虽然盘缠够用,但夏观颐与谷辰泽的出身不同,自然觉得他骄奢,好在斥了他几次,这谷辰泽还听他的,收敛了一些。
二人行了半月有余,便走到了保定府,此时谷辰泽北上回京城,夏观颐则继续东行去山东蓬莱。二人说好,夏观颐办完事去京城找谷辰泽拿那玉佩,便分道扬镳。
于是,夏观颐又独行了半月,从保定府,经河间府,到了山东境内,尔后又从济南府走到青州府、莱州府,最后到了登州府,正是蓬莱所在。
入了山东境内,他便觉得民风淳朴,口音亲切,客栈之人也礼貌有加。不知是孔孟之乡教育宣化得当,还是他因为对姜景士先入为主的观念。他到了登州便一路打听风山派所在,路人皆热心指路,道风山派占蓬莱海边一处仙山,北面正是那著名的蓬莱仙境之景。
他一路走到蓬莱海边,果然见得一处山丘,倒也不高。山脚竖着一个红木的牌坊,上书“蓬莱风山宝地”六个大字,字体刚劲却又清秀宜人。
他便顺着这牌坊下的石阶上山,没走几步路,便到了一处平地,地上建三面殿宇,四周皆种了竹林,殿宇不大却也清雅。他犹豫了一下,便走到正殿附近探头去往。里面好似一个私塾,一个老者在教一群十来岁的小孩念书。
老者见他向里望,便起身走到他面前问他何事。
“在下彰德夏家人,求问现在风山派管事的是哪一位?我有要事求见。”夏观颐道。他在路上已经反反复复想了好多遍这说辞,一下子说出了口,却又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老者愣了一下,问道:“你是要见掌门吗?”
夏观颐也一愣,心想你们掌门现在正在我背上背着呢,难道已经新立了掌门?他也不大清楚这风山派的门规,便顺着说道;“正是,事关重大。”
老者便从下面坐的小孩中呼出一人,让他带着夏观颐继续上山,去那听海堂。
夏观颐便跟着那孩子继续往山上爬去,小孩在前面蹦蹦跳跳地走,夏观颐随口问他风山派掌门是谁,小孩说了个他陌生的名字,还补了一句,那是我大伯。
夏观颐从小孩的年纪推断,如果是他大伯,那么这个掌门应该是个比较年轻的人,应该是姜景士的晚辈。心道可能这风山派有个什么机制,掌门多少日不见了就自动顺移给下一任吧。
正想着,已经爬上了山顶。
山顶之上有一个很大的殿堂,正殿前后通透,直接就能透过殿堂的廊柱看见那远处的海景。若是在晴日里,正遇上传说中的“蓬莱仙景”,那必定是紫霞万丈,七色流光。这山头当真是独占了这份绝境。
如今,天气阴冷,秋风萧瑟,涛声拍案,夏观颐下意识地握了一下领口,打了个寒噤。
小孩直接跑向那殿堂边扫地的仆人道:“我大伯在吗?有个人要见他,说有要事。”
那仆人抬头望了望夏观颐这边,便道:“在的,那我入内通传一声吧。”说罢,进入了这大殿边的耳房。
夏观颐站在原处,心道这风山派虽然占了一处仙山,却也没什么排场,这么顺利就能见到管事的也是他意想不到的。
不一会儿那仆人便从耳房出来,向夏观颐挥了挥手示意他过来。夏观颐走过去,那仆人便带着夏观颐进入了正殿边的耳房。
这里像是一个书房的布置,放眼望去墙壁边皆是书架,上面堆着各种书籍。正中间有一个大台案,上置笔墨纸砚文房四宝。一中年人正坐在这台案之后聚精会神地在看一本书。
“掌门,人带到了。”仆人道。说罢便走了出去。
那中年人一抬头,夏观颐就觉得一阵亲切,他与姜景士长得有那六分相似,胡须与发髻简直如出一辙,只是都还是乌黑的。气质上与姜景士相比似是更加温和。
那中年人抬头稍微打量了夏观颐一会儿,便道:“这位小兄弟,打哪里来呀?”声音甚是和气。
夏观颐拱手道:“在下彰德夏家人,不知姜景士老前辈可有向您提及过?”
那中年人一惊,站起身来,问道:“你认识前掌门?”
夏观颐便开门见山,道:“晚辈特来送还姜景士老前辈的骨灰。”
那中年人明显惊在当场,愣了好一会儿才缓缓道:“小,小兄弟……可否将事情来龙去脉……都,都道明啊……”说罢,他从案台之后绕出来,牵着夏观颐往屋边一侧椅子上坐下。
夏观颐正要开口说话,谁知这中年人又道:“你等一下!”之后又将仆人叫进来,吩咐道:“快去,把族内管事的兄弟都叫来。”
没一会儿,这小小的耳房便被来人占得满满当当。夏观颐站在那书案之后,将身上的包袱拿下来打开,骨灰罐、遗物都平铺在台上。
来人围成一圈,有中年人有少年人,看着遗物皆是议论纷纷。
夏观颐早就想好了该如何说,这昆仑丘的事情他一点也不愿意吐露,因为他觉得不会有人相信的。而从刚才那个中年人的反应,他推测他们是不知道夏家的事情的。他只是将骨灰送还故里,不想再惹事,便道:“晚辈游历四方,偶然至陕西境内榆林卫,结识姜老前辈。后,姜老前辈不幸被鞑靼所杀,山远路长,晚辈只得带骨灰送还,各位莫要怪罪!”
他本以为要被这帮人一通盘问,谁知这些人皆是表情温和,只露出悲伤的神色。
那中年人此时却带头道:“家父遗骨能得这位小兄弟千里相送,风山派姜氏门人拜谢!”说罢便跪了下来,其他人见他如此,也忙都跪了下来,在中年人的带领下给夏观颐磕了三个头才起身。
夏观颐长这么大,还从来没被这么多人行如此大礼,忙道:“使不得、使不得!快起来吧!”他见众人还跪着,便绕到案台前,一把扶起那中年人。其他人才又陆续站起来。
那中年人吩咐了让人群中两位主持丧葬事宜,打发他们下去商议,众人才行礼慢慢离开了屋内。而这中年人便继续在屋中与夏观颐对坐长聊,夏观颐见他面善又和气,便多问了一些,也渐渐了解了这风山派之事。
山东儒家道法盛行,像姜氏这样的一方望族自然是求那子嗣兴旺。刚刚进屋的,居然都是姜景士能管得了事的儿孙们,只是山东嫡庶尊卑区分得明显,刚在屋内嫡子孙在前,庶子孙在后,自然就区分开来了。
夏观颐暗暗吃惊,不过他也是真理解“儿孙满堂”是什么样貌了。
那中年人便是姜景士的嫡长子,大约两月前,他们接到了姜景士的快驿书信包裹,里面居然是风山派的掌门风水罗盘,和一封长信。
说罢,那中年人便从书架上拿下那封信,交于夏观颐一观。
夏观颐打开信,发现字迹微微有些潦草,写了很多,满满两篇纸。开头便是一句:
“吾游历至北方,见那山势地貌甚奇,寻之有溶洞,深知凶险,却执意入内一探。现将掌门信物寄回,传泰仲为继任。”
尔后的长篇大段,都是在对人的点评与安排,如“泰伯性温,博学多思,族中私学育人之事,可继任矣。”这样的话。夏观颐又不认识这些人,便草草地看过去,“泰”字辈的就有四五人,之后出现了“宇”字辈的人,又有六七个之多。
直到信件的最后一段,才又写道“吾一生家族兴旺、儿孙满堂,无愧于先人。而今执意寻真,乃吾之志向所在。形归山河,神还所授。众子孙莫再寻、勿再念。”
夏观颐看到此处,顿时眼眶发热。
他没想到,在去昆仑丘的前一天,姜景士已经把自己的身后事安排得如此妥帖,而且,明明是夏家硬是将他拖入这局中,他几次想脱身都未得,可他在这信中,却只字不提夏家,只道是自己之决定。可见对夏家的袒护之情。
“家父一生行事正派,行内诸事妥帖,声望极高。”那中年人见夏观颐读完了信,便道:“忽然收到这封信,吾辈亦是惊讶不已,可是派人多方打听,也只听说是之前去了京城,之后与玄天派去了北方边境……就再无消息。”
夏观颐抬头看着这中年人,心道这应该就是信里的那个名叫“泰仲”的掌门继任之人吧。
“情乱之下,吾只得继任掌门……寻家父之事,一刻也未停过。可是真的没想到,有小兄弟你这样的义士,可以将家父的遗物千里送还!”泰仲说道此处,眼角亦是泛泪,夏观颐看着他,心中感慨这姜景士的继任亦是个真诚之人。
“刚刚你说家父是被鞑靼所害?”泰仲接着问道。
夏观颐微微点头,道:“我们寻的那处,在长城之外,九死一生出来时,正遇上了鞑靼的骑兵,他是为了救我……才……”说到此处便再说不下去。
“小兄弟,你莫自责,家父一生爱热血助人,如今得你相助,魂归故里,亦是他行善积德之故。”泰仲轻声安慰道。
之后,那泰仲便留夏观颐在风山派暂住,两日后,便补办了葬礼。
这葬礼办得声势浩大,整个听海堂挂满了白色布幔,骨灰放入厚重棺椁之中,堂内跪满了披麻戴孝的姜氏家眷。夏观颐便也腰缠一条白布,跪在角落之中。
一声“起灵!”的喊声,台下锣鼓哀乐声起,同时堂内孝子贤孙皆哭得昏天黑地。夏观颐远远望去,这些哭的人却不似自己以往看到过的丧葬之事,哭者不过干嚎,走走过场罢了,这些哭者之中大部分却是真的落泪啼哭,尤其是还有几个十来岁的小孩儿,哭得撕心裂肺,一直叫着“爷爷!”“爷爷!”,女眷仆人都拉不住,甚是悲伤。
夏观颐看着心痛,他一直叫姜景士“爷爷”,可是这些哭的孩子才是他真正的孙子吧。有这么多孙子都没顾上,却为了自己送了性命,想到此处他也泪流满面,只能重重磕头。
这大户人家葬礼事儿多,来来回回两三日,最终才将那棺椁葬在了祖坟之中。夏观颐这几日亦是被那氛围扰的时常哭泣,心情沉重,便独自走出风山派,在海边漫步散心。
作为中原人,他从未到过海边,此时天空阴沉,灰白色的海水拍击着岸边,远望之却也海天相交,开阔豁达。他默不作声,沿着沙滩走了挺久,忽然来到一处,发现礁石之上似是有用砖块砌成了一块平台,还有两三阶的石梯。猜测这是一处观景台,便信步走了上去。
站在台上,他却也看不出什么景色变化,依然就是望着苍茫的大海。只是这台面平整,在东南角,似乎有一个小石碑,他便走过去一看,发现这石碑古旧,像是遭那海风侵袭,上面坑坑洼洼,多有破损,勉强认得上刻的四个字。
“四豪杰台”
夏观颐盯着又看了看,这四个字倒是刻得刚劲秀美,和那风山派山下的牌匾的字体是如出一辙,可是这“四豪杰台”听起来总有点奇怪,亦不知是什么典故。
“若是姜爷爷还在,便会兴致勃勃地和我说一说这名称典故吧。”
他想着,缓缓地在石碑边坐下,面朝着大海,心中孤独感顿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