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佛堂里烛火尽灭。东耳房内亦变得一片漆黑。
两个少年沉默了很久,景士一开始不敢言,还是怕被发现之后后果不堪设想,过了许久才试着轻声发问:“他们……都走了吗?”
“嗯,应该是吧。”金平说完顺着墙壁站了起来,摸着走到了桌边,景士听得那处有火石之响,之后东耳房的烛台被点燃,昏暗的烛光摇摇曳曳地照亮了整个房间。
景士这才站起身,跺了跺脚,缓解一下半身的酸麻,他走上前去问金平道:“这就是你说的要完结的‘局吗?’”
“嗯。”金平又点头,尔后吁了口气,似有如释重负之感。
“那你爹呢?怎么不来看?”景士问道。
“爹爹在后屋休息。他才不在乎这个。只是让我看一看,学着点吧。”金平笑道。
景士挠挠头,在他看来这旧帝密谋起兵之事可算是一辈子都见识不了一次的奇事,怎会有人不在乎、不想来看一看。不过转念想着夏家人超凡脱俗,所想不合常情也是有的。
此时景士望着金平,金平沿着桌子边缓缓坐下,眼神里似乎有些悲伤与感慨,尔后他趴在桌子上,道:“这人世间的事啊,皆出于人心欲望,改成了话从口中说出,便是各种大义啊、道理。冠冕堂皇地甚是可笑,还要裹挟别人要来成全自己。”
景士却不以为然道:“男儿斡旋这天下之事,古已有之,虽时常身不由己,却也不能颓废丧气,换做是我,恐怕会奋力一搏,做个和尚了却一生却也没什么意思。”
金平抬起头,看着景士道:“即使你知道必败,还要放手一搏吗?”
“嗯……”景士思忖片刻,拍了拍胸脯道:“我爹常说,丹心气节,尤不能失。即使是死了,留下身后名节亦是好的。”
金平此时笑而不语,过了好一会儿才道:“好一个丹心气节。”
“好了,兄台是否赏脸可以和在下一聊了?”景士亦笑道,他从怀中取出“蓬莱仙酿”晃了晃。金平转头看着景士,道:“庙中饮酒似不雅。”但扭头却走到墙角的柜子边打开柜子,伸头看了看,拿出了碗来。
原来这东耳房似是僧人的饮食之所,柜子中放着简单的碗筷等餐具。
景士会心一笑,便扒开酒塞,一阵酒香飘出。
千头万绪,景士都不知道该从哪里问起的好。好在那金平性子随和,亦坦诚相待。
原来,金平是夏家的独子,自小就跟着父亲学这批卦算命的本事。他爹爹倒也不是对他多么殷切,只他愿意学,便教一教。但是他自小跟着他爹爹见识到了他爹爹的本事,对这命理之事也确有兴趣,便一直苦心研习。
自他爹爹与玄天派结下梁子之后,他们家的确迁往了北方,开始四处漂泊,最后定居在彰德城,尔后,他爹爹亦是经常行踪不定,只留他和母亲在彰德。
今年年初,他爹爹回家,考了他的学识,便道他观人命造之术已有小成,而这夏家的命理之术,虽皆以观人命造为主,但其中机理却是大有玄机,也就是景士见识过的,“万物皆可算”。
此种算法可精准地将时辰与世间万象结合,距离发生时间越近的事情,算得越是精准。景士听得啧啧称奇,心里如猫抓一般想要得此法,只是碍于此法乃夏家独门,自己亦不好强要,只得一边给金平倒酒,一边想让他说更多。
金平继续道,他学观命造之术还很轻松,但是上升到这个层面就觉得吃力无比。首先,此种算法需细致观察时间、周身万物之间的影响和关联,算量巨大,还要细数摒除干扰因素;其次,得此法每每到关隘之处需得心中灵犀一点,仿佛如神仙点化一般,方可得入正途,他练习此术经常算得脑力枯竭,常有驾驭不住之感。
而此次来封龙山,是他爹爹对他的另外一次“提点”。也算是让他见识一下夏家传承的第三个层次,即是“影响命理走向”。
景士听到此处已经感觉惊为天人,整件事情难不成是这两位夏家人从封龙山“放走了真龙”致使“真龙北定”,旧帝之力彻底瓦解吗?
金平道,若说可以完全按照自己的意愿影响未来走向,却也是极难做到,因为要算到诸多影响因素,每一个节点上都要做手脚。毕竟是人肉之躯,算力有限。但若是算出大致方向之后加以推动,还是游刃有余的。
此行封龙山,的确是他们算到了“真龙”卧于此地,并且推演出了大致的方位,正如景士所见,那龙正是上古时代被禹王封于此处的蛟龙,身形已入地势成为山脉,但元神却依然封在那八都神坛之下。
景士听他说着,仔细回忆细节,忽然想到恐怕这几年封龙山反常大雨泥石流,便是真龙要出山之兆,只是那神坛有一重石碑、一重白石道人施法建亭镇压,若无外力,一时亦不得解封。想到这里,他又感叹那白石道人也是有点真道行的。
之后他又问道那洞穴里到底有什么玄机,自己为什么会晕倒。
金平告诉他,夏家的算法,唯一有一种情况下全然不行,那便是上古时期的局,即殷商之前的不可考证年代的局。
而他感觉他的爹爹对此事亦是有一些隐瞒未说之内幕,此种局本来现存于世的极少,但是他爹爹却好似要找什么东西,一直在研究古籍追查上古遗迹。
他猜测此次封龙山之行,“提点”自己只是附带,他爹真正的目的恐怕是来寻这上古的遗迹里的东西的。
至于蛟龙元神归位之时其实金平也晕倒在地失去了知觉,是他爹爹把他再唤醒的。他只道是上古之局诡异,也深知问他爹爹也问不出什么来,便不再问。
景士听完觉得虽然有些未解之缺憾,但是来龙去脉总算是大致清晰了。所以金平他父亲真正的目的是去上古遗迹找东西,“蛟龙归位”也只是顺带让金平练练手、见识他们夏家的能耐罢了,因此旧帝在庙中转变之事他父亲自然也就没有兴趣,应该是早就算到了。
他再给金平倒酒一小碗,笑道:“那,金平兄,你们夏家的心法,可否传我一星半点呀?”他本意是试探性地一说。其实这命理行内,各家算法心法如同武功秘籍一般,如何能随意外传。
未料金平却道:“这夏家的算法,是我爹爹在我幼年之时口述传得,大了一些之后,我也曾和其他行内的算命先生交流过,对方都说我的观命造之法五行颠倒、狗屁不通,我自己倒是不觉得什么。我爹爹向来不是遵规蹈距之人,也没说我们家这套不可外传,兄台若不嫌弃,往后亦可多多交流。”
景士听这话激动得紧,忙又给他把酒满满倒上,自己再满上,此时一罐美酒已见底。“那咱们一言为定啊!”他端起碗,狠狠地和金平手中的碗碰了一下,酒水四溅。
此时金平已被景士灌了不少酒,醉意阑珊。他不似景士出身山东大家族,家中往来觥筹交错之景象甚是常见,此是他第一次与人对饮,景士又多番劝酒,他便渐渐把持不住,忽然向着景士流泪道:“兄台,金平自小没得什么人照顾,四处漂泊也未有什么玩伴、朋友,这两日和兄台甚是投缘,胸中颇为感怀!”说罢将一碗酒一饮而尽。
景士亦有一些微醺,他心中正愉悦畅快,心道要如何机缘才能遇到这样的高人,自己亦是幸运至极了。忙亦将碗中酒饮尽。尔后一抹嘴道:“既然你我投缘,便在此结拜如何!”
“结拜?”金平有些疑惑,似是从未听过这个词。
景士笑着拉他推开门,走到院中。此时又是明月高照,那银色的月光洒在寺庙古旧的砖地之上,反射出微光,周围景物却也清晰可见。
“咱们就以这明月起誓!”景士带着酒劲意气风发,一把将金平拉倒,俩人都跪倒在寺院的空地之上:“你跟我说!我,姜景士。”
“我,姜景士。”金平迟疑道。
景士差点没笑出声,他推了金平一下,笑骂:“说你自己的名字!”
金平这才回过神来:“我,夏金平。”
“今日以月为盟,在此与金平兄弟义结金兰。吉凶相救,福祸相依,患难相扶,不求同年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日死,天地可鉴!”景士说完,向着月亮重重磕了三个头。
金平看着月亮,顿了一下,才道:“今日以月为盟,在此与景士兄台义结金兰。今夜风光霁月,寒霜微光,夜深佛堂,盼千里烟波不改丹心,万里崎岖亦存一点灵犀!”说罢也磕了几个头。景士觉得他说的话有些怪,没跟着自己说,亦不似结拜之人所说的话语。但只道是他酒醉,即兴作诗呢,也未深究。
之后,二人平躺于石板地之上,赏月畅聊,此乐何极。
正可谓:初见不知命中意,年少意气揽红尘。悲欢离别尤月深,回首已是局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