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观颐这一路听着姜景士说着和自己爷爷的故事,不知不觉在路上听了一天一夜。
此行路上时间充裕,姜景士亦是说得非常详细,仿佛不只是在给夏观颐说,自己也细细体味一遍从前年少之时。夏观颐听完胸中百转千回意犹未尽。
他心目中的爷爷可不似姜景士描述得那般少年气,而是整日阴沉着脸一声不吭的垂暮老者。原来自己的祖辈竟有这么多奇特的经历。
“如此,我便与你们夏家结交到现在。数一数亦是大半辈子、三代人了!”姜景士说着,微微眯起眼睛,胸中感慨万千。
可是夏观颐却想着其他,只追问姜景士那个八都神坛到底在封龙山的何处,既然在进京的路上可不可以顺道过去一观之类的,姜景士道:“傻小子,这都快五十年前的事情了,时过境迁的道理懂吗!”
夏观颐却道:“可是那个神坛在那处那么怪异,您之后就没有想过再去吗?或者,您也没有问过白石道人个中缘由吗?”
姜景士被他问得微微一愣。的确,之前听完金平的叙述之后自己就再未想回去当时再做勘察。
“若是我,定会再跑回去查看究竟,不搞清楚不罢休。”夏观颐道。
姜景士看着夏观颐的脸,依然略带幼稚,但的确和自己年少时的性格不同。
虽然年少时自己也很想学得高于常人的本事,也因此一直跟夏家保持密切交往,但究其性格根源,其实自己对各宗迷局、命理算法的深究兴趣不大,恐怕跟着高人见识多的心理更胜一筹。
也许这正是为什么和夏金平结交这么多年,夏金平也不吝传授,可自己仍未得夏家算理精髓的原因。
不过话说回来,这么多年,夏家其实并没有很注重自家算理的传承,尤其是夏金平遭变故之后,基本没有再指导提点后辈,因此在姜景士看来,夏家的命理之学,夏金平和夏雨熙之间有个明显的上下断层,夏雨熙虽然观人命造出神入化,但是再往上走的境界远不如夏金平,更不用说和夏绍宗比了,那就简直是云泥之别了。
想到这里,姜景士心中亦有些惋惜,毕竟看着高人的后代渐渐没落。自己虽然可以带着夏观颐历练、提点,但那也只是行内人情世故、宗派往来罢了。他永远不能替代夏家人。
“小疯子,此去京城是在你太爷爷的安排之中,说不定有更大的局等着你呢。”姜景士哄他道:“我们就别多生枝节了。”
夏观颐只得悻悻,还不忘又去商队头目那问是不是快到真定府了,那封龙山经过不经过,歇脚不歇脚。不过最终也没遂愿。商队行进半月,终于在初夏时分平安进入了京城。
初见京城城墙之时,夏观颐远远看去还惊叹城楼如此之高,城墙上书三个大字“广宁门”,显得高大雄伟。
但当车队随着拥挤的人流走入城中时,却也未觉有之前想的繁华惊艳。那巷陌狭窄弯曲不说,民房层层叠叠,遮得小巷阴暗。土地上混着稀泥马粪,气温难闻。
路上各色人等熙熙攘攘,往来吆喝,多有鞑靼、西域装束之人,牵着马与骆驼,显得粗犷凶狠,又有女人浓妆艳抹穿红戴绿,大声打情骂俏,招揽生意。最难适应的是风沙深重,城中灰蒙蒙一片,一阵风来,黄沙便能迷了眼睛。
姜景士看透了夏观颐心中的失望之情,笑道:“此乃南城,为百姓居所、四方商贾交易之地,便得此貌。咱们的商队为官商,待入得内城,你再看罢。”
商队在穿过几个阴暗的小巷,大型马车在巷中行走多有不便,时常路窄难行,亦是走了半个时辰,才走上了一条休整得很好的宽土路。此时夏观颐发现两边民居变得宽大整洁,路边还立着高高的竹杆,插着旌旗飘扬。
再往前走,远远见得一个箭楼,红漆绿瓦甚是好看,之后一瓮城赫然出现在眼前,上书“宣武门”三个大字,赫赫明明,甚是威严。
守城门的官兵亦是与外城不同,各个人高马大,身着暗金色铠甲,红色底袍,手持数尺长枪,远高过头顶,官兵们亦是站如松柏一般,不苟言笑,与外城那骄横滑痞的守城小吏大不相同。
商队为首的立刻献上通关文牒,官兵查验之后方又缓缓入城。
“此番算是入了京城的内城。”姜景士教道。夏观颐仰头看着城门上方的拱形门洞,叹道这城墙竟然修建得如此之宽厚。
走过这道城门,才是豁然开朗。城内房屋飞檐翘角,红砖绿瓦,甚是好看,大路也变成了青石板铺地,路边种有树荫灌木郁郁葱葱,因此风沙也小了不少。
路遇之人比外城稀少,且长衫冠帽者居多,鲜有女子走动。但偶遇几个车队,只见有女子端坐在马车之中,帘间若隐若现,衣着绣工雅致,云鬓贵簪,肤色白皙,车马前后丫鬟仆人簇拥而行。夏观颐虽看不清楚,却也是眼神一刻也离不开,尔后忽然面红耳赤,心砰砰乱跳。
又走了一段,这内城之中有砖砌的水渠穿过,渠内水碧绿清澈,还有锦鲤穿游,渠上建有汉白玉石拱形桥精致小巧,依着渠边多种垂柳,绿莹莹的柳条甚是好看。过了渠,又走入一商贾聚集之地,忽然变得喧嚣热闹,大路之上多有商人摊位,有针线杂物、绣工首饰、南北货郎,其间还有杂耍表演,锣声高响。
夏观颐只见得众人簇拥之下,一女孩子踩着一丈多的高跷行走,手中绕着五彩花环,头上还顶着一叠瓷碗,观众不时发出叫好之声,还传来清脆的扔钱触地之声。夏观颐张着嘴呆呆看着,商队走出去好远他依然扭着头观望。
如此这番,商队终于走到了内城的官家库房。姜景士便叫夏观颐收拾行李,与商队拜别。祖孙俩刚走出背街,夏观颐就闻到很浓厚的香火之味,他循味望去,见远处街角烟火缭绕,人头攒动,隐约还有丝竹之声,甚是热闹。
夏观颐年少又最爱凑热闹,如何能忍得住,边拉着姜景士往那处去。
还未走到那处,便见烟雾缭绕之间立着三层楼高的大牌坊,牌坊之后是一坐雄伟的宫殿,琉璃黄瓦,朱红廊柱,描金画玉,布幔层叠,壮观无比。周围香火之气萦绕,那宫殿仿佛登云入雾一般若隐若现,夏观颐心道:“竟是个庙宇吗?”加快了步伐,挤入人群当中。
走进只见那大殿上方一块牌匾,上书“灵济宫”三个大字。字体鎏金圆润,牌匾上做五彩祥云之纹路,气势显赫。正门两边朱红色的廊柱上挂着一幅木刻对联。
上联:金阙宫中紫雾露光拥千秋万代度化九重天
下联:玉阙宝殿浮梦寻声赴尘世百寰感救苦众生
光看这对联长度便可知这柱子之高、宫殿之大,更加令人啧啧称奇的是,这对木刻对联,用料上成,黝黑光亮,还暗暗透出秀丽的云纹,边框上还镶嵌着金线和玉片,玉片组成了流云远山的图案,环绕在对联周围,最后盘踞于对联顶端,以一颗巨大的红宝石镶嵌之,让人倍感华丽奢侈。
再看那宫殿之中,夏观颐离得远,伸着头隐隐看见两尊巨大的鎏金雕像,披着明黄色丝绸布质的斗篷,却看不清供的是哪路神仙。雕像前的供桌上摆满了献花果品,香烟缭绕。大殿内悬挂着宝盖和莲花长幔,大白天亦点着花灯。
大殿之前已被官兵拦住围观百姓,空出一大片场地,在大殿之内,站着四五个道士打扮的人,亦是穿得华丽夺目,手执拂尘,似在向远处观望。
“原来这是个道观。”夏观颐有些自嘲地笑着想:“看了这半天才搞清楚,果然是个土包子啊。”
而那丝竹之声由远及近,慢慢清楚,只见远处有二人一排的长列丝竹礼乐之队边走边奏,人数众多,为首的是一个鸣锣开道的小吏,走几步便敲一下锣,锣声铿锵有力。
乐队之后似乎跟着官府的长队,还可以隐约看见轿辇。他在人群中蹦跳,想看得更加清楚,这可比彰德府的知府上任的排场要大多了。
这时,他身边的姜景士向围观路人打听道:“兄台,不知今日此地是何事啊,如此喧嚣。”
夏观颐听着姜景士的说话不似往常和自己说话时的山东口音,似是应天官话,简直像变了一个人,不禁有点惊讶。
“不知啊,只听说有得道高人进京,面见完圣上之后特来这灵济宫拝谒。”
“是吗,看这排场可不小啊!”姜景士装作饶有兴趣地四处张望。
“你看那官队,那是可是正二品官阶形制,不知是什么高人能有这么大的排场!”被姜景士问的路人很是健谈,又看了看,道:“咦,奇了,你看看这后头怎么还跟着这么多道士啊!”
只见那队伍越走越近,却依然看不到队尾,最开始的是礼乐之队,之后是官府的队伍和轿辇,而在那之后,却都是身着深青色道服的道士的队伍,放眼望去十几个人有余,同样也有一个轿辇,只是不似这官家的深红色,而是一般的青白色。
此时夏观颐已经惊得合不拢嘴了,他扯着姜景士的衣角颤声道:“那,那是玄……玄天派的吧……”
姜景士也早就注意到了,他不但注意到了这些玄天派的道士,他还注意到了那个天梁宫的宫主陈同林正走在那青白色的轿辇旁边。
此时,礼乐之队已经走到了正殿门口,在大殿廊柱边一字排开,给后面的队伍留出空地,吹奏不断,一时间更是丝竹礼乐齐鸣,声响震天。而这一长队的队尾终于从街角处绕了出来,最后两个道士,各举着一个巨大的明黄色布幔,上书“御赐教演法大真人”和“天下第一道宗”二行大字。
姜景士将脸凑到夏观颐耳边道:“奇了,玄天派的掌门居然也来京城了。”
夏观颐却早已目不暇接,都顾不上姜景士之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