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天空月朗星稀,银色的月光下深黛色的树林、微微泛着冷光的山脉都照得清清楚楚。
寒风丝丝入骨,与刚才雨水深重伸手不见五指的天气却又是大相径庭。以至于有那么一瞬景士猜测自己是不是已经晕了整整十二个时辰,现今已经是第二天的夜晚了。
夏绍宗在前面走,金平走在中间,不时回头看看景士,若发现他跟不上了,便扶着他走一阵,景士就这样晕晕乎乎地跟着二人一直走到了东方鱼肚白时,方遇上了来寻自己的村民,想是自己彻夜未归,白石道人找了人上山来寻。
那些村民还带了干粮、热水等物,让三人坐下稍作了一下修整。直到此时,景士才觉得自己稍微恢复了一些,亦清醒了一点,比刚才一路上要好多了。
“兄台,你们现下要去往何处啊?”景士休息时问金平。
“百草寺。”金平道。
“奇了,我们同路啊!”景士喜不自胜,白石道人现下暂居的万仙庙紧挨着百草寺,他接着追问:“你们去百草寺干什么呀。”
“得把这局完结呀。”金平又说了景士听不懂的话。
尔后一行人又走到了日上枝头,才走回了北坡的万仙庙,白石道人已接到村人来报,早已站在庙门口等着。景士此时已精疲力竭,却也不忘反复叮嘱金平让他别走,等自己修整一下必去拜访,之后还不放心,一直盯着他们父子俩进了百草寺的门才肯回屋休息。
之后,景士换了一身衣服一觉睡到了傍晚时分,醒时发现身上伤口也让人包扎好了,虽然没有伤筋动骨,却也是皮肉伤不少。白石道人坐在他的床边,似是一直等他醒来。
景士看白石道人面色阴沉怪异,原想这下白石道人要摁着自己问清这一晚的来龙去脉,少不得还要狠狠教训一翻,却未想到白石道人似是已经知道一些事情,并未多说,只叹息了几声“天意”,让他好好休息便匆匆离去。
景士便自己胡乱吃了些东西,洗了把脸,就想着去百草寺找金平。走时,他还取出了行李里的一瓶“蓬莱仙酿”带在身上。
黄昏之时,百草寺大门已下钥,景士懒得与和尚磨嘴皮子,便从万仙庙的一处矮墙处翻入了百草寺内。但是刚刚落下,便发现气氛似是不对。
原来那百草寺也不是多大的寺庙,只有两进,一个大佛堂。景士住在附近这几天,只见到过三四个灰袍僧人。可是此时,他发现那个大门口处竟然守着几个人,都穿着黑衣,面容警觉,绝不像是僧侣。
他忙躲到房后,再探出头去观看,却也是看不出这些人是什么来头。
而就在这时,他听到耳后一声轻微的声响,他吓了一跳,正要回头,便感觉背上被人摁住,尔后金平的脸出现在他的脸边。
这背上摁的这一下真是吓得他心砰砰乱跳,但是看到是金平,而且还做出了让他禁声的手势,他又放下心来。
金平示意他跟着自己,轻手轻脚地走进了佛堂的东边的小耳房,天色已经暗下来,屋里昏暗看不清东西。金平却走到了一处墙边蹲下,示意景士跟过来。
景士猫着腰走过去,发现那墙边有微微的黄色光线射过来,走近一看,才发现墙上有个二指宽的洞,光线就是从隔壁的大佛堂射过来的。他不知金平是何用意,只好也蹲在那处洞口,向内望去。
佛堂之内也看不清楚什么,只能大致看见中间站了不少人,有和尚,也有其他打扮的人。接着,他听到佛堂门打开、关闭的声音,似乎是又进来了几个人。
尔后,有人发话了:“陛下,代王和齐王的使者也到了。”声音轻而急促,在墙这边不竖起耳朵听听不清楚。景士一听“陛下”浑身一震。他咧着嘴转头看金平,金平示意他不要说话,继续听。
“得藩王之助,如今我们手握兵权也有二十余万,现如今那贼子在京城大开杀戒,据说竟有诛人十族之事,闻所未闻,惨不忍睹,早已民心尽失,陛下,要为天下苍生做主啊!”
“这贼子如此残暴,吾王亦知晋封乃怀柔之策,贼子必定秋后算账,因此特派我来襄助陛下归位,天下太平!”
“是的,吾王唯陛下马首是瞻!”
“陛下!断不可再优柔寡断了啊!天下百姓都期待正主归位!”
“代王的大将王敬常年驻守边关,骁勇善战,可封其征讨大将军,总领大军,四地藩王一呼百应,多面出击,必能一举获胜。”
景士听得心里渐渐明白,他们命理大派因要精研时局,行中多有通传消息之路径,因此藩王夺嫡这种改天换地的大事亦比一般百姓知道得清楚。现今佛堂中正是逃离应天的旧帝及其簇拥,正在筹谋起兵反抗之事。
他听得心跳加快,怎么也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趴在墙角听皇帝密谋争夺天下之事,又深知若不小心被发觉,恐怕立刻就要被杀掉灭口,想到此处,背后又出了一身冷汗。
就在此时,一个他熟悉的声音忽然发话了:“诸位,也请听贫道一言。”
景士的神经一下子绷了起来,居然白石道人也在佛堂之中?!
“贫道昨夜卜卦算天,惊觉时局大变,此番若强行涉险,恐怕……生灵涂炭,死无全尸。”
“牛鼻子!你在说什么!”一个声音狠狠地骂道。
“你之前不是说那贼子登基,位不正行不端且多杀戮,顺天局四分五裂,摇摇欲坠,必得报应吗?”另外一个声音虽然比上一个缓和,却也是质问达到语气。
“以前是以前。”白石道人说的不紧不慢:“贫道一介草民,在座的都是达官显赫之人,不费吹灰之力即可要了贫道的性命。贫道在诸位面前亦不敢隐瞒。昨夜忽然星象大变,像是蛟龙声唳北去,尔后原本四分五裂的顺天时局得利金生壬水襄助,已坚如磐石,大势已去。”
“你……你这牛鼻子道士,再敢胡说,我现在就劈了你!”
“哪里来的蛟龙?那贼子名不正言不顺,根本就不可能是龙!”
白石道人言语中似乎带着自嘲:“蛟龙凶残,亦会涂炭百姓,但却……是龙。”
这时,佛堂里忽然传来一连环响动,像是踢倒了椅子之后杯盏落地摔碎的声音,里头一阵骚动,一个声音叫道:“我,我现在就砍了你这蛊惑人心的道士!”
就在景士吓得都不敢直视之时,一个清亮的声音道:“张将军!请住手!”众人皆禁声,忽然安静下来,气氛凝重。
“朕听得那道长之言,竟如释重负。”声音又响了起来。景士一惊,知道他就是皇帝,忙伸头透过小洞观望,看得很不清楚,只能看到一个被众人环绕的僧人打扮的模糊身影。
那声音继续缓缓道:“朕年少得儒学名师指点,只当治理天下需以仁为怀,未料却招来夺嫡横祸,以致苍生涂炭。自离应天,朕每日寝食难安,每每想起因朕而横死的忠臣百姓,便胸中悲怆万分。”
“陛下!为君者不可优柔啊!”一个声音劝道。
“朕亦知各位藩王、忠臣铁血丹心,为朕收复失位励精图治。朕如此孑身罪人,却得各位以命相随,实在是感激涕零。便想遂了各位的心意。”
“然,事到如今,朕思来想去,自认有愧于先祖,无能、也无颜面再当这个皇帝。刚刚道长所言极是,现正龙已经归位顺天,诸位切莫再大动干戈,以致血流之灾、天下动乱了!”
“皇上!”一个声音带着哭腔,“碰”地一声似跪地:“皇上,事在人为!不可因一妖道之言就坏了千秋大业啊!”说毕“砰砰砰”地凿地之声,似是在用力磕头。
“朕此次去意已决。诸位若有心中不平,朕就在此,肉体凡躯,愿以命相抵。”那声音忽然变得决绝起来:“阿弥陀佛!”
磕头之声又持续了一会儿,戛然而止。
良久,无人再言。
尔后还有人试图劝说几句,不过都是些“事在人为”、“天下大义”、“陛下才是真龙正宗”等陈词滥调。那皇帝都未有回应。最后,只听得几人轻声哀叹。
景士听得只觉得半侧身体发麻,方知是蹲姿时间过久所致。
这群人终是未说服皇帝。
之后他们互相之间亦有小声交谈之声,交谈之声甚轻,实在听不清楚。再往后,只听得佛堂的门又开、关几声,应是人都陆陆续续走了出去。
又过了好一会儿,那位皇帝终于再言:“多谢道长点化。”
原来白石道人还在屋内,他道:“贫道只是顺天命行事罢了。陛下此次点化,亦是自有慧根。”
“我想寻一处清修之地,还请道长指点。”
停顿了一会,似是白石道人在掐指一算,尔后道:“利西南。必得山青水秀、清修雅正之地。”
“多谢。”皇帝道。
之后,佛堂的烛光被吹灭,门口又传出开、关门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