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三十九年(1611年),五月,两广大水。广东西江水涨,沿江州县庄稼尽被淹没,房屋漂流毁坏,人民溺死无数。重灾后,百姓流离失所,官府犹恣行榨取,对受灾游离之人,以“逃窜”之名施罚。百姓水深火热。
陆桂芳腿伤已经康复,只是遗留有些微的瘸,不留心看不出来。时已过晌午,一家人吃了稀菜粥,坐在屋前。眼前又是白茫茫一片汪洋,江水倒灌进来,又将禾苗浸了个没顶,已经三四天了,水还没退去。
黄应琪在闷声不响地扎着扫把,他早些天上山砍了一大堆岗松枝。陆桂芳眼望前方,喃喃的道:“我们一年到头,从早做到晚,累得要死,怎么越来越吃不饱呢?”声音戚戚。虞龙扭头望去,一向坚强的母亲,脸上已有倦意。虞龙心里一痛,他放下手里的《诗经》,走过去帮母亲揉起肩来。这个时候,虞龙才看见,阿妈的头上已然有了白发!很多!自己心目中一直年轻漂亮的阿妈,竟然就有了白发,也许很多年前就有了,自己竟然一直不曾察觉!虞龙细算起阿妈的年龄来,心中一声惊呼,46,眨眼间,阿妈就46岁了!一阵颤栗,心如刀绞,有泪水噼叭坠落,就滴落在阿妈的脖子上。虞龙慌忙擦去,不让阿妈察觉。
虞龙揉着阿妈肩膀,轻撩着她的发丝,正是壮年,阿妈却开始瘦削,骨感已经显现,头发也已开始枯燥。再望一眼阿爸,头发也已开始斑白。不忍再看。虞龙很坚定地道:“阿妈,放心,我们会有饭吃的。”
陆桂芳笑了,她望着身边两个儿子,有点瘦,但都长得俊俊的,更重要的是,都在勤奋读书,村里读书的穷人,就她一家呀。而且,都很听话,很孝顺。日子虽然过得苦,陆桂芳心里却真的很有一点甜,她相信,她的儿子,一定会有出息。
“下湾的周大财被官府抓了,全家都抓了。”黄应琪扎着扫把,道。
“周大财”只是绰号,是方圆有名的大财主,非常富有。陆桂芳问:“怎么给抓了呀?”黄应琪道:“前些天衙门来了人,说他家的后山地底下有矿,要他交300两银子的矿税,周大财交不出,就给抓走了,家都给抄了。”
陆桂芳问:“周大财家后山地底下真有矿?”
黄应琪道:“谁知道!衙门的人说有就有。”
陆桂芳嘴里说了句“天杀的”,不再说话。
虞䕫道:“这么富有的人,都拿不出300两银子吗?”
黄应琪叹一口气,道:“都说,现在有钱人家越来越没有钱了。到处都有有钱人被抄家的消息。”
黄应琪又道:“我们穷苦人家,没事千万别四处乱跑,衙役见人就抓,疯了似的,都当我们是流匪。”
虞龙、虞䕫日间种地、读书,不时去上湾村私塾向先生请教,区大伦没外出云游的时候,也偶尔随先生去蓬山书院听讲,天下时事、身边乱闻,自也是知道多少,只是如今自阿爸口中说出,便觉着更逼切,如刀风扑面了。
这也便更加坚定了他们埋首读书的决心。
这个时候,陆桂芳道:“儿子都大了,虞䕫都21了,也要成家了呵。只是我们家,哪有媒人上门呀。”陆桂芳喃喃地说着,有点叹气。黄应琪道:“这事你用不着心急,我们家穷,人家就不穷了?天底下到处都是穷人,她们都能嫁到富贵人家去吗?迟早得进我们家门。”黄应琪一向老实,这话说得却很淡定,很有见地,仿佛真有很多穷人家女子排在门外,等进他们家门一样,陆桂芳倒是忍不住笑了。
说起婚嫁,虞䕫脸上便眨起光来,陆桂芳看见,道:“你阿爸说得对,你也不用想太多,还是专心读书吧!”虞䕫道一声是,收起心来,不敢再有想法。
皇天不负有心人!万历四十年(1612年),虞䕫、虞龙参加童试,连考11场,一举通过县试、府试和院试,成为秀才。时,秋高气爽,虞䕫22岁,虞龙20岁,正青春年少、风华正茂时。这天,整个六湾村都沉浸在喜庆中,爆竹炸响、锣鼓喧鸣,黄应琪那间茅飞墙裂的破房子,张灯结彩,人头汹涌,第一次如此璀璨夺目。
黄家两个儿子双双高中成为秀才,村中历史没有前例呀,不,村中从来还没出过秀才呀!这种荣耀,简直就跟阮埇区氏家族区大相、区大伦同榜进士一样呀!富在深山有远亲,穷在闹市无人问,平常门可罗雀,如今车水马龙,连县衙都有官员前来,黄应琪、陆桂芳心中那个心花怒放呀,无法描述,无法形容,只能说他们脸上那笑容、心中那开心,不停歇!
所有亲戚都来了,左邻右舍都来了,村里的人都来了,还有其他很多人都来了,黄应琪把家里所有的钱都拿了出来,买了花生、芝麻饼,邻居也帮忙做了水菱角、糖环等小吃,当然,更买了肉,买了菜,县里也送了十斤肉,村里富有人家也送了二十斤,满满地做了九大桌。
祭拜了神,又祭拜了列祖列宗,筵席开始。
阿爸阿妈坐上桌,区先生坐上桌,县衙来人及乡绅自也是坐上桌,虞䕫、虞龙跪在阿爸阿妈身前,重重地叩了三个响头,谢过父母生育之恩,再跪倒先生跟前,叩了三个响头,谢过先生教育之恩。先生已经年迈,不再在上湾私塾教书,已回家养老,先生须发更白了,有点老态龙钟,虞䕫、虞龙特地赶去阮埇村把他接了过来。虞䕫、虞龙再谢过乡绅及县衙来人,和众乡亲,然后众人大吃大喝一顿。这一天,六湾村从来没有这么喜庆过,这么热闹过,远胜过年。
黄家的破房子,夜深了,还熠熠生辉,那喜庆、快乐、幸福,还充盈不散。黄应琪、陆桂芳当然睡不着,一些路远的亲戚,也还逗留在家里,大家在谈天说地,那烛火、那灯光,映着阿爸阿妈的脸,红通并跳跃着,热情而奔放,一如那冬夜的篝火,春天的花朵。没有比这更充满生命力的了,虞龙、虞䕫看见,他们的阿爸阿妈,又年青了。
这一夜,屋子里的人皆无眠。黄应琪、陆桂芳说起家史,说起父辈由高要县金利墨岗村迁来的历史,说起虞䕫、虞龙小时故事,更说起眼下儿子成就,憧憬美好未来。
这一夜,屋边的桔子树旁,虞龙也站了很久很久。桔子树正绿得葱郁,已结着指头般大的果子了。他又想起十四年前,偷摘别人家桔子,遭人辱骂、母亲责骂鞭打及号啕大哭的情景来。思绪难以平静。桔子呀,还有亲爱的妈妈,你们就是我奋斗的最大动力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