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楚恒直到这晚才知道父亲和大哥最近都在忙活些什么。原来,日本人要打来了,他们在寻思着逃走。
逃,还要逃得干净,人要走,千万身家也要跟着走。
不过对此他没有指责也没有抗拒,南洋人生地不熟,但一回生二回熟,过得阵子,人地也就两熟了嘛。他只有一个条件:走可以,但周一峰要先放了俞志铭。
卫楚楚却在摇头。她不走,她就留在上海,留在家里,哪里也不去。对于大哥的劝说和父母的命令,她听也没听,便跑回了房,然后反锁房门,任其他人在门外乒乒乓乓地敲了半晌。
奇怪的是,周一峰的儿子也不愿离开。丢下父亲去南洋,这种事他周斌干不出来。
周斌的妻子于惠云见丈夫不走,也不愿走,说是要与丈夫同进退。胡曼楠见独子儿媳如此,最后也干脆一拍桌子,说既然如此,大家都不走了,留下来与日本人战斗到底,大不了一死——人又有谁不死呢。
这下子,卫楚原手上的九张票,原以为不够,现在半数都剩在手里了。他望向父亲,父亲又望向了窗外。
一如周一峰前来报信的那晚。
又是夜色渐深,华灯初上,街面熙熙攘攘,一派灯红酒绿。
“是去是留,生死大事,确是应由自己拿主意。楚原,我们不要再替他人作主了,各位自行考虑吧。”卫震静静瞧着这情景,似乎在决断着什么事。过了许久,他缓缓回头,一手拉过孩子们的母亲,另一手从长子手里拿过两张船票。
“楚恒,你的票。”卫楚原将一张票递向弟弟。
“等周叔叔把志铭放出来,我再取票吧。”卫楚恒朝大哥嘻嘻一笑,缩手朝后退了一步。
“玉娴。”卫楚原的夫人姓朱,原籍湖北,也是富家千金,门当户对。朱玉娴嫁鸡随鸡,对丈夫千依百顺,她顺从地取过了两张票。她知道她必须走,这些年卫家人丁稀落,眼下唯一的小辈后代便是她那宝贝儿子,无论谁留下,他们都不能留下。
“曼姨。”发出了四张票之后,卫楚原回过头来,望向胡曼楠。胡曼楠眼睛盯着他手里的船票,头却在摇着:“老周不走,其实我也不想走。大半辈子夫妻了,难道临到头来还要分开么。只盼你能劝得小斌离开,他们平安,我就是陪着老周死了,也是安心。”
“曼姨何出此言,您怎么会死。”卫楚原只好回过头去找周斌,周斌此刻已经出了客厅,与于惠云在外间花园里说话。卫楚原走过去道:“你不走,你母亲也不愿走。若是因你而拖累你母亲有什么闪失,那将来才是无颜面对你父亲。”
“我……”此前周斌只是一时意气,思虑不周,连这个关联也没虑及。不过最终他也只是拿了两张票,一张交到妻子手中,另一张扬起来道:“我现在就去说服母亲。”
卫楚原瞧着他,叹了口气。
***
次日天还没亮,卫楚恒便起了身,用最快速度收拾停当,轻声下楼到厨房取了块面包咬在嘴里,就溜出了门。
昨晚大哥把所有人召集到场,通知后天早上登船前往香港,这太突然,措手不及。关于战争,坊间早已沸扬,但要落到实处,许多人还是难下决心。毕竟,各位在上海家大业大,不是说走就能走得了的。
卫楚恒没料到父亲和大哥早就悄然动手了,现在他们已经处置了大部分资产,拿着这笔钱,走遍全世界,也能过上人上人的好日子。
获知消息瞬间,卫楚恒首先想到的不是自己可以逃之夭夭的幸运,而是他那帮酒肉朋友。他们可都还不知道事态有多严重,一个炮弹掉下来,整个儿就上了天。不行不行,怎么说大家也有一桌台面的交情,怎么着也不能让大伙儿就这样稀里糊涂送命。
而俞志铭是他必须要处理的首要事务。
真的开战,别人还能四散逃走,这家伙蹲在号子里,想跑也没处可跑,那真是瓮中之鳖。但现在时间不多了,严格来说不足48小时。
他必须赶上开往南京的最早一班车。
沪宁之间的火车整整要开十小时,最快也要下午三点半才能到南京,时间着实有些紧。
南京东郊龙虎山,幽静的林间,间或一声鸟鸣。
昨晚上卫楚原重重拍着脑袋提及姑妈,也在卫楚恒脑门上同时重重地拍了一下,真该死,这么糊涂,居然把姑妈忘记了。
现在能去周一峰跟前说得上话的,除了四叔,还有姑妈。四叔就算了,他与那个“共”字不共戴天,姑妈就不同了,她没有党派陈见。
才到山脚下,尚未登山,便见一些身着金装的香客从山上下来,继续朝上行去,才半山腰,就闻到空气中飘浮的佛家香火。龙虎山紫金寺,名头似乎宏伟,其实不过就是一间山中小庙,香火并不鼎盛,连座佛金身也有些斑驳,卫如嶷在这里带发修行已经十二年。
“你也来了。”见到侄子,卫居士淡淡一笑。
她依然盘坐禅房,低眉垂眼,数她的佛珠子。
“也?”卫楚恒一怔。
卫如嶷没答,闭眼。闭上眼,自去入定,再不理会尘间一切。
“姑妈——”她要去入定,卫楚恒可不让她去入定。她入了定,谁来帮俞志铭。
好歹,她和周一峰也曾经是一个战壕的战友,卫楚恒听人说过,但凡是一起上过战场,那就是生死之交,这交情非比寻常,她出马,周一峰不能不理。
“这里只有慧净居士。”卫如嶷闭着眼说话。
“慧净……姑妈你刚才说‘也’,莫非已经有人来找过你了?”
“是的,你的四叔,上午的时候,他来过。”卫如嶷闭着眼,淡淡说着。“他要接我去上海,说你大哥已经为我买好了船票,去香港。”
但您现在还坐在这里。
“心中平安,处处平安,你不必再说了。”
“我来,不是叫您去香港。”卫楚恒现在没心思跟她磨叽这个,俞志铭在周一峰手上,时间不多,不能再拖。
与父亲不同,对姑妈说清楚这件事,用不了太长时间。果然,听闻俞志铭被捕,卫如嶷一直闭着的眼睛,顿时睁开了。
她睁开眼睛,却没望向卫楚恒,好像是在盯着空气中某种看不见的东西。卫楚恒不敢再说,只好静静等着。而她也就是怔怔地看了一阵子,缓缓吁出了一口气,又重新闭起眼睛。
“心中平安,那就平安。”她闭着眼,真的入定去了。
***
卫楚恒摸着脑袋走出寺庙大门。
此路不通,还有何路。他在南京住过,熟人不少,但挨个儿想过去,也想不出这会儿还有谁能去周一峰跟前替他说话。
所以他现在心情实在不好。
倚在对面那棵树上聊天的两个人,卫楚恒认识,只是不知道他们的名字。他也没兴趣知道他们的名字。这两个“熟人”是在上海认识的,他不知道其中一位老兄的鼻子还疼不疼。
估计还有点疼。看到对方又直直朝自己走来,那人便不由自主去抚住鼻子。
这不奇怪。从早上到现在,十多小时过去,大哥猜得到他的去向。电话怎么也比火车快,这里是周一峰的地盘。
“我们……也是来进香的。”看到卫楚恒不怀好意的样子,那人紧急找了个理由。
“香呢。”卫楚恒在瞧着他腰间鼓起的一块。
“已经……敬了。”这人又赶紧去捂住腰间。带枪上山敬香?这会不会得罪佛祖。
“敬了就好。”卫楚恒收回目光,朝天上瞧瞧,“天儿不早了,我想搭二位的便车进城,不知能不能行个方便?”
当然。周主任的命令是跟踪,一起进城,可算贴身跟踪,不用担心他跑了。唯一担心的是……一路上,鼻子还有些痛的那位固然是牢牢看着卫少爷,开车的那位也一直把方向盘握得紧紧的。
周一峰在办公室恭候。这一回,再不用闯,卫楚恒只须坐在车上向门卫通报一下姓名,便直接进入了那幢戒备森严的办公大楼。
“为这浑小子,我真是腿都跑断了。”来到周一峰跟前,卫楚恒重重地抹了抹额头,示意他的焦头烂额。
“你叫我说你什么好呢。为那浑小子,这样子跑断腿。”周一峰也在抹额头,示意他也是同样地焦头烂额。
“周叔叔该知道我和他的关系,我也知道您还是念着这关系,才高抬贵手。求您好人做到底,在日本人没打来之前,放了他罢。”
现在除了他自己,实在再没人能在周一峰跟前说上话了。
“放?荒唐。国有国法,你以为这国民政府姓周、俞志铭是我周家的私囚?俞志铭是犯了法的罪犯,之所以至今没有判决,是因为没有口供,证据不足……”周一峰突然停住话头。
这倒是没想到。周一峰对俞志铭不审不问,以这种方式制造证据不足,进而避免某种不可挽回的判决……出于立场,要他没由来放人,确也难办。
“你说过,除了不能出去,干什么都行。”卫楚恒突然一转眼珠。
“是。”
“越狱算是出去……这个肯定不行了。”卫楚恒笑着,明目张胆。“生病——然后送医,可以吗?”
“尸体可以出去。”周一峰也笑着,同样明目张胆,“监狱里有医生,医术不算好,但要判断一个人是死是活,还没出过错。”
“他就不能出一回错?”
“人家上有九十老母,下有三岁孩童——”
“老掉牙。”卫楚恒掉过头去。
“是呀,老掉牙。”确实老掉牙。这陈词滥调,也不知是谁发明,若真如此,试问贵庚几何。周一峰摇摇头,拍拍大腿,示意谈话结束。
“他不能出去,但我可以进去。”可卫楚恒没打算结束谈话。
“是。我说过,你随时都可以——”周一峰说到这里,停住了,定睛看着他。
“我随时可以进去,而且你没规定我可以在里面呆多久。”
俞志铭不能出来,那他就进去。大不了,炮弹落下来,大家一块儿上天。他进去了,四叔也好,姑妈也罢,看你们还如何坐视。
当然,这法子近乎泼皮无赖,十分不符合他卫少爷的高贵身份,但现在,顾不得许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