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事变的消息,卫楚恒算是知道得比较晚的。
他平时不怎么看报,许多新闻都会晚于人家几天甚至几月知晓。但这次的消息实在是太过震动,一天之间,便已传遍沪上的大街小巷。
这一天是西元七月七日,盛夏的一天。北平现在已不是大清的京城,民国定都南京,原本的清都BJ便更名为“北平”,成了一座普通的北方城市,名号虽变,京城原本那雍容华贵的气度依然存续,又多出了几分平和厚实的质地,在这里生活的人们怡然自得,溜鸟听戏看杂耍,样样吉祥如意。
但这一切,被突如其来的炮火粉碎了。
一如后世所知,在一个和平宁静的深夜,没有任何通知与预兆,日本人借口士兵失踪,突然炮击泸沟桥;中国守军奋起还击,战事顿时拉开序幕……七七事变,也从此载入史册,成为中国抗日战争的开端起点。
一刹那,各地报纸,此类消息,铺天盖地。
平津危急、华北危急、中华危急……自那日起,此类字样见诸报端,一个比一个夺目,一个比一个惊心。
大街上,游行的、演讲的、洒传单的……也是自那日起,一日烈于一日。
卫公馆虽处法租界,也不免被波及,窗外不时传来呼喊声,只是隔得远了,分不清到底是学生在呼口号,还是巡捕在驱赶人群。不过卫震没去理会,他现在坐书房里看书,对窗外一切充耳不闻。周一峰来得很是时候,准确的信息让他及时作出正确的决定,现在,银行里的现金已经提取,能处理的财产已经处理,剩下的各项产业和生意,也在长子的主持下,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各项善后工作。
当时他吩咐长子注意保密,循序渐进,不能让他人看出端倪,而今战争打响,事态明朗,众人陡然回神,纷纷抛售房产,挤兑银行,国内各港口的船票也顿时紧俏,一票难求。
船于三日后开行,上海至香港。在那里,他们将登上远航的巨轮,直达南洋。
周一峰的夫人胡曼楠携独子周斌小两口,今日早间火车,于下午抵达上海。这么算来,加上父母、妻儿、弟妹,一行九人,这么一大帮人,若非事先准备充分,临到头来,只怕真要面对生离死别了。
哎呀,还差一个。
姑妈卫如嶷。卫楚原懊恼地拍着脑袋。真该死,关键时刻,怎么把姑妈给弄丢了。他赶紧拨通了南京的电话。
“她?她应该还在城东龙虎山紫光寺吧。”
电话那头,是卫震的四弟,卫楚原的四叔卫绍光。卫绍光听着电话,有点意外。三姐卫如嶷早已出家,眼下是虔诚的佛徒,不问世事的居士。
“四叔能否——”
“我可不便去找她。你知道的,她对我一向是不搭理的,我也许久没她的消息了,也不知现在是不是还在那间寺里。哦对了楚原,听说你最近在上海变卖家业,大哥知道么。”
“父亲自然是知道的。”卫楚原没有把这事知会四叔,是缘于周一峰的嘱咐。周一峰的意思,那天他带来的消息,除了他和卫震,对其他人都不能说。而卫绍光作为国民政府之要员,战事情况应该会比其他人更加事先得知,他想也用不着他去通报。
但现在听卫绍光言语,似乎并未提前知道战争即将全面爆发的消息。
“北平那边打起来了,不知四叔作何打算?”他试探着。
“北平那边不过一些小摩擦,说什么打起来了。”电话里,卫绍光似乎有些不耐烦。
“但大街上——”
“大街上那些百姓不知内情,不免人心浮动。再加上一些人别有用心,在其中煽风点火,这才弄得舆论四起,莫非你也想去跟着他们去瞎闹么。”卫绍光的语气渐渐严厉起来。
“我……我自然是不会与他们一道的。”
这一回,卫楚原也有些糊涂了。
***
其实不光卫楚原糊涂,此刻就是在国民政府内部,对北平事件的定性,分歧也很大。
在卫绍光的认识中,北平事件只是一个孤立的意外事件,只要妥当处理,双方对话,协调关系,便可平息事态。周一峰则坚持认为,北平事件完全就是日本人正式侵华的信号,无论结局如何,国家都应该立即总动员,进入战备状态。
两个铁杆老友,为了这事,今日又在翠华园论说大半天。
胡曼楠和儿子都去上海了,周一峰把一众仆佣也都打发了出去,现在偌大的翠华园只剩下周一峰一人。卫绍光进来,连个门房也没有,一路无阻。
周一峰也预知了他的来访,沏一壶好茶,在正厅恭候。
“你把夫人孩子全都送走,是打算倘若开战,便于轻装上阵呢,还是临阵脱逃?”卫绍光一进来,便是一句揶揄。
“当然是轻装上阵。”周一峰示意请坐、喝茶。
“问题在于,情势还没有到那地步,双方还是有和谈可能的。”
“和谈?割地还是赔款?”周一峰冷笑。
“你们不要一说到和谈,就是投降、是示弱、就是割地赔款,好么。”卫绍光摇着头。“外面那些无知百姓,只知勇猛冲锋,不知理智冷静,你是国府要员,怎么也与他们一般见识呢。”
“我得出这个结论,正是出于理智冷静,分析判断。”周一峰也在摇头。“我们一直监听日本关东军驻华北八个纵队的电讯,各种迹象表明,他们即将在中国有全盘的军事行动。而北平事件与当年的东北事件又是那么的如出一辙。日本人如此精心布局,难道,单凭某人三寸不烂之舌,以一个不投降不示弱甚至不用付出太大代价的和谈,便可消弥战火于无形么。”周一峰嘿嘿一笑:“如今已不是春秋时代,靠耍嘴皮子,已经解决不了问题了。”
“你这句话倒是没说错,现在不是从前,和谈不是靠耍嘴皮子,战争更不能靠耍嘴皮子。”卫绍光继续摇头,“战争讲的是什么,从前刀光剑影,如今枪林弹雨——当今之战,拼的不是大刀长矛,而是枪、是弹。枪弹,我们有么?有多少?那都是些什么样的枪弹?这样的枪弹,能与日本抗衡么!别人或许不知道,你在日本呆过那么多年,你心里难道不清楚,以二十多年前的日本,对照当今之中国,只怕我们仍输于人家!且不论这二十多年来他们秣兵厉马,打败了俄国、吞并了东北,更是壮大!眼下是实力悬殊,我们拿什么与人家作战。”
“打不过,那就直接投降?”周一峰哼了一声。
“和谈并非投降。毕竟中国地大物博,日本人也是不敢贸然全面进攻的,他也在掂量。战争嘛,落到实处,终究还是政治。”
“我倒想听听,你们打算怎么用政治的方法去消除日本人的侵略野心。”周一峰瞧着他。
“这个嘛,领袖尚未有熟虑之策,我等怎能妄断。”
“领袖?领袖不是已经说……”
“领袖说备战,说要打,是么。”卫绍光这一回端起了茶杯,不过没有喝,只是转着,好像要四面八方的把它瞧个清楚。
“你的意思是……”这一点倒是出乎意料。看来今日卫绍光的来意,不是说服自己不要在公开会上与他唱反调……
“东北沦陷多年,北平现在又弄成那样,”虽然整个院子都没别人,但卫绍光还是不由自主向周一峰靠近,“你见着中华民国正式对日宣战的诏告了么。”
周一峰怔住。的确,按理说,东北沦陷了那么多年,现在北平又兵戎相见,双方早该宣战了,但不知为何,打归打,两国领袖都没把这对战的关系写到纸上,诏告天下。
或许,此事真如卫绍光所言,有一些不为人知的隐情……
“攘外必先安内,这是宗旨。”见周一峰沉默下去,卫绍光一笑,端起茶慢慢喝着,“眼下内部是大致地安定了,大家纷纷表态,唯领袖马首是瞻。但是不是真心认了领袖的马首,这是人心,谁也瞧不见的。其实在领袖心头,这内部某些人、外面某些军、还有残留的共产党、闹事的日本人,那都是敌人。这么多敌人,要一口气同时消灭,那是做不到的,所以,孰轻孰重、孰前孰后,如何处置,需要策略。”
“如果这个策略是继续不管不问,任由日本人如同东北那般吞了华北,那无论将来事态如何发展,领袖如何自圆其说,只怕也难以立威于民众,更无颜面对于祖先。”虽然卫绍光说得有些道理,但周一峰仍然认为,丢了东北,再不能丢华北了。若是华北再丢,国将不国,等同亡国。
“国家是人民的,更是领袖的,领袖当然不会不管不问,任其侵吞。”卫绍光仍是悠然品茶。“现在是两手准备,一面是备战,但更主要的路子呢,还得是国联调停,能不打尽量不打。试想日本一处小国,如果国联调停,它怎么也该谨慎从事吧,它怎么也不能与全世界为敌吧。”
“一处小国?……嘿嘿。”对于这一判断,周一峰并不认同。同时,他更不认为列强会为着中国利益与日本对立。事实上,日本本身也是列强之一。以国策而言,换他是列强,也没必要出手,坐山观虎斗,拾渔人之利,岂不更好。
说完这句话,他端茶送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