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楚恒望着四方小窗里那块被铁丝网割裂得四分五裂的天空。
他原本已经走在去火车站的路上。
姜还真是老的辣。即使他使出泼皮无赖,周一峰照样从容以对。刚才说过,之所以没定罪,是缺乏证据。搜集证据很难么,你莫忘了这是什么地方,这里是军本部调查室,专门干这行的。
是的,那些法子是老掉牙,但是很有效啊。到那时候,你可不要埋怨你周叔叔哟。至于之后——证据搜集好了,事情也就定性了,也许都不用等日本人的炮弹落下来了。
如果我是你,就马上去火车站——买票回上海去。
说了这席话,周一峰就再不理他,掉头出去忙别的事了,他也只好怏怏出来。是的,周一峰的每个字都说得在理,他无可反驳,更无力反抗。是的,这就是国家,在强大的国家机器面前,他无能为力,只能乖乖就范,听从周叔叔的忠告,服从家里的安排,回上海去,然后登船,去香港,去南洋,去天涯海角……面前的路很长,街也很长,他望着长街,突然驻足。
半小时后,他走进了电话局。
“是是是,是我不对……是是是,我一办好这边的事,就马上重新买船票——”他还没说完,大哥就已经在那头搁了电话。
沉黑的夜,昏暗的灯,俞志铭坐在那里,一直看着对面那个人——那个一起长大,打自穿开裆裤就一起上房揭瓦下河摸鱼的家伙,横看竖看,上看下看,已经看了好久。
陪吃陪喝陪聊天,现在还来陪坐牢。
虽然这里已是条件最好的优待室,但也……别的不说,就说空气中充斥着的奇怪气味,以及那在耳边不住嗡嗡的蚊子……这一晚,卫少爷完全没睡着。好不容易熬到天亮,开饭时再看着那碗从大桶舀出来的东西,那些汤汁……他的胃就更加翻了个底儿朝天。
放着卫公馆柔软香舒的房间不住,放着街上那百样珍馐不吃,来这种地方死皮赖脸呆着,的确不像是聪明人做的事。
但他这次却的确是聪明了一回。
午饭过后,有狱警来提俞志铭。俞志铭怔了怔,朝卫楚恒瞧去,的确奇怪,这么长时间,一直没人理他,周一峰这是——
“我陪你去。”卫楚恒也跟着站了起来。
陪了坐牢,还要陪过堂?俞志铭顿时瞪大了眼睛。如果呆会儿周一峰揍人……呃,你现在才明白过来?
***
足足一礼拜之后,卫楚恒才回到上海。
卫公馆已是一派鸡飞狗跳。
他滞留南京,卫小姐又哪里也不去,那就只好由大哥陪着父母去香港了。卫楚原走了,家里外间的各项事务还得照旧,卫小姐是唯一的主家,现在大伙儿都在等着她拿主意。
“这是亚兴纺织厂本月的工资……”
“济昌药房拿来了货单,卖家等着付款……”
“朱红酒家的月账,请过目……”
“小姐,这个月的肉菜钱——”
大伙儿七嘴八舌,卫小姐头昏脑胀。
卫楚恒站在门外只听了一会儿,就已是头重脚轻。叹了口气,走进去,从各位掌柜账房手里把那堆账单报表拿了过来。
接下来的日子卫楚恒天天处理这些杂事,脑袋一天重过一天,也体会了大哥的不易。虽然街面上还算平静,但人们似乎都有一种直觉,平日里来往密切的公子少爷在陆续离开,城市日益冷清,卫楚恒也不大好找玩伴了。唯有那李和箴,时常出没卫公馆,卫楚楚现在虽不再赶他走,但也从不理会,就只好由卫楚恒相陪。只要得空,两人出去喝喝咖啡聊聊天,也算这阴郁日子中仅有的消遣。
“妹夫,意大利虽然不出产咖啡豆,但人家就是会调味,这几样口味,尝尝?”虽然卫小姐至今没有理会李和箴,他却一口一个“妹夫”,好像生怕妹妹嫁不出去。
“卫兄——”李和箴感到十分难为情。
“说了多少次了,叫我楚恒。要不,大舅哥也行。”卫楚恒朝他眨着眼睛,吩咐侍应生来两杯意式焦糖咖啡。
“前几天虹桥那边出了事,你听说了没?”
“好像是说打死了日本人。”
“两边都死了人。情形与北平如出一辙,日本兵擅闯机场,我方查问,他们开枪伤人,我方予以还击。日方要求我方处置涉事人员,南京拒绝了。”
“这事第二天就登了报。”卫楚恒点头。
“还有没登报的。同样是那天,日本人把停在江面上的军舰开走了。”
“这个——”卫楚恒不明白,人家把军舰开走,该是好事,为何李和箴如此神情。
“这几日在上海的日本侨民也在撤离。”
卫楚恒顿时明白。长江毕竟是江,如果开战,只需封锁江面,军舰便是一堆废铁;而侨民撤离,则意味着无差别轰炸。果然,李和箴随之而来的结论是:大战即将爆发。
“爆发就爆发,那又怎样。”关于战争,卫楚恒现在是耳朵都听起了茧子。不但报章杂志铺天盖地,街坊邻居也纷纷攘攘。反正现在能跑的都跑了,船票是万金也买不到,他也就熄了逃离的心思,改换了他大少爷的惫懒,战与不战,是福是祸,随他去吧。
“我是当兵的,若真开火,就得回归部队。战场之上,结果殊难预料……与令妹之事,我想就不用再提了。”
“你不打算继续追求楚楚啦?”这事可比打仗严重,卫楚恒顿时坐直了身子。
“若有一天,战争过去,令妹未嫁,而我无恙,我定会携礼登门。”
“呸呸!说什么呢。”卫楚恒瞪眼,“你是说楚楚嫁不出去?”
“当然不是……我只是……”
“这不就对啦。我喜欢你,盼着楚楚嫁给你,咱们成亲戚。”卫楚恒马上又冲他眉开眼笑。“你呢,一定不能放弃,一定要成功抱得美人归,那才是真英雄,不愧是我好妹夫。”
“唉。”李和箴其实很少叹气,但遇到卫少爷这种人,真是不叹气也不行。“依我得到的消息,这场仗一时半会儿怕是打不完。日本人此番是举全国之力,数十年谋划,来势汹汹,看他目的,和从前的列强还不一样,并不是打败中国索取一些财物,或是一些通商条件,而是意图吞并中国,进而与英美并肩,成为当世大国。”
卫楚恒又给吓了一跳,再次瞪眼:“日本人真这么想?日本才多大地盘,才多少人口,他这不是老虎咬天……”
“准确而言,蛇吞象。”李和箴继续叹气。“但经这些年经营,日本眼下已修练成了世上最剧毒之蛇,而我们呢,千年来一直就是一头大象,素食、笨拙。”
“那李兄的意思是……”这下子,卫楚恒也觉得事态可能真的很严重,不敢再开玩笑了。
“我的意思是,为安全计,你应该尽快带楚楚离开上海。”
“我倒是盼着带她离开,但她会走么。当日大哥安排好一切,她就说不走。她说不走,那就是不走,说破天也不会走,刀架脖子上也不会走。”卫楚恒说到这里,突然嘻嘻一笑:“你这样子拼命追求她,不也就是看中了她这一点执拗么。”
“卫兄说得是,楚楚小姐确是如此真性情。既然她不离开上海,李某就更要回部队去了。而我看卫兄,似乎也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你莫看我。你看上楚楚也就算了,可千万别看上我。我这人除了吃喝玩乐什么都不会,上海是老蒋的也好,日本人的也罢,我只要能过得去日子,便不会去多事。当然啦,你要去保家卫国,我是敬佩的,来,我敬你一杯。”卫楚恒冲他端起咖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