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魔鬼不定期到村子里来,随便挑选一些村民带进森林里去,有些被带走的人过几天会被送回来,有些就再也没回来了。
被送回来的那些人,有的不会怎么样,有的很快就会生病死掉,各种各样的怪病,老懒到很后来才知道那是因为森林后面的人对他们做了可怕的事情,逼他们吃奇怪的药或者割开他们大腿和手臂的肉往里面放药,也有的是被放进类似毒气室的地方关过几个小时。
总之,各种残酷,大概和法西斯还有日本371部队做的事情差不多吧,幽河谷每年都要死很多人。
但村子里源源不断有新的陌生人补充进来,有些是被骗来的,有些是被劫来的,有些是快要饿死了或者快要病死了自愿让他们带来的,老懒属于后面这种情况。
他记不得到底是哪年的事了,那时他还小,只记得还有很多人穿长袍马褂梳大辫子,有年遍地灾荒,大家都吃不饱饭,他运气不好,饥年又染上了很严重的伤寒,只能混在叫花子堆里躺在路边等死,有天突然出现一个男人,问他们想不想吃饱饭,他当然想,就和另外几个也都快要饿死病死的叫花子一起,跟那个人走了,他们那一拨总共有十几个人吧,十来岁的孩子居多,他那时昏昏沉沉,根本弄不清楚状况,唯一有点印象的就是马车走了好久好久,每天都有包子吃,管饱。
另外还有一部分村民是“那些人”花钱买来的,那时世道不好,遍地有人卖儿卖女卖老婆,最不值钱的就是活生生的人了。
每年都会有很多人被带到森林里去,能够回来并且回来以后还能存活下来的非常少,所以幽河谷的村民把彩虹湖对面那片黑色森林叫作“死亡地带”,把从森林里出来的男人都叫作“魔鬼”或者“无常”。
大多数时候,从森林里来的,都是男人,偶尔的时候,也会有女人,甚至孩子。
老懒说到这里时,突然看了我一眼,目光里有种奇怪的东西,但是一闪而逝马上消失不见,我就没多留意。
他把目光移到桌上继续说:“不是所有的‘无常’都坏,有几个挺好,经常给我们带鱼肉和粮食,还帮村民种菜、建屋、修理东西、治病什么的,其中一个就是死在梁宝市连环命案里的黄福康,另外一个叫修释,他们人真的很好,但是再好,也是从森林里来的,大家也都还是很怕。”
他说到“修释”这个名字的时候,怕我们搞不清楚是哪两个字,便拿起一支笔在纸上写了下来,修理的修,解释的释。
我一看见“修”字,心就抖了,手一颤,差点把茶杯碰翻,脸色也跟着变,立刻掏出手机把修叔叔的照片找出来给老懒看。就是之前我们在网上看见的那则寻人启事上附带的照片。
老懒吃了一惊,很重地点头:“就是他。”
然后他怔怔地看着我,等我解释为什么会有这张照片,这人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我告诉他说这是小海的爸,他后来的名字叫修常安。
老懒的眼神疼了一下,百感交集,喃喃地说:“我知道小海姓修的时候,心里也转过这个念头,会不会有什么关系,但又觉得太离谱,想着可能是恰好同姓罢了,谁能想到呢。”
是啊,谁能想到呢。
我也想不到现在坐在我们面前这个认识才几个月的男人,居然跟我和黎绪的身世,都有如此近的关系。
那个叫幽河谷的村子在大山很深处的一片平谷处,房子都是石头垒的,平常好像没守卫,所以有些人会想着逃跑,每年总会有那么几个试着逃,但从来没有人成功,总是过了些日子以后,尸体被“无常”们拖回来挂在树上示众,有饿死的,有摔死的,也有被活生生打死的。
老懒被带到那里的时候,只有十几岁,那些人治好他的伤寒以后还继续给他吃药,也不知道到底什么药。后来,他们把他和另外三个孩子一起带到黑森林里面去,穿过森林以后是山,山体上有一扇巨大的黑石门,门外有两队守卫,门旁有棵很粗的老藤,带领他们的人一拉藤,远远的就有铜铃声,然后石门缓缓往两边移开,有很沉很重的声音,他们走进去,里面是个巨大的洞穴,非常大,有纵横交错的通道,有从山体里凿出来的大的小的房间,感觉上有点像是一个被放大了无数倍的蚁穴,他们就像是其中的蚂蚁。
那几个孩子被推进一间石室,不知道里面的空气中弄了什么药,刚迈进去没站多大一会就全晕了,醒来的时候是在一个点着蜡烛的大房间里,两边靠墙都是很窄的石床,他们四个人被绑在床上,嘴里塞着布。然后有带着防毒面罩的人走进来,用刀子割开他们手臂的皮肤往里面放了一颗像毛豆那么大的蓝色东西,弄好以后把伤口缝合就出去了。留他们在里面疼得死去活来。老懒说那是一种扒皮抽筋的疼,绝对是宁可马上死掉也不想遭受的疼,其中一个女孩就那样活生生疼死了。
不知道疼了多久,才终于渐渐好转,又过了些时间,有人进来松开他们,每人给了一篮子食物,送他们回村里。
之后没多久,他们开始生病,他运气很好,没死,另外两个都死了,而且那病还传染,村子里一下死掉十几个人,黄福康和修释意识到会造成瘟疫,马上去森林里喊了几十个防护齐备的人把病死尸体拉到很远的地方焚烧,对村子进行了全面的消毒,把可能感染的村民隔离观察,那桩事情闹得很大,森林里那些人内部也起了纷争,大吵过几次。
再之后,幸存下来的老懒便又被带到黑森林后面的房子里去了,他们抽他的血,割他的肉,做各种研究。他有时候会听到他们的对话,说血液里的什么素正常,什么素高出两格,什么东西低于正常情况,就渐渐明白,因为他是之前那场药物实验里唯一的幸存者,他们想弄清楚为什么他没死,是什么原因使得他能活下来。
他被关在黑房子里关了很久,一度以为自己这辈子再也出不去了,就在绝望的时候,突然发生了大屠杀事件。
那是一桩比前面所有事情加起来都可怕的大事件。
老懒说到这里,从满桌子的画里找出一幅摆到我们面前,说:“这幅画,画的就是那年的大屠杀。夏东屹不想让人一眼就看明白,所以对人和物都做了抽象变形处理,但仔细看还是能看明白的。”
大屠杀是怎么发生的,老懒完全不知道。他躺在黑房子里听见外面突然乱作一片,呼喊声哭嚎声震天震地,他吓坏了,又挣不脱绑在身上的绳子,不知道怎么办。过了很长时间才有人冲进黑房子把所有绑在床上的人都松开,叫他们快点逃命。可他们也不知道该往哪里逃,那里面的路纵横交错到处都是岔路根本就是个巨型迷宫。
而且似乎所有人都不知道应该往哪里逃才对,涌来涌去的人都跟没头苍蝇似的乱跌乱撞,到处都是血,很多的尸体,男人女人老的小的都有,全是被利器砍死的,有些脑袋都被砍飞了。
老懒不想多描述屠杀的惨烈情况,突然停住,用力甩甩头,想把现在浮现在脑海里的血腥画面甩掉。
我把他喝完了的茶续上,摸摸他的头,然后把手停在他肩膀上,想给他一点力量。
他望着我苦涩地笑了笑,把他的手搭在我的手背上。
他的手很暖,而且充满力量,相比之下,我反而更像是个需要被安慰的。
老懒跟着逃命的人在迷宫样的空间里跌撞了很久才发现一个问题,就是那些拿刀砍人的人,只杀森林这边的人,不杀湖那边村子里来的人,起码两三次,他撞在他们刀口上,以为死定了,他们却不杀他。于是他胆子变大了些,敢正眼看那些拿刀的人了,这才认出来,持刀的都是村里来的人,他当时第一个念头就是暴动。
他以为村里的人终于受够不公平的命运,联合起来暴动了。
说到这里,老懒慢慢转过脸去凝重地望着黎绪:“我看见你爸爸了,他是持刀者,当时全身是血,杀了好多人,包括刚学会走路的孩子都没放过,我真的吓坏了,坐在地上站不起来,他明明看见我的,却像是没看见一样,眼睛里只有杀气。”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赶紧去看黎绪。
老懒说:“我后来想起来,觉得不对劲,肯定不是暴动,肯定是哪里出了问题,因为我了解你爸爸,他是好人,特别特别好的一个人,他一直都很保护我们的。最后那次本来不是他,而是另外一个男的要被带到森林里去,那男的跪在地上求那些人放过他,你爸挺身而出替他去了。这样一个人,就算暴动,也绝不会杀孩子的,他很喜欢小孩,村子里有小孩出生,他都会种一棵柏树,希望他们能活得长久。”
黎绪整个人都是懵的,满脸的眼泪完全是不自觉在淌。我拿纸巾给她,她伸过来接的手抖得像筛糠一样。
她的父亲是一场大屠杀的持刀者。
她的意识在抵抗这条信息,却无能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