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到乾州市人民医院外面接上小海,我跟黎绪又调换位置,一脚油门往家里去。
小海明显累崩溃了,坐进车里身子一歪就开始睡觉,连招呼都没顾上打,我甚至怀疑她压根没看清楚坐在前面副驾驶座上的人是谁。
我和黎绪扭头看她一眼,都安安静静地让她睡,沉默着一语不发。
车子开过几条街,拐过几个弯,出城,田野的气息扑面而来,过两条村,我才终于慢慢把速度放下来,前后左右看过,确定没被跟踪也没有什么特殊情况,才开到家门口。
我缓缓将车滑进院子里停好,看见楼上书房有暖黄的光透出来,想着老懒问小海讨了钥匙回家来,现在正坐在书房里翻资料,突然有一种久航归港的踏实感,是那种在空中飘荡很久终于落地的欣喜。
真是奇怪,这房子,住了许多年,以前我从来没有过家的感觉,只把它当成牢笼,现在回来却一阵温暖,忍不住脸上带笑,心跳都有点快,下车的时候很大声地喊老懒开门。
我的声音刚落地,一楼客厅里灯亮了,大门开了,老懒站在暖黄色的灯光里望着我笑,我真的好想扑上去抱抱他,却终究没敢。
这感觉真奇怪,透着暖,透着莫名的羞怯,还透着一点小女孩才会有的窃窃的喜悦。
真是奇了个怪的。
要知道,以年龄论的话,我当他太奶奶都有余吧,偏他气势就有那么足,愣是把我当成个小丫头看,愣是把我心性里面那些小女孩的天真幼稚气都逼了出来,每次他跟我抬扛都会被他气到。
黎绪这是第一次正正经经跟老懒打交道,却开口就是痞气,说:“操,你丫开门倒是很利索。”
大家进了客厅,灯光底下才看清楚小海真是憔悴得不行,走路都晃荡。我叫她先回房睡一觉,等她睡醒了我们再讨论陈家坞的事。她看黎绪一眼又看老懒一眼,见他们都点头,才终于晃晃悠悠上楼去了,我怕她摔着,追上去扶,直把她扶到床上看她躺好又给她盖上被子看她眼睛一闭睡着才准备下楼,可刚转身就听见她喊我,便又折回去。
她闭着眼睛说:“那个黎绪,还是要提防着点,说不清楚为什么,但总觉得还是有点不踏实。”
我说我会的。
她往被子里钻了钻,睡着了。
我轻手轻脚走出房间,关上门,下楼,黎绪正在客厅里泡咖啡,很客气地泡了三杯,给老懒,老懒不喝,给我我也不喝,她就很高兴一个人独占了,一边用勺子搅拌一边使劲朝我翻白眼,说:“你们都不喝咖啡,家里怎么会有好几大包雀巢?”
我翻着眼皮子看,发现是从电视柜里取出来的咖啡,便回答说:“苏墨森爱喝,他买的。”
她低着头说:“哦”。
过了两秒钟,她嘴里含着的一口咖啡全喷了出来,瞪着眼睛问:“那老王八蛋不是失踪好几年了吗?”
我心里好笑脸上平静,特淡定地说:“是啊,他失踪前买的。”
黎绪一下将杯放回桌上,站起身,连连吐口水,骂骂咧咧:“这他妈都过期多久了啊!都能毒死人了吧?!妈的,难怪你们都不喝!”
然后到卫生间里去漱口,又骂骂咧咧骂骂咧咧。
我收拾掉咖啡,换上三杯很浓的茶,前些日子新买的龙井,明前绿,香得捧在手里舍不得喝。
老懒也捧在手里舍不得喝,细细闻着,抬起眼看着我又笑。我没忍住,噗地笑出声音,说:“老懒,我现在有点想不起刚认识你那会你的样子了,就记得整天摆副懒洋洋的臭脸,跟现在很不同。”
他收敛起笑,宁宁静静地看着我,不说话。
黎绪走回客厅,看见有茶,坐下,拿一杯在手里,鼻子里哼出一声:“这该不是苏墨森买的吧?”
我不理她,转脸问老懒查到什么了。
他说夏东屹那些画,他好像有点看明白了。
我和黎绪对看一眼,身体都绷直了,问他画里到底有什么秘密。
他捧着茶杯起身,指指楼上:“到书房里去说吧,我从几家拍卖行和一个对夏东屹作品很有研究的评论家手里拿来了夏东屹画的大部分印刷版,又打听到了一些信息。”
我们立刻锁好门关掉客厅的灯上楼。
二楼书房大桌子上原来的东西都被收到旁边去了,现在铺堆着夏东屹作品的印刷版和照片,那些扭曲的人形和压抑的颜色把整个屋子的空气都弄得凝重,诡气森森。
老懒认为,夏东屹画画的用意,是为了记录事件,和古人在墙上作壁画差不多的用途。
在说正题之前,他把茶杯放下,很严肃地请我们坐好,说先要告诉我们一件不那么容易接受的事情。
他说:“我的身份是假的,档案也是假的,所有调动方面的手续,全都是假的,我的年龄也不是身份证上写的那样是三十七岁。”
他只说了这么几句就停住了,睁大眼睛看看我又去看黎绪。
我们被他搞得挺莫名的,摊着手等他往下说。
他一脸不知道从哪说起的样子,深吸口气,看着我的眼睛,用降了一个调的声音沉缓地说:“我的实际年龄,比我看上去的样子,要老很多。不是很多,是很多很多很多。”
我立刻明白他在说什么了,飞快望向黎绪,她也望向我,眼神很明显,她也明白了。
老懒的意思是,他也是个长生不死的老妖精。
从相识到现在,我确实发现他身上诸多不对劲,推测他也是个“异类”,只是没想到会是这样的情况,所以稍微有点吃惊,但不至于很夸张。黎绪几个钟头前在车上听我讲过这事,免疫力特别强,听见老懒的话,表情都没变一下,慢悠悠地喝茶她的茶。
我们两个的反应完全出乎老懒的意料,弄得他有点尴尬,以为我们没明白他的意思,就想解释。
我伸出手做了个示意他镇定些的动作,我说我们明白他在说什么。
他坐下,呆了呆,突然看着我笑了,很暖的一个表情,然后问:“你和我差不多的情况,对吧?”
我点头。
他长长吐出口气:“没有吓到你真好。”
我笑着把椅子往他那边拉了拉,俯过身体张开双臂抱抱他,算是同类之间的安慰和连盟吧。
然后老懒转过脸去看黎绪:“你应该和我们不一样。我听研究中心的人说起过你,虽然身世复杂,但你的出生证明什么的都没问题,他们找到当初给你接生的医院,有两个护士对你们的情况还有点印象,你母亲生你时大出血,而且精神状况极糟糕,一直胡言乱语。”
黎绪显然不知道这个情况,听得很认真。
老懒突然话锋一拐,说:“但你爸爸和我们情况一样。我看过他的照片,一下就认出来了。”
这回黎绪震惊了,她一震惊,脸上就有凶相,眼神就有杀气,很吓人。
老懒见她那样,语气就弱了下去,但话还接着说:“我认识你爸爸,我们在同个地方生活过一段时间,他比我年纪大,当然具体大多少我就不知道了,我们这些人的年龄都糊涂,大部分人都不清楚自己的确切年龄。你爸爸他人很好,非常好,有什么好吃的东西或者好的事情,都让给孩子、女人和老人,有什么不好的事,就抢着自己上,像是村里的领袖。我们分开很久了,一直都以为他早已不在人世,所以在常坤那里看见他的照片并听说他的事情时,吓了好大一跳,我不知道他被那些人带走以后到底经历过些什么,后来又是怎么跑到陈家坞去的,都不知道。”
黎绪声音发颤,简直有点咬牙切齿,问他:“被哪些人带走?你说我爸被哪些人带走了?”
老懒叹了口气,把桌上的材料整了整,说:“从头说起吧。”
然后他用差不多两个钟头的时间把他经历过的、知道的、查到的、打听到的以及联想到的和分析到的都讲给我们听。
这是一个惊世骇俗的故事。
对照他的经历,再看夏东屹的画,确实可以认定夏东屹画画的目的就是为了记录,记录他曾参与过的那个机构里的人做出的惨无人道的罪行。
那个叫作“娏”的机构里的人,为了让长生不死、灵魂转移和死而复生等梦想成为现实,一代代一年年做研究——拿活生生的人当小白鼠做实验。
老懒曾经就是其中的一只小白鼠。
黎绪的亲生父亲也是。
这是个极其悠久而残酷的故事。
老懒少年时代生活过的那个村庄叫幽河谷,整个村里几百号人,都是被人用来做实验的小白鼠。
村子沿湖而建,那个湖叫“彩虹湖”,湖的对面有个很大的、黑漆漆阴森森的森林,“那些人”就是从森林里面走出来的。
所谓的“那些人”,就是“娏”机构里的实验员,包括苏墨森,包括陈伯伯和修叔叔,包括死在梁宝市的黄福康,都是。
在彩虹湖这边村民们的眼里,从森林里出来的那些人就是魔鬼,即使他们中有谁对大家还不错,也只是“好心点的魔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