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素洁再次见到他,已经是秋天了,银杏叶黄黄地铺满地,脚下软软的,好像有一层地毯。方素洁的作业本封面上,写着“Jasmine方素洁”,原本只写了Jasmine,却被老师打回了,说什么野妞还起个洋名。方素洁心里不服,马上反驳她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最终只落了个写检讨的下场,罪名:顶撞老师。方素洁真的很讨厌老师,检讨事件后她立誓不当老师,不过,这个誓只当着卷毛妹一个人的面发。卷毛妹压根不放心上,她说方素洁就算想当,能当得了吗?成绩这么差,倒贴钱学校还不要呢。方素洁点头,是这么个理…可是在学校的每一天,都如此煎熬,上课的时候,她总是看向窗外,她想要很多很多东西。想要时髦的衣服,想要潮流的发型,想要说好听的普通话,想要离开这个没有发展前景的落后小镇…最想要的是每天都能和曼德尔在一起。忽然,有人用手戳她的后背。
“走啦,放学了!”
是卷毛妹。
方素洁疲惫不堪,这一天不是睡觉就是发呆,反而比那些听课的人还没有精神。
“睡傻啦你!”
方素洁拎起书包,跟在卷毛妹后边走出校门。
“明天就是国庆节!高兴不?”
“安?”这一句给方素洁浑身破了一盆冷水一般,令她瞬间清醒。
“咋个,你把今天好多号都搞忘了咩?”
“明天真的国庆节啊?”方素洁当即抬头大叫,引来不少学生回头看。先前方素洁打电话抱怨学校无聊,曼德尔就说国庆节要来接她进城玩,天大的喜事,这一天终于就要来了!
曼德尔约的是八点,方素洁六点就起了,方妈妈还奇怪呢,这孩子怎么破天荒早起了?结果一问是为了玩,失望至极,简单嘱咐她早去早回,便不再理会她了。
方素洁左挑右捡拣,前前后后试了十几种搭配,仍然不满意。最后还是卷毛妹在门外催促,才勉强定下来。
方素洁一开门,门外竟全是弟娃们。方素洁一头雾水,莽娃解释说他们也想去城里玩。
“哪个跟你们说的?”
谁知他们异口同声:“你个人说的!”
晕!原来昨天自己太激动,什么都说了!当时校门口的学生都听见了!还好曼德尔这趟是一个人开车来的,要不然根本坐不下这么多人。
方素洁坐在副驾驶心虚得很,一直在想曼德尔会不会觉得她得寸进尺?说来曼德尔也真怪,一直没有表现出任何不快。望着窗外飞驰而过的树木,方素洁难掩喜悦,一颗心突突跳,手脚也不知怎么放才好。忽然她想起钟效国,她是不是委托钟效国买什么东西了?对…是衣服!钟效国国庆该回来了,可钱她还没有筹到,更该死的是她当初许诺了双倍价钱!
车停了,曼德尔带着她一伙人来到了一家迪厅。一进来方素洁眼儿都直了,女孩们穿着性感的短裙和高跟鞋跳舞,实在是开放!
卷毛妹纠正说,与其说跳舞,不如说是“扭动”呢…
几个弟娃看得两眼发光,方素洁不禁想知道这些女孩儿的家长会如何作想?可是这样的想法不出半刻便停止了,她发现在家乡饱受非议的她到了这儿,每个人却都透露出司空见惯的神态…曼德尔说,镇上有你这样的女孩儿实在惊喜,起初还以为是度假的游客,竟没想到她张口就是椒盐普通话…过一会儿又说,你太特别了,我才觉得你应该到这里来,这里才是你的归宿。
方素洁很感动,想也没想就答应了曼德尔的邀约,找了一块空地跳舞。方素洁是不会跳舞的,曼德尔就耐心地教她跳,一边解释说:“这是jazz,一种美国舞,你可以先学习基本的扭腰、送胯…”
方素洁却身体僵硬,始终别扭着。才意识到不该那么冲动的答应,当下如此,真是下不来台了!此刻便想要卷毛妹来救场,方素洁一边拧巴地跳舞,一边东张西望,结果四周人挤人,热闹非凡,根本不见卷毛妹的踪影,甚至连几个弟娃都一个个凭空蒸发!正当时,曼德尔扶上了腰,方素洁出窍的魂儿才猛地一下回来!
“你动作太僵了,这个腰再弯下去一点,明白吗?”
“呃呃呃,明白明白!”说罢脸涨得通红。
卷毛妹在热闹的街头晃悠着,嘴中嘟囔:“比起跳舞,还是买东西好耍!”
忽然,一排五颜六色的货架吸引了卷毛妹的目光。
“我的个妈老汉儿哦!刚好指甲掉色了,及时雨啊!”说罢挤开前头的人,径直冲向了“乱饰佳人”。
那些小玻璃瓶在阳光下闪闪发亮,里头的甲油那叫一个鲜艳透亮,被卷毛妹双眼牢牢锁定。看店的小妹是个机灵人,卷毛妹还差个三步左右,她已经开始大喊:“欢迎光临~欢迎选购~”
这奇怪的腔调令卷毛妹噗呲一笑,问:“这个怎么卖?”
“亲爱的顾客~我们这个指甲油是X元一瓶~喜欢可以试用~”店员小妹拿起一瓶试用装,要卷毛妹伸出手。
卷毛妹到底还是没见过世面了,当即拒绝,飞快地把手背在背后。“撒子意思哦,我用了不买都不得行,不干!”
店员小妹笑眯眯地解释道:“亲爱的顾客~这是本店的试用装呢~试用不收费滴~您喜欢就买不喜欢可以不买哈~”
卷毛妹用迟疑的眼神看着她,突然,有什么熟悉的气息从背后涌上来。卷毛妹打了个寒战,回头望了望那一大片拥挤不堪的行人。
“怪迷日眼的,是哪个哦…”卷毛妹又一想,不会有谁的,在芙蓉市根本没人认识她,想来是方素洁玩累了来找她。
“好嘛好嘛,告一哈!你说的不收费哈!”
便和店员小妹一起坐到了一旁的小桌子上。最后,卷毛妹高高兴兴地买了五六瓶指甲油,时间不早了,起身回到了迪厅。
“耶哎!卷毛妹,你跑哪儿切了?晓不晓得我到处找你。”
“哎呀,我一个大活人,能搞掉了嗦!”
方素洁凑近了悄悄同她讲:“你晓不晓得我刚刚好恼火!那个舞…算了不摆了,你切跳一哈就晓得了!”
卷毛妹嬉笑道:“哪个要跳舞哦!逛街嘛,逛街多好耍?”
可是卷毛妹突然话锋一转:“遭了!我还说要烫头发,这下都…咋个办,洁哥,你有钱不?借我点儿嘛,难得来芙蓉市,不搞个造型说不过去…”
方素洁愣了一下,抢过卷毛妹的小购物袋,一看里头,差点没晕过去。“你哪儿来的嫩多钱!”
卷毛妹干笑两下,说:“私房钱多少还是有点的塞…”
“我也没好多钱,我还答应了钟哥…现在咋整呐?”
卷毛妹看着方素洁眉头紧蹙的模样,似乎知道事情的严重性了,有点哆嗦着说:“啥子意思?钟哥?你答应他撒子了?”
方素洁没有回答问题,她双手插在裤兜里,暗淡的嘴唇紧闭,绕着卷毛妹走来走去。“莽娃他们几个应该有点钱,凑个路费莫得问题,主要是…”
“主要是啥子?怕他们不肯出钱呐?”
“瓜的,我们吃饭还要钱的嘛!”
“你一分钱都莫了?”
方素洁摇头:“有,就是不晓得勒个钱是留到回切给钟哥还是…”
卷毛妹当即拍板:“那就简单了,先吃饭要紧,钟哥的事虽然我不晓得到底是撒子,反正回头想办法嘛!”
方素洁犹犹豫豫地答应了。
中午曼德尔介绍了一家非常有名的饭店,叫什么黄鹤楼的,方素洁一听“有名”二字顿时慌不择路,好在有卷毛妹打圆场道:“不用了不用了,我们这些小人物哪配哦!走一般的苍蝇馆子仅够了!”
曼德尔好像看出了方素洁的心事,笑道:“我请你们过来,可不是为了让你们掏腰包。”
方素洁悄悄擦了太阳穴的汗珠,自觉尴尬,只好跟着曼德尔走进了包间。期间华丽喜庆的红色古典装潢,引得卷毛妹与弟娃们连呼大开眼界,显得她方素洁格外别扭,尽失昔日的爽朗风范。方素洁什么也看不进去,自然说不出什么“雕梁画栋”“富丽堂皇”之类的颂词了。卷毛妹几个也真是见得少,像这样的仿古建筑,顶多叫做“惟妙惟肖”。他们不过是把肚子里的墨水儿都挤出来,也只能想到这两个词便用了。到了饭桌上,更是以莽娃为首胡吃海喝个不停,满桌佳肴一扫而空。方素洁左一筷子右一筷子,看起来很忙,其实根本没夹到几块,心头一直为了钟哥的事踌躇不决,哪有功夫吃饭呐!曼德尔在耳边喋喋不休地讲述着菜肴的来历典故,什么周总理宴请日本宾客,什么夫妇卖的牛肺片,什么浓花茶社的抄手,什么挑担卖面…方素洁稀里糊涂只听个大概,旁人再问起,恐怕啥也不知道。吃罢中饭,方素洁真觉得够了,起了打道回府的主意,尽管偌大的芙蓉市还没玩到千分之一,可心头有块大石悬着,怎能好好玩乐?
曼德尔一阵挽留,终于拖着她又去了游乐园,下午四时,曼德尔开车将几人送回了。
“素洁妹妹?你在这儿啊,阿姨说你出去玩,却不知你的去处。”少年一身干净的白衣站在缃色落叶中,熨过的衣领与他宽大的肩背同样笔直挺立。
方素洁回头张望了一下,确认曼德尔的车已经走远了,小心翼翼地笑着说:“没事,山上散步,中午还逮了只野兔。”
钟效国大跌眼镜,说:“山上?”
“就那个云顶山。”距离小镇最近的就是云顶山了,小时候方素洁也常常和钟效国一起爬山。
“云顶山封了,你是怎么上去的?”
“安?”方素洁大惊,她并不擅长撒谎。
“最近云顶山常有碎石滚落下来,砸烂了好多山下的瓜果,政府怕伤了人,连夜封了山,又派人把守在上山的必经之路。”
“不,不是,钟哥你才回来,你咋晓得…”
“镇上的人告诉我的,因为我想上山找你来着。”钟效国说这话时,一丝微妙的红晕爬上脸颊。他轻轻咳一声,接着抬了抬眼镜,那双骨骼分明的大手盖在脸上,企图掩饰什么。
“哦…我…”方素洁正不知如何辩解,钟效国又开始说:“你今天穿裙子了,好看。”
方素洁低头看了看自己,纯白的吊带裙,散落各处的小雏菊图案,紧身的设计显露出微凸的胸脯,腰部以下的长裙自然垂落,留下一对纤细的脚踝。方素洁咬紧了牙关,脸蛋儿猪肝色,比起害羞,羞耻这个词才更适合此时的她。
“你看,真是大意,吊牌没有拆呢。”钟效国的目光停留在她腰边的一块小纸牌上。方素洁心说完蛋,曼德尔盛情难却,给她买了许多件裙装,如今都在手边那个大包里,还是及早脱身的好!
“哦哦哦对!我马上回去拆!”说着拔腿就跑,出去十几米,又突然停住,转过头,眼见钟效国仍在原地注视着她。
“钟哥,钱我回头给你!”说罢飞快地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