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步而去的柳梦生很快也意识到一个问题,那就是自己并不知道殷雪怜此时身在何处。
“罢了,先回画舫看看,”柳梦生未有细想,便决定前去一试。
此时的画舫已经停靠在了渡口,想是为方便宾客下船。虽是渡口,却也颇为深入湖中,田田荷叶围在四周,而栈桥之上还建有一座别致的小津亭,津亭四周同样垂有纱帘,想是也为欣赏湖光之用。
道法唤来的清风还未全然消散,云天池周围渐起的夜雾尚未飘到此处。柳梦生快步栈桥之上,但见津亭中灯火摇曳,纱帘后影影绰绰,不知是谁在亭中。
“是谁还没有回去呢?”柳梦生不禁好奇。不知自己的突然折返会不会惊扰到亭中之人,柳梦生决定放慢脚步,缓缓向津亭而去。
移步栈桥之上,复行数步,忽有清风拂过,送来一缕淡淡的香气,柳梦生却也分辨不出是何种香气,嗅来虽令人心旷神怡,但明显不是花香,也不是酒香,更不是焚点的檀香熏香的味道。
正当思绪被这一缕莫名香气引去的瞬间,柳梦生竟然觉得醉意又起。
这是怎么回事?难不成是方才疾行的缘故?柳梦生不禁诧异,且不说距离饮下最后一杯酒已经过了多时,就算有后劲也不能这么迟才显现出来,按理说出来陪着夏语冰一起放风筝,吹吹风应该能醒酒才对。
心中虽有疑惑,柳梦生却也未停下脚步,只是待至津亭之前,已是醉意绵绵,甚至对于气息的感知也模糊了。
“也罢,”柳梦生缓缓舒了一口气,无奈地自嘲一番。
兴许是近日来勤加修行的缘故,柳梦生如今已是习惯于感知周遭气息了,若是自行断绝对气息的探查反而觉得有些不适应。
不过此时也不需要探查气息的吧,柳梦生心中暗想,毕竟此处位于云天池上,常日隐于云雾缭绕的群山深处,若非柳氏弟子引路,外来者便会迷失于茫茫山林之中,况且停泊画舫的栈桥实则离孤馆不远,若是真有隐藏的危险,同门也会出手相救。
又是一阵清风拂面,吹动一番思绪,柳梦生回神,使劲摇了摇头,断却了脑中的胡思乱想。
香缕幽幽,画帘低垂,依风而动,秋荷洁白的花瓣轻轻摇曳,偶抚帘尾,虽是隔帘而望,荷花却也明媚动人。只是微醉之人眼中,便也分不清是帘动,还是荷动。
帘幕之中灯火葳蕤,依稀倩影绰绰,即便对气息的感知已是变得模糊,可柳梦生心底却也能认出亭中之人正是殷雪怜。
烛光旁,殷雪怜若有所思地凝视火光跳动的灯芯,手中缓缓研磨着一方墨砚,宴席虽是散去多时,可那诗会上的佳作却仍旧萦绕心头,牵动几番思绪。然而就当心中的悸动即将化作才思吐露之时,只觉怀中一动。殷雪怜低眼,温柔地看向枕在膝上的安雨初,但见她睡得正酣,还不时喃喃呓语,遂不禁掩唇而笑。
待到安雨初再度睡得安稳,殷雪怜又轻轻地放下手中墨砚,而后提笔凝望帘外秋荷。
见此,柳梦生不由在帘外驻足,一来是不想打断殷雪怜的思绪,二来虽说自己急匆匆地跑来,可一见到殷雪怜之时,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正思忖之际,只听帘幕之中殷雪怜轻声启齿,落笔花笺。
“垂煞秦桑渡纸鸢,戏却文莺笑浮橼。”殷雪怜眸光流转,抬头仰望,飘动的帘幕间或可依稀望见远处放飞的纸鸢。
“凌烟罗帐清风入,拂袂碧连暗波生。”再度垂眸,殷雪怜凝望碧波千顷,想是那唤来清风的道法将近消弭的缘故,田田荷叶间已有缕缕寒烟升起。
咕咚
忽然亭边传来何物入水的声响,眸光瞥去,竟是一条赤色鲤鱼跃出水面,衔住一片浅粉的花瓣落回湖中,而后快速摆动着犹如裙摆一样的尾鳍,没入翠绿的荷叶之下,只留下湖面上一道道渐渐散开的波痕。
“晕砂欲灼千层翠,演漾虚掩一尾红。”见此,殷雪怜莞尔,提笔又书,只是这一句写完,眸光中却是多了几分怅然。
殷雪怜凝望池中秋荷,不觉间眸光划过停舟画舫,遥遥侧畔波光浮动,清景倒映,影影绰绰。
思绪远去,殷雪怜只觉心中一悸,就连环住笔杆的纤指也不住轻颤,倏然间眼角泪光盈盈,而后薄唇绽樱。
“莫道芙渠净少情,池上何物堪相许?”
语罢停笔,殷雪怜怅然一叹,而后眸光凝驻,不知望向何处。
只是心绪未收之际,殷雪怜忽觉一双好奇的大眼睛正在看向自己,遂匆匆回神。
“雨初何时醒来的呀?”殷雪怜垂眸,温柔一笑,只是眼角的泪光未减半分。
“雪怜姐,你这是怎么了?”安雨初眨着眼睛关切地问道。
“无碍,寒风吹眼而已,”殷雪怜轻拭眼角珠光,淡淡一笑。
安雨初将信将疑地坐起身来,一眼便望见那纸墨痕未干的诗笺,遂信手拿来。
“唔……”殷雪怜未料此举,当即一怔,本欲阻止,可手中还握着朱笔,恍惚间已被安雨初得逞,遂只得作罢。
“咦?”安雨初细细读来,却是疑惑不已,“雪怜姐,你这一作,是不是诗呀?”
“嗯……”殷雪怜垂眸,脸上已是泛起浅浅霞色。
“看似是七言律诗,可是不仅平仄不对,也没有押韵,”而安雨初则还在认真地看着诗笺思索。
“雪怜姑娘这一作倒是颇有乐府之风,”见此,柳梦生缓缓拨开帘幕,步入亭中。
“柳公子……”殷雪怜听到柳梦生在身后讲话,便倏然起身,转而看来。
“柳公子来啦,”安雨初则仅是转过头来打招呼。
“此身冒昧,惊扰到姑娘了,”柳梦生饱含歉意道。
“是雪怜不才,”殷雪怜低头,脸上霞色更艳。
“雪怜姑娘……”柳梦生开口欲言,却不知要说些什么,遂不禁心中后悔方才一时冲动就进到亭中来。
“柳公子……”殷雪怜抬眸看来,神情复杂地轻声唤道。
“雪怜姐呀,眼下是什么时辰了?我记得方才柳青穗师姐嘱咐过不要在此逗留过了亥时,”然而此时的安雨初看到一股寒烟自亭边升起,便跳也似地站了起来。
“啊?”殷雪怜茫然望向安雨初。
“哎呀,时候也不早了,咱们还是快些回去吧,不然等夜雾起了,就要迷路了,”安雨初拉起殷雪怜的手说道。
“是这样呀……”殷雪怜似有几分犹豫。
“柳公子若是有事找雪怜姐,就明天来吧,反正雪怜姐还会在孤馆住些时日的,”安雨初又转来对柳梦生说道,说着就拉着殷雪怜向亭外走去。
“唔,好,”柳梦生木木地应道。
“柳公子,”在即将被拉出津亭之际,殷雪怜终是忍不住转来轻声唤道。
“雪怜姑娘有何事?”柳梦生立刻问道。
“嗯……”殷雪怜握紧衣襟,低头犹豫了片刻,才开口道,“画舫之上还有人尚未离去,劳烦柳公子前去提点一番。”
“好,”柳梦生心中略有失落,但无奈自己也不知说些什么,只得目送殷雪怜和安雨初远去。
折回画舫之中,参与欢宴的大家都已经离去了,自然用于照明的灯火也都熄灭了,倒是昏暗的光线也掩不住席间杯盘狼藉的景象就是了,想是今日大家皆是尽兴而回,而这碗筷便留到明日再来收拾了。
“会是谁还留在这里呢?”柳梦生不禁暗忖。
雪怜姑娘应不会无端提点,柳梦生抱着疑惑走到船首一侧,只是还未等掀开画帘,一道清风便吹开了帘幕。
清风停歇,夜雾渐起,月色朦胧下映入眼帘的是一道婷婷倩影,如墨的长发瀑布一般垂下,发梢止于纤细的腰际,雪青色的裙摆随风飘动,更添婀娜之姿。一条素白的细绢虽是遮于眉眼,却好似并不能阻隔那一双望向无尽夜色的明眸。
淡淡月光之下,柳含烟无言静立,身上透着一股空谷幽兰般的孤独冷傲。
少时,柳含烟不知从何处抽出一支朱笔,轻柔地在一方绣帕上落墨。
只是,落笔时的动作如何轻柔,也还是让怀中之人感受到了。
“姐姐,我方才睡着了吗?”青阳睡眼稀松地抬眼看去,此时小丫头正坐在船舷的栏杆上,后背依在柳含烟怀中,想是今夜玩闹累了,竟在不觉间睡了去。而柳含烟见此,便就这般立在栏杆之侧,任由青阳倚在自己怀中睡去。
“时候不早了,”柳含烟温柔地轻声道。
“那我们回去吧,”青阳揉了揉眼睛,柳含烟笑着点了点头。
于是青阳玉指一摇,清风随之回旋而来,而后两位仙子依托风力凌空,一同飞向朦胧月色。
“唉……”只留下柳梦生一人在画舫上独自兴叹。
不过,柳梦生倒也不觉后悔没有显露身形,方才见到两位仙子那般情景,估计任谁都不好意思上前打搅。
正要回转之际,忽然瞥见清风之中一抹素白飘来,柳梦生微微一怔,不觉间已是伸手抓去。待回神之际,只见手中留下了一方绣帕。
“莫非……”柳梦生眼中一亮,遂将绣帕展开,只见其上书着一首七言绝句。
诗曰:
天阙初寒夜未央,
胭脂雪瘦映秋霜。
香痕纤指轻声诉,
疏影潇湘沁月光。
“不愧是琴秋师姐,”读罢,柳梦生由衷感慨,诗会之上每一位的绝句都各有千秋,可论及意境,只怕众人诗作之中也仅仅浅涉而已,均不及绣帕上的这一首意境深远,令人寻味。
柳梦生凝望着舷侧渐渐低垂的秋荷细品良久,才肯将这方绣帕仔细收好,而后带着笑意仰望夜空,寻觅朦胧月色下那两道乘风远去的倩影。
正是:
秋水溢寒香露薄,
镜湖烟锁风花寞。
新诗细掐咏纤荷,
清涟濯,倩影约,
月淡花低幽梦觉。
——词牌《天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