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正是杨家人行刑的日子。三琴问要不要替代辛去看看,也算送行。代辛没答应,只说,安氏大约不愿意自己看到她现在这个模样。杨家的其他人,代辛也没什么想见的了。吃过早饭,代辛让三琴换一身素雅的衣裳,说要去法相寺看望无情大师,让三琴在府里帮忙照看忘思。
法相寺的香火还是很盛,因为代辛如今是梁王妃,虽然是临时起意过来的,但寺里的方丈住持都候在大门外。这群人中有几个面熟的,让代辛想起当年浮云方丈还在的时候,也想起了曾经在这里,她与金终南每月都会见一次面,也不做什么别的,只坐下来聊聊天,一聊就是一下午。
代辛打发了一路跟着的各色人等,只留一个领路的小僧。又听小僧说无情大师并不在寺里,而在后山的小庙里静修。于是代辛在寺里略拜拜,就往后山去了。
后山人烟稀少,景色却美,路虽然难走,好在代辛想着与无情大师很快就能见面,心里还是欢喜的。走了大约半个时辰,才看见远处的小庙,又见山势越发的陡,代辛觉得有些乏,便在旁边的石阶上坐下休息。
山里比外面总是凉些,虽是初秋时节代辛却觉得凉意入了骨髓,不禁哆嗦了一下,脑子也清醒许多。无情大师已入佛门多年,但在心底深处,代辛还是把他当作亲人的。从孔贵到无情,既有造化弄人也有外间有意为之的原因。代辛感叹了几回,又想若不是现在有忘思这个牵挂,自己也该入了空门,一了百了的。
身后小僧阿弥陀佛了一声,代辛站起身,见到无情大师身着粗布僧袍挑了两担水站在台阶下的不远处。
代辛见无情大师的脚步还算轻盈,心里放心不少。日子清苦,身体也还康健,心无旁骛地在这荒无人烟的小庙里静修,何尝不是一番乐事?
“大师好久不见。”代辛走下台阶,“我来帮你。”
无情大师笑笑,说道,“这点活做习惯了。一会给你做斋饭,自己种的,你尝尝。”
阳光隔着树枝斑斑点点地照过来,驱散了不少凉意。代辛笑着跟在无情大师后面,又打发了小僧回去。代辛没问无情大师这一年多去了哪里,既然回来了,应该就能安稳地呆上一段的。
无情脚步利落,本来比代辛的步子还要快些,眼看代辛落在后面,又放慢了脚步。
到了小庙时,已经是午饭时候了,无情见代辛步子很慢,说话时也大声喘着气,就让她在后院的厢房等着自己。代辛在厢房待了一会,觉得无趣,就往无情所说的菜地处去了。
代辛见无情身边还躬身站着一人,背对着自己,穿着藏蓝色的粗布短衣长裤,正和无情说着什么。
“无情大师,”代辛大声叫道,“我过来看看你这菜园,还真是有模有样的呢,看来今儿的午饭能有口福。”
无情身边的男人先起身回头,见到代辛,抚须一笑,说道,“梁王妃也来了。”
眉眼端正,仪态稳重,正是当今皇上。代辛一脚踩在泥里,赶紧提起裙角往后退了两步,跪下行礼。
“不必拘礼,过来帮忙。”皇上朝代辛招招手,说道,“小心脚下,别踩到大白菜。”
无情一手拿着锄头一手指着代辛说道,“你站那别动了,从来也没做过这些的,过来反倒添乱。”
这两人你一句我一句的,搞得代辛不知如何是好,看皇上没有反驳无情,又蹲下身,代辛便没有再动,老老实实地看着二人干活。日头正足,菜园子又没什么遮挡,代辛觉得阳光晃眼也有些热,就径自跑到墙根处蹲下。
“你倒知道心疼自个儿。”皇上直起身拎起菜筐,“在这里也帮不上什么忙,回去烧水吧。”
无情听了却乐了,说道,“灶还是冷的,她又不会生火。况且烧水她也没做过的。就让她在那闲着吧,左右不过多饿一会。”
皇上也跟着乐了,“也是,梁王若知道自己王妃刚生了孩子就跑到这里烧水做饭,搞得灰头土脸,怕要来和朕抱怨了。”
二人汗水都浸透了上衣,脸颊晒得红彤彤地,这么看去,俨然一副丰收农耕图,代辛说道,“大师干脆在这里打一口井,再买头牛。”
皇上听了代辛这话,哈哈大笑,“代辛这主意不错,大师可以考虑啊。朕明年再来,没准能轻松些呢。”
代辛也跟着笑,却看到皇上和无情都是朝自己身后看,回头看到梁王正悠哉地站在身后一步远,对着自己伸出一只手,说道,“我带你去生火烧水,不然我们几个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吃到饭。”说着,向皇上和无情点头示意,一把拉过代辛就出了菜园子。
“你怎么过来了?”代辛搬了小板凳坐在梁王身边,看着他生火烧水,又到米缸中取了一些米蒸上。
“惊喜了?”梁王咳嗽了两声,又对代辛眨眨眼,说道,“妇唱夫随感觉如何?可还欢喜?”
梁王的眼睛本就好看,会发光似的,看着自己。代辛觉得实在太耀眼,低下头,说道,“你是来找皇上的。明明早上知会过你的,你说今日出门办事。”
梁王故意大力地叹了口气,瘪瘪嘴说道,“女人太聪明,有时候真是少了些乐趣。”说完又连连叹气。
“你们夫妇这么明目张胆地恩爱和睦,朕看了都要嫉妒。”皇上提着菜筐进来,无情大师跟在后面,打了水,也搬来木凳洗菜择菜。
梁王见皇上进来,对视了一会,两人便出去了。
“无情大师和皇上是旧交吗?”代辛从没听说无情大师当年和安王有什么交往。
无情点头,“很早年就认识了。”
“皇上经常来这吗?”代辛挨着无情坐下,“听说这次是皇上亲自派人把你找回来的。”
无情又点头,“既然是静修,本来哪里都是一样。”代辛见无情欲言又止,也没有再问。
“水鉴先生,我们见过。”无情说道,“他说了你们的事情。”
“我和他缘分已经尽了。”代辛抬头看着无情,“大师也是在俗世里摸爬滚打过的,我们的事情您多少有了解,当初也愿意成全我们。只是,造化弄人。”
无情道,“他有心结。”
“这世间解不开的事情许多,也没见谁就如何了。日子还要过,任谁也退不回去。”代辛说着站起身,舒了口气,问道,“大师日子虽清苦,这里也一定有茶,在哪里?”
“他的心结大了去了。”梁王推门进来大声说道,“外间都在传,金终南要一年攻破大章城接回未婚妻。”
代辛不理梁王,踮着脚去取茶叶,发现够不到,搬了凳子才拿到,一看是信阳毛尖,说道,“大师平时最爱龙井的啊。”
“这是皇上爱喝的,”梁王扶住代辛的腰,“地不平,我扶你下来,我来取。”代辛瞪了梁王一眼,扯掉放在腰上的手,梁王也不在意,还是浅浅地笑。
“里面的才是龙井。”梁王个子高手臂也长,一下子就取出了另一罐茶叶,打开看了看又闻闻,说道,“是明前的。”
代辛拿过茶叶,也不多讲,拾掇了茶壶茶杯,泡起茶叶。皇上见代辛泡茶手艺好,说道,“好歹也有如人意的样子。”
说完端起一杯,梁王也尝了一口,点头称赞。
“杨家退百里,换杨澈一条活命。金终南和杨适起了争执。”皇上看了代辛一眼,说道,“金终南太心急了,日后难免和杨适间隙更多。”
代辛只当自己听不懂,本就是君臣之间的对话,自己沉默就好。皇上与梁王聊到了金终南也聊了杨适杨邦,代辛坐在一边,不想听也听得清清楚楚。
皇上忽然话锋一转,转头看着代辛说道,“杨澈是个能人,朕不该放他回去,日后必后患无穷。代辛觉得呢?”
“百里疆土和杨澈,孰轻孰重?”
代辛摇头,说道,“我不知道。”
梁王扯扯代辛衣角,使了个眼色,说,“你但说无妨。”
代辛犹豫半天,还是不说话。这时皇上又说,“你在杨家生活了这么多年,以你的聪慧,对杨家父子应该知之甚深。朕想听听你的看法。”
“人都放了,说这个还有意义吗?”代辛想了想又说,“不会是百里疆土得了,杨澈也要在暗中杀掉吧?”
皇上笑了笑,“谁说聪明女人无趣了,说起话来多省事,一点即通。”
代辛扑哧一声笑了,“没看到杨澈安全,前方的杨邦也不会老老实实地后退一百里吧。”
“杨邦退了三十里。”梁王说道,“看到杨澈安全,再退七十里。”
“你信?”代辛问道,“杨澈都安全了,他干嘛还要再撤七十里。前面就是嘉义关,大战在即,此时后退三十里,分明是在休整军队。”
梁王赞赏地点头,也问道,“你倒说说,既然是诈,皇上为什么还要答应。”
代辛见皇帝也在盯着自己,无奈地叹了口气,说道,“拖延时间。大约是我们周饶的兵力调动出了问题,要不就是粮草运输线出了问题。”
“如果不是这样的出了大的问题,皇上是绝不会将杨澈放回去,即使是假意放他走,皇上也不愿冒这样风险的。他做了八年的宰相,又身兼另外五个重要职位,对周饶的财力军力民间方方面面,都了如指掌,在朝中人脉也很广。这样的人放了回去,就如断了皇上的臂膀。周饶便事无巨细地都展现在杨家人面前了。这样的对手,是皇上万万不想看到的。”
皇上听了仰头大笑,拍拍梁王的肩膀,说道“你这个王妃真是个奇女子,怪不得杨邦在信函里说要把她也带回去呢。”
“看着赏心悦目,做起事情来也头头是道,胆子还大。”
“难得难得,妙妙妙!”
听了这话,梁王脸色却有些不好,说道,“你倒说的透彻。”
“我去帮无情大师了。”代辛白了梁王一眼,又说道,“杨邦难道不知道他这么做,我这脑袋没准就不保了。杨家人这么看重的人,难免—”
梁王挥挥手,说道,“菜的香味都出来了,你去端盘子。”
午饭,皇上要与三人一桌同吃,梁王与代辛吃的别扭,无情大师如常,问了问代辛身体如何,也问了忘思。
饭后,皇上先行走了,梁王领着代辛又在法相寺临街的几个铺子买了首饰香粉才一起回府。